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天下黄花》第二部分 四 土匪头目路小秃,这两天正在发疟疾。别人发疟疾都躺在床上睡觉,这个路 小秃不发疟疾爱睡觉,一发疟疾就要四处活动。他手下的土匪手头一吃紧,或嫌 伙食不好,就会说: “当家的怎么还不发疟疾?” 路小秃是已故副村长路黑小的儿子。路黑小胆子小,这个儿子却胆子大。本 来路黑小和老婆已经有了六个孩子,不想要孩子了,为此两个人半年没敢往一块 去。半年后终于憋不住,往一块去了一次,老婆就又怀上了路小秃。为此路黑小 打过老婆一次: “你怎么像个母猪一样,沾都不能沾,一沾就有事!” 老婆委屈地哭: “我也想着不能要,可谁能管住它呢!” 后来路小秃生下来,路黑小和他老婆就想把他捺到尿盆里溺死。但临到去溺 ,看到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也不知道哭,老婆试探着问路黑小: “要不留着他?” 路黑小上去打了老婆一巴掌: “X你妈,还留,拿过来我掐死他!” 这一巴掌把老婆打火了,老婆说: “你不打我我不留,你一打我,我偏要留住他!” 路小秃就被留了下来。路小秃上边已有六个哥姐,留下来父母也没把他当回 事,饥一顿,饱一顿,像小猫小狗一样跟着哥哥姐姐长大。冬天睡到炕角,夏天 就睡到院子沙堆上。有一年夏天,大家在院子里睡,突然刮起了大风,路黑小和 老婆就赶紧往屋抱孩子。抱了一阵,觉得抱得差不多了,就也歪在炕上睡了。睡 醒一觉,查了查孩子,发觉不对,少了一个,又到院子里去抱,路小秃仍在沙堆 上躺着睡,鼻子里眼里都刮满了土。路小秃长到五六岁,就和他的哥姐性格不一 样。遇到爹娘发脾气,别的哥姐一打就哭,路小秃打不哭。这就对了路黑小的脾 气,既然打不哭,遇到不顺心的事,路黑小就老打他。一直打到十三岁,一天路 黑小又打他,他突然一头将路黑小用头[牛氐]倒在地,又用放羊鞭将路黑小抽 了一鞭子,嘴里骂道: “X你娘!” 倒把路黑小吓了一跳,从此不敢再打他,有时还偷偷给他买烧饼吃。从此两 人成了好朋友。有时路黑小出外贩运牲口,还把他带上。那时路小秃就爱发疟疾 。不发疟疾他爱睡觉,一到发疟疾他就跑出去骑驴。驴子骑一圈,浑身出了汗, 疟疾也就好了。那时路黑小还当着副村长,村里开会要打锣,有时路黑小忙不过 来,就让路小秃替他去打。十二三岁的孩子,村里有一帮跟他大小差不多的伙伴 ,秋天一块到地里割草放羊。偷玉米、烧毛豆、摸瓜,都是以他为首。有时几个 人还将正在生长的西瓜挖个小口,往里拉屎,然后再把小口盖住。有一年村里过 队伍,村里人都找地方躲了起来,路小秃不躲,一个人骑到村后树杈上看人家。 队伍中一个军官发现了他,在马上用鞭子指他: “这里还藏着个兔子!” 大家都笑。 军官说: “送给你个手榴弹,你敢要吗?” 路小秃肚皮贴着树就滑了下来,接过一颗小手榴弹,扭身就跑。军官又喊: “别让炸着你!” 队伍又笑。 路小秃有了这颗手榴弹,开始在村里横行。谁家跟他闹别扭,他就拿着手榴 弹跑到人家家里寻死觅活,要跟人家同归于尽。害得人家一家人围着他说好话。 长到十七八岁,他就在村里白吃白拿。除了许布袋、孙毛旦、李文武家他不敢去 ,别人家他都敢去。到哪腰里都别着手榴弹。有时半夜还和几个无赖去偷鸡。他 偷鸡有本事,手下到鸡窝,一把就抓住了鸡脖子,鸡一声叫不出来。然后几个人 在一起烧火煮着吃。日本来了,开始派[亻夫]派款,家家煮槐叶,几个人在村 里藏不住,便学着人家结盟的意思,也杀了一只鸡,滴血到酒里,几个人一人喝 了一口,就结伙跑到大荒洼入了土匪。刚开始去的时候,路小秃和大家一样,也 是当普通土匪,跟着人家小头目到邻村打家劫舍,到路上劫客断人。三个月过去 ,等他把土匪的一套都学会了,便把几个喝过鸡血酒的弟兄叫到一块,商议一番 ,夜里偷了头目几条枪,几袋子粮食,几匹布,几条子肉,扬长而去。另找一个 小土包立了山头,当起了“当家的”。头目发觉以后,立即派了十来个人去打他 们,谁知又中了他们的埋伏。