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二   第五十二章 孙少平在村里教书已经快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光里,小伙子的个头又蹿高了一截, 眼看着撵上了他哥。   这期间他在家里吃饭,不管歪好,总能填饱肚子,因此身子骨明显地壮实起来,成 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后生;加之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有文化的素质,使他各方面都 给人一种很不一般的印象。在农村,这样的后生往往成为年轻姑娘们所暗暗爱慕的对象。 他家里的光景依旧很不景气。粮食不够吃;钱更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直到眼下, 大哥结婚时借下的粮食和钱都没有还完。他哥和他嫂子加上小侄儿虎虎,一家三口仍然 在一队的饲养院和一群牛驴为伍。他已经接替大哥,住在自家院子旁边戳开的那个小土 洞里。妹妹兰香依然如故,每天晚上过金家湾那边借宿。父亲一年年老了,而祖母更老 了;母亲的身体也比前几年差了许多。至于他大姐兰花一家,那光景烂包得仍然连提也 不能提……   少平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终于能进入本村的学校当了教师。眼下对于一个农家子 弟来说,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营生。这一年里,他挣的工分和大哥一样多;而且每月 那几块钱的补贴,把家里的帐债也偿还了一部分。近二十年来,他都是向家里索取。现 在,他终于给家里贡献一点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人。   在双水村学校,他带初中班的语文和全校各年级的音乐课。学校负责人、大队副书 记金俊山的儿子金成带初中班数学。另外两个教师姚淑芳和田润生带小学各年级的课。 润生还兼带全校的体育。和他一块共事的三位老师各有各的特点。   金成一副小康人家的自满,穿一身质地很好而裁剪俗气的制服,故意把里面的红线 衣从脖项里竖出来。一根拴在裤带上的明灿灿的镀金钥匙连子。在屁股蛋上露出弧形的 一圈,将另一头伸进裤口袋里;行走起来,那钥匙就在里面叮当作响。他工作很负责任, 布置起事情来,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头头是道。要是公社来个干部,他总要设 法和田福堂争夺管饭权;能招待脱产干部在自己家里吃一顿饭,那简直就象是一种荣誉。 不过,这人和他父亲一样,一般说来都是忠厚的,不会借机欺负别人。不在损害自己的 情况下,也不眼红别人有能耐。他尊重孙少平,但不能成为知心朋友。   田润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相互都很熟悉。他们尽管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 学,但两个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润生和他父亲不一样。这人性格比较随和,心中也没什 么城府;遇事随波逐流,但从不胡作非为。   另一位女教师姚淑芳年龄比他们三个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师。由于她丈夫家 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面都很谨慎。她是一个很自爱的人,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做得 干干练练,无可挑剔。在双水村人看来,虽然姚老师住在他们村,但她似乎并不属于这 个天地,就象外面来的一个女工作人。双水村的年轻庄稼人在山里除过爱谈论风骚的王 彩娥外,也常说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酸话。姚淑芳非常看重孙少平。尽管她家和孙家有深 刻的隔阂,甚至都互不搭话,但两个有文化的人都自觉地超越了农民狭隘的意识,在高 一级的层次上建立了一种亲切的信任关系。在她和少平之间,已经丝毫感觉不来他们是 属于两个相互敌对的家庭。少平有时候都不称呼她姚老师,而叫她淑芳姐。顺便提提, 在这一年里,孙少平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晓的事。他根本没想到,在他教书不 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烧了, 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 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 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 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 在不能对侯玉英产生什么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 村以后,仍然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翼)鸟, 如果变心,让五雷洪(轰)顶”……   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一封信, 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谢意, 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   而在这期间,孙少平倒一直和田晓霞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尽管他们不是谈情说爱。 他和田晓霞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晓霞不失前约,过一个星期,就给他寄来一叠《 参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纵谈横论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队,实际上除过参 加劳动外,就住在城内的家中,少平去过几次县城,在她那里借了不少书……   现在,少平一直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学回双水村来。晓霞说过,她年 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当初说的,也许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每一个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于孙少平来说,目前田晓霞就是他生活 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导师和生活引路人。