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二   第四十二章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孙少平要在原西县高中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同学们互赠礼物,整理自己的东西;单个照像,集体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纷纷聚在 一起照一张留念照。县照像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   许多手头宽裕的学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国营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这 几天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   这样的时候,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毕业的一天,可 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他们的少年 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就意味着大家从此不 得不走向社会,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城里的同学除过个别情况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农 村去插队;乡里的学生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少平和同学们的心情一样。他对终于能离开这学校而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 惆怅。是的,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双水村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烦 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 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意思。他渴望到一个陌 生的世界去!他读过不少书,脑子保持着许多想象中的环境。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世 界上要是无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遥远的 地方去流浪哩……当然,这只是一种少年的可笑幻想罢了。他超越不了严峻的现实,也 不可能把一种纯碎的唐·吉诃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诸行动——他其实又是一个冷静而不浮 躁的人。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 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 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 也填不饱,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病、饥饿和愁眉 苦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 二天还要早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 时间——白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 可以到村里的小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 广大的世界隔绝。如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 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 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但不论他怎样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然, 眼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他们班的集体像已经在学校大门口照过 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学分别也照了几张。毕业证和档案里需要的单人相片,他半月 前就在县照像馆照过,并且加洗了几十张,已经按规矩给班里的同学每人送了一张。其 它的礼物他也送过了:男同学一人一个小笔记本;女同学一人一块手帕。他同时也收下 了几十张照片、一堆笔记本和十几块手帕。   毕业的花费少说也得二三十元钱。他在暑假的时候,为了攒够这笔钱,和妹妹兰香 挖了二十多天药村,才勉强够应付现在这局面。在离校的两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 本都完结了。他把自己的一点零七碎八收罗在一起,就一个人出了校门。他想在离别之 时,再到县城转一转。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办。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 圈。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经常去寻觅吃食的山 野;有些地方是他读过书的土圪崂;也有他曾饿着肚子睡过觉的小草窝。当然,他也没 忘了来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恋而落过泪的地方,再一次伤感地追忆当初的情景 ……   当他立在原西河边的时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经当兵去了青海— —他来信说在师部的文工团吹长笛;还说他们住在藏民区,附近有一个军马场……他很 羡慕金波,什么时候能象他一样去远方闯荡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时候,他能不 能也去当兵?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候,少平已经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于是就返身回学校。   冬日西沉的残阳余晖在原西河对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点。原西河两岸的河边结 了很宽的冰,已经快在河中央连为一体了。寒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彻骨般刺冷。   少平很快地进了破败的城门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烟雾大罩,远远近近灰漠漠一片。 县广播站高杆上的信号灯,已经闪烁起耀眼的红光。从不远的体育场那里,传来人的喊 叫声和尖锐的哨音……所有这一切,现在对少平来说,都有一种亲切感。他在这里生活 了两年,渐渐地对这座城市有了热情——可是,他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再见吧, 原西。记得我初来之时,对你充满了怎样的畏怯和恐惧。现在当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不 知为什么,又对你充满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 望。你还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从乡里带来的一身黄土,把你充满炭烟味的标志印烙在我 的身上。老实说,你也没有能拍打净我身上的黄土;但我身上也的确烙下了你的印记。 可以这样说,我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佬了。再见吧, 亲爱的原西……孙少平怀着愉快而又伤感的情绪,用脚步,用心灵,一个下午回溯了自 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你到哪儿去了?” 