路小秃抓住这几个老土匪,并不杀他们,而是好肉 好酒待承,然后派人将他们送了回去。老土匪头目见他这样,也佩服他有本领, 一笑了之,从此不再打他,容他另立山寨。路小秃当了“当家的”以后,和其它 “当家的”不一样,其它土匪动不动就去抢人断人,路小秃平时却给弟兄们放假 ,让大家睡觉,只是在快缺粮断顿时,或是他发疟疾时,才带弟兄们去弄些吃的 喝的。弄来吃的喝的,或疟疾好了,又带弟兄们睡觉。所以他的山寨很安静,白 天黑夜有鼾声。弟兄们除了轮流站岗放哨,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大荒洼土匪们 编了一首歌: 要打仗, 找老尚; (另一个土匪头目,爱好打仗。) 要吃苦, 找老楚; (另一个土匪头目,对部下苛刻。) 要养膘子找小秃。 所以许多人愿意投路小秃。两年下来,也聚集了四五十人。 现在,路小秃山寨的伙房又快断顿了。上次抢的几只羊,也只剩半个骨头架 子。大家都有些嘴巴发淡。白天黑夜觉睡得也不安稳。正在这时,路小秃发了疟 疾。一听说“当家的”发了疟疾,整个山寨像过年一样高兴。大家纷纷聚集到路 小秃的屋子,围在他的床前,笑着问: “大哥,你发疟疾了?” 路小秃正在床上打颤,被子捂着头,也不说话。 一个土匪说: “大哥,别老躺着,找个地方活动活动吧!” 这时路小秃一脚把被踢开: “好,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看这疟疾发的!” 众人一片欢呼。一个土匪撅着嘴说: “等了你半个月了!” 马上就有一个识字的小土匪趴到床上制阄。十来个阄上,写着周围十来个村 子的名字,然后让路小秃去抓。打家劫舍要抓阄,也是路小秃的发明。一开始路 小秃不抓阄,想起哪村是哪村,哪村就跟着倒霉。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公平,就想 出抓阄的办法,抓上哪村是哪村。这次他伸手抓了一个,打开一看,上边写着“ 朱家寨”,众人又一片欢呼: “去朱家寨!” 当晚,路小秃带了十来个土匪,上路去朱家寨。路上路小秃问: “朱家寨的财主是谁?” 一个熟悉朱家寨的土匪说: “朱挺禄,朱挺禄!” 路小秃下夜劫村,不劫穷人,光劫财主,也是他定下的规矩。因为劫穷人也 劫不了什么,是瞎耽误功夫,不如一劫劫个财主,早点结束回去睡觉。这样,十 来个人到了朱家寨,到了朱挺禄的家。朱挺禄果然是个财主,门很厚很大,院墙 很高。这时已经是半夜了。几个人搭起人梯,路小秃在最上边,越院墙跳了进去 。这时“忽”地扑过来一条狼狗,路小秃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羊骨头,扔了进去。 狗啃着了骨头,就不再说什么。路小秃把大门打开,十来个弟兄就进去了。朱挺 禄一家全都睡死了。一个小土匪问: “把他们叫起来?” 路小秃摆摆手说: “别叫,别叫,别耽误人家睡觉,看看有没有没睡的!” 另一个小土匪说: “看,后院有灯光!” 十来个人便来到了后院。果然,后院堂屋还亮着灯。他们蹑手蹑脚来到窗前 ,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往里看,见屋里炕上躺着一个老头。老头是个胖子,秃顶, 穿着马褂,左手搂着一个年轻女人,右手搂着一杆烟枪。女人只穿了一个花裤衩 子。这时路小秃生了气: “娘的,他倒舒坦!” 一个小土匪说: “这就是朱挺禄,那女的是他小老婆!” 路小秃说: “爷们几十口子都是光棍,他倒有小老婆了!” 一挥手,十来个土匪便“咣[口当]”一下撞开了门,进了屋子,把朱挺禄 和小老婆吓了一跳。朱挺禄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来了土匪,虽然害怕,但还 知道强打精神打招呼。小老婆就不行了,一吓吓得尿都出来了,把个花裤衩子也 给弄湿了。朱挺禄说: “哟,不知道弟兄们来了,我叫伙计去烧茶!” 一个小土匪用刀子逼住他: “少罗嗦,爷们不喝茶,想喝人血!” 