在一个 人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个比自己 更强的人。也许有一天,学生会变成自己老师的老师——这是常常会有的——但人在壮 大过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求得当时比自己的认识更高明的指教。   在田晓霞的影响下,孙少平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对于村里 的事情,他决不象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 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 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   但是,孙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视为双水村的超人。不,他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儿子,深 知自己在这个天地里所处的地位。   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 家里,他敬老、尊大、爱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观点来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 修养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农村,你首先要做一个一般舆论上的“好后生” ——当然这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   才能另外表现自己的不凡;否则你就会被公众称为“晃脑小子”!孙少平在农村长 大,深刻认识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精人能人如同天 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 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厚实的 土壤上,既长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象毛泽东这样的巨人,也是 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   这样,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 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 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的状态,又非纯粹 的城市型状态。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许将永远 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 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 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十月份,当报纸上发表了教育部关于今年 大学招生的消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激动无比。“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今后采取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级批准的办法。少平和他高中时的同班同 学都去应考了,但一个也没考上。他们初、高中的基础太差,无法和老三届学生们匹敌, 全都名落孙山了。这结果很自然,没有什么可难受的。当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害了他们 这一茬人。在以后几年里,除过一些家在城市学习条件好的人以外,大学的门严厉地向 他们关闭了;当老三届们快进完大学的时候,正规条件下的应届毕业生又把他们挤在了 一边。   孙少平原来就没有报多少希望,因此他对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静的。他很快又正常地 开始进入他现在的生活中去了……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 来了!这真叫人大吃一惊——金波当兵才一年半,怎么就复员了呢?而且这家伙事先也 不给家里和好朋友来个信,就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出现在了双水村。   少平闻讯立刻从学校赶到金波家。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金波看来情绪很 正常,忙着把给他和兰香带的礼物拿出来,又让着叫抽纸烟;少平对好朋友说他还没学 会。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给他叙说青海的民情风俗。他外表看来没什么大变 化,仍然细皮嫩肉的;只不过两颊有点发红——这是青海粗狂的风沙给他留下的唯一印 记。他一边说青海的事,一边也向少平询问班里其他同学这一年多的情况。两个人一直 拉谈到夜半更深,才象当年那样挤在一块睡了……   金波回来后,一直没有对他解释为什么服役未满就从部队回来了。少平已是一个接 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问这一点。不久,谁知从什么地方传到村里一股风言,说 金俊海的儿子在青海和一个藏民女子谈恋爱,叫部队打发回来了。村民们大为惊叹:这 小子怎么爱上了一个外路货?啊呀,听说那些藏民女子连衣服也不穿,用手抓着吃饭, 更不用说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卷舌头话了!金波这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窍!   少平听到这个浪漫的传闻后,倒没有过分惊讶。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 个不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丰富,这传闻也许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不过,既然朋 友不愿提及这事,他也不好问他。也许金波为此事而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内心很痛苦, 不应该再去打扰他的心灵。   金波似乎对这一切都若无其事。