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二十三章 孙少安其实并没有任何可办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和痛苦,不愿意 和父亲、妹妹一块相跟着回家。他想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让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 散出去。   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遛达着。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也觉 得不饥饿。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   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踏上了通往双水村 的公路。   走不多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过,快要满圆的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 静悄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 象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顿时凉爽下来。公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无 名小虫和东拉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   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 上往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 模糊的山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   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象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 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 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度 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 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一种 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泪水盈眶。他停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把烫热的脸颊贴在冰凉 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杨树皮,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黑糊糊的远 山。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摇曳 着树梢和庄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象在一块 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   孙少安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又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看见了双水村星星点 点的灯火。   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 庞都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   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他顿时感到他 刚才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 想呢?不,他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 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说不定人仰马 翻,一切都完了……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 面的山洼上,好象要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 扣钮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临进村子时,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边不合适, 万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会乱猜测的。   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两只手开始麻利地卷起一 支旱烟卷。   他刚抽了两口烟,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 人影向他走过来。少安仔细一瞧:竟然是父亲!他父亲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 没言传,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旱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   “你怎到这儿来了?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着父亲。孙玉厚半天才 咄讷地说:“我就在你后头走着……我让兰香先回去了。我怕你万一想不开……”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 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切——唉, 让他哭一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少安听见他父 亲的哭泣声,才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 在他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他立刻又把自己从孩子的状 态变成大人的状态,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我什么事也没!我只是一时心里 闷得不行,想一个人消散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边事;我才二十三,还没活人 哩,怎么可能往绝路上走呢?你想想,我从十三岁开始和你一块撑扶这个家,我怎么能 丢下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点也没松,我还会象往常一样 打起精神来的。我年轻,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法,一辈 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景会 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咱家七老八小, 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门里门外的大事总有我承担哩……”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 上擦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 还叫你回来劳了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 象猫爪子抓一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少安重新点着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 “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 时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 就行了。”   “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 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年,就 会把帐债还完的。”“我不想掏这些财礼。财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不能再欠帐债, 这样一辈子也翻不起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 什么事。”   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路 回家去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