另一个土匪就用刀子去杵小老婆的奶。小老婆惊叫一声,像蛤蟆一样,蹦到 朱挺禄身后藏着。 这时路小秃上了炕,去摆弄那只烟枪。他不会抽大烟,只是看到烟枪好玩, 在那里摆弄。朱挺禄见他摆弄烟枪,哆哆嗦嗦地说: “大爷吸一口?挺好玩的,我给你打泡!” 路小秃说: “吸一口就吸一口!” 就对着烟枪吸。谁知一口烟呛了他,使他咳嗽半天。咳嗽完,路小秃生了气 ,问: “黑更半夜,你怎么还不睡?” 朱挺禄哆哆嗦嗦答: “我,我不困!” 路小秃说: “本来不想来人家,看到你不困,才来跟你玩的,下次看你还困不困!” 一挥手,十来个土匪便动了手,点着火把,在屋里院里乱翻,碰到票子拿票 子,碰到布匹拿布匹,碰到粮食拿粮食,又从马圈里牵了几匹马,从猪圈里赶了 几头猪。在其它房子里睡觉的人,听到院子里动静,知道来了土匪,也不敢点灯 ,也不敢动。左邻右舍也听到了,也不敢动。只有朱挺禄跟在路小秃屁股后说: “大爷,少拿一点吧,下次我困,下次我困!” 小老婆也穿着裤衩懵头懵脑地跟在后边乱跑,被朱挺禄上去踢了一脚: “X你妈,我说早点睡吧,你还要吸烟,看这烟吸的!” 一时三刻,弟兄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将布匹、粮食、猪、棉花都扎成了搭 子,搭到了马身上。经常干这种活,成了规律,也就是说笑间的事。路小秃见事 情完了,就向朱挺禄拱拱手: “大爷,今天打扰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着吧!” 然后和几个弟兄跨到马驮子上,打马扬长而去。朱挺禄拦不敢拦,说不敢说 ,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而去。等他们走后,才蹲到地上抱头痛口头起来。这时家 里人也都起来了,也跟他蹲在地上哭。正哭着,一个小土匪又骑马回来,用刀子 指着朱挺禄说: “那杆烟枪呢?也借我们当家的玩玩!” 朱挺禄只好指了指堂屋。小土匪拿了烟枪,又扬长而去。 朱家寨离路小秃家的村子马村十三里。每次路小秃带人劫过东西,都要派人 给他娘送去一些好吃的。路小秃虽然从小顽皮,但知道孝顺他娘。要不是他娘, 他爹路黑小早把他弄到尿盆里溺死了。路小秃带弟兄们打马离开朱家寨,按照惯 例,就朝路小秃的村子跑去。到了村头,路小秃说: “这次给俺娘送些什么呢?” 那个识字的小土匪说: “上次送了粮食和布,这次就别送了。我看这几头猪里有个猪娃,回去杀了 可惜,就送去让大娘养着吧!” 路小秃觉得说得有理,点点头。大家解下小猪娃,由识字小土匪送去,路小 秃和其他弟兄们就打马先回了大荒洼。 第二天一早,识字小土匪也回来了。路小秃问: “俺娘怎么样?” 识字小土匪说: “见到小猪娃,大娘很高兴,说咱家一辈子没养过个猪,这下可有个猪了, 说养到过年杀了吃呢!” 路小秃笑了,又问: “其它还有什么?” 这时识字小土匪看了大伙一眼。路小秃对其他弟兄说: “你们分东西去吧!” 其他弟兄便高高兴兴去分东西。屋里只剩路小秃和识字小土匪两个人。这时 识字小土匪说: “我听五哥说,十五那天日本人要来收白面。” 路小秃说: “X他姥姥日本人,也会劫东西了!俺家出了多少?” 识字小土匪说: “出了六十斤,上次我送去的白面,快交完了!” 路小秃说: “那你今晚再送去一些,可不能让俺娘饿着!” 识字小土匪点头。又说: “我还听五哥说,说不定十五那天,村里还要打仗呢!” 路小秃瞪大眼睛: “是吗,谁跟谁打?” 识字小土匪说: “听说八路军派来了侦察员!” 路小秃一笑: “别信这个,几个八路,肯定打不过日本人!” 这时识字小土匪一笑: “管他打过打不过,我是说,等他们打完,咱们去打扫战场,说不定能捡两 条枪呢!” 路小秃这时明白了识字小土匪的意思,摸着头一笑: “你小子鬼名堂还不少!” 说完,路小秃躺在床上,继续发他的疟疾。 ---- 输入:北京洪亮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