他也变得成熟多了,看来已经脱尽了少年之气,和 村里人交谈时,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 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神秘地爬上金家湾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 ;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象是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      从金波的歌声中,少平已经全部体会到了朋友心中的伤感情绪。他知道,金波在唱 这歌的时候,一定是满脸泪水涟涟……在一次交谈中,少平问他:“你打算怎办呀?”   金波对他说:“我准备到黄原找我父亲,跟他去学开车。我无心在村里呆下去。将 来开个汽车也好,一个人随随便便,也省得和众人搅在一起心烦……”   金波说了他的打算后,犹豫一下,又补充说:“本来我有些事不该瞒你。但我现在 心情不好,不想提这些事。以后我一定会给你原原本本说出来……”   少平完全理解朋友,对他点点头。   三天以后,金波就坐顺车去了黄原。临走前他对少平说,他先去看看能不能上车, 然后再赶回来在村里过春节——据说今年春节各个村都要闹秧歌……   金波走后,学校的工作正进入繁忙阶段。因快要进行期终考试,教师得分别给学生 们辅导功课。有些学习特别差的同学,还要单另给“吃小灶”。   少平的班上有金光亮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数学不错,但语文很差,连篇简单的作文 也写不好。少平对这娃娃的功课很着急。这一天下午他改完作文后,发现金三锤的作文 满篇都是胡言乱语,便临时决定晚上到金光亮家去给这孩子好好开导一下。孙家的人要 进金光亮家的门,这可是村里的一条大新闻。自从孙玉亭在文化革命初带着造反队,把 金家三兄弟的家砸得象破庙一般以来,十来年里这家人就和孙家断绝了交往;甚至面对 面碰上也不打个招呼。现在,孙玉亭的侄儿竟然要到金光亮家给他的儿子去辅导作文, 对于双水村的公众来说,就象基辛格第一次去中国那样富有爆炸性。   当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给姚淑芳说了以后,淑芳非常高兴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师是 个有文化知识的人,觉得十年前两家人结下的疙瘩还不解开,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一直 碍着他哥和他弟两家人,她多年来也没勇气破这个“家规”。现在,年轻的孙老师表现 了如此豁达的精神,这使淑芳很受感动。   这天晚上,她事先没有征求他哥的意见,就把少平带到了光亮新搬迁的家里。   金光亮两口子见孙玉亭的侄儿进了自家门,猛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竟 然呆住了。   金三锤倒立刻亲热而尊敬地拉过来一个凳子,说:“孙老师,你快坐!”淑芳马上 对大哥和嫂子说:“三锤作文太差,少平很关心他,专门到咱家给他辅导来了!”   金光亮夫妇听弟媳妇这么一说,才明白了过来。夫妻俩立刻忙乱起来。尽管他们对 孙家的人有一种别扭情绪,但还是热情欢迎“敌方”来的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 给孙老师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着到锅上给孙老师炒南瓜籽去了。淑芳和三锤引着少 平来到他们家的中窑。少平便开始给三锤讲解如何写记叙文。金光亮看少平如此认真地 点化他的儿子,便在旁边虔诚地拨弄着照明的煤油灯。他不时惊讶地张开嘴巴,打量着 孙玉厚家的这个二小子;除过内心为这小伙子的大度行为大受震动以外,同时还不断揣 摸思量;孙家的这小子为什么要这样?是他自己作主来他们家,还是受大人的唆使来给 他们设什么圈套?   不用说,当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人们在惊讶之余,很是议论了一阵子。当然, 对此最为恼火的是孙玉亭。他几次找到侄儿,埋怨他竟然丧失阶级立场,跑到金光亮家 帮助地主的孙子学文化去了!孙少平对二爸说:“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对侄儿的态度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侄儿已经再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同时 还隐约地意识到,他不论是作为长辈或者领导人的权威,已经受到了下一代的严重挑战。 他觉得,他还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变化……在阳历年前的一天, 田晓霞象她说过的那样,如期地回到了双水村。她到了大爹家的当天,就让润生把少平 叫来了。田福堂两口子都为弟弟的这位千金到来而高兴,他们忙碌地为侄女备办乡下的 稀罕吃食。而田晓霞却在另外一孔窑洞里,和少平天南海北谈了个热火。润生才学平庸, 插不上多少话,只是似懂非懂地在一边认真听他俩说。   在晓霞和田福堂一家人的热情挽留下,少平在润生家里吃了一顿午饭。吃完饭后, 他和润生又带着晓霞到山上转了一下午。城里长大的田晓霞,对山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 鲜和激动。因为跟着个呆板的润生,他们也没放开乐。要是把润生换成金波,那他们一 定会忘情地疯一疯的。   第二天,少平给家里人打招呼说,他要请晓霞到他们家来吃饭。小儿子第一次带客 人回家吃饭,玉厚老两口又高兴又熬煎。他们高兴儿子长大了,已经在社会上有了交情, 并且引来作客的是尊贵的田福军的女儿!但发愁的是,他们穷得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儿子 的客人。   少平对两个老人说:“就吃饺子!让我到石圪节给咱割几斤羊肉!我身上还有几块 钱哩!”   于是,等少平买回羊肉后,这家人就忙碌地开始准备了。这正是个星期日,兰香也 在家。妹妹细心地把这孔破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妇因为 忙孩子的事,在饲养院那边抽不出身过来帮忙。不过,他们都为弟弟能将县上领导人的 女儿引回家吃饭,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一切齐备以后,少平立刻到田福堂家去叫晓 霞。晓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到他家来了。在两个人经过村中的时候,许多人 都站在院边上惊讶地观看和议论着。人们似乎意识到,他们村不知不觉地又出了一个人 物!   在少平带着晓霞走了以后,田福堂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怎么也不明白,孙玉厚的两 个儿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儿曾经那么迷恋过孙少安;现在,他的侄女怎么又 和少平搞得如此热火?唉,这个世事啊!这些年轻人啊……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