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他只好跟出 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啊呀,都快毕业了, 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 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直攒到了这几天。   少平原来以为晓霞让他到她家去吃饭,但她却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国营食堂。万幸!   她把饭菜买齐后,对他说:“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应该请你吃一顿饭。家里人多, 这里咱们清静一点,还可以拉话。”   少平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同学一块下馆子,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晓霞是个大 方姑娘,他们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别慌。他说:“我也应该请你一次。礼尚往来!”   “别,”晓霞说,“等我回咱们双水村的时候,你在你家里请我吃一顿饭,也许更 有意思!”   “你会到双水村来吗?”少平问她。   “肯定会的!我还从没回去看大爹大妈呢!再说,就是没他们,我也会去看你的! 你要是到县城来,也一定要来找我!行不行?”“行……”少平一边吃饭,一边心里非 常激动地想:他竟然这么大方地和一个女的坐在一起吃饭,拉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交往的羞怯心理, 才不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 们的关系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一切都明摆着, 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也不方便。晓霞, 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就会想办法还 你的。”“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 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 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 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 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孙少平仰起头,笑得都快喷饭了。这个晓霞啊!   笑毕,他说:“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种形象。”他立刻严肃起来,“你不知道, 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 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严酷的阿拉斯加……”“我很赞 赏你的这种想法!”晓霞用热情而鼓励的目光望着充满激情的少平。“我不是为了扬名 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 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没人敢去救,让 我冲进去,哪怕当下烧死都可以……晓霞,你说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 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 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说实话,几年前,我没这么些怪想法。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 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情绪对不对……”   “坚决正确!”晓霞把两个不能连在一起的词连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这是他两个 创造的一种幽默用词法,时不时从双方的嘴里冒出来,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两个才能品尝 到。   这顿饭他们吃得时间很长、谈的话也很多。他们相约:他们还要见面;她要回双水 村来;他也还要到县城来找她。他们只是没好意思说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学校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 平。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晚上亮灯的时候,少平正破例和几个同 学在宿舍打扑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来找他。   她也不进宿舍来,踮着脚立在门口,让少平出来一下,说她有个话要给他说。少平 看见她脸上带着一种紧张和激动,并且气喘嘘嘘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的扑 克塞给旁边一个观战的同学,跳下炕走了出来。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对他说:“郝 红梅做下丢脸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   “什么事?”少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心想,红梅和养民是不是有什么不规矩行为, 让人家捉住了?马上要分手,说不定两人感情冲动……“你猜!”侯玉英故弄玄虚地向 他挤了挤眼。   少平着急地说:“你快说是什么事嘛!我猜不着!”   侯玉英这才一脸的神秘,说:“郝红梅在二门市上偷手帕,让售货员抓住了!” “啊?”少平一下子震惊得张开嘴巴,“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快吃饭的时候。”   “现在她人在哪儿?”“二门市后面一个办公窑里锁着。我爸让我到学校来找领导 ……”“你去了没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着眼问她。   侯玉英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本来,她来是给孙少平报喜讯的。她知道过去郝红梅 和少平相好,后来又抛开少平,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自从孙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 就一心一意想报答少平;并且对这个过去她瞧不起的乡巴佬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郝红 梅大概穷得给同学送不起毕业礼物,买手帕的时候又偷着拿了几块,让售货员抓住了。 她父亲听她说,这女贼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让她到学校来找领导,好把这个 贼娃子美美处理一家伙!她到学校没顾上找领导,就先兴奋地给少平报讯来了。   现在,她看见少平一脸凶相,很奇怪他听了这事为什么不高兴,反而给她瞪眼睛? 好象她侯玉英倒成了个贼娃子!   她看少平这样逼问她,只好说:“我还没顾上找领导呢……”“你不能去找!”少 平仍然很凶狠地瞪着眼,“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对顾养民说!你听见了没?你要是说 了,我就掐死你!”侯玉英吓得跛腿倒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孙少平,以为这个人疯了。 她赶忙说:“我听你的话!谁也不给说!”   “这事除过你爸,还有谁知道哩?”少平问。   “再就是你们村的金光明。红梅就是他抓住的……你说不让找学校领导,那现在怎 么办?”侯玉英畏怯地看着孙少平那张火爆爆的脸。少平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走! 我跟你到门市上去!”   侯玉英只好转过身,一瘸一跛地引着孙少平,向自己家里走去……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