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第一部分 五 老掌柜孙老元的干儿许布袋被请到孙家大院来了。许布袋他爹,是十里外杨 场一个大户人家,可惜家产后来被许布袋他爹的一杆烟枪给吹没了。在许家没有 破落之前,孙老元与许布袋他爹是好朋友,赶集碰到一起,常蹲在一块吃牛肉。 孙老元的三姑,曾嫁过去做许家的五婶。许布袋爷爷一死,许布袋他爹开始吸大 烟,开始卖牲口卖地。地大部分卖给了孙老元。孙老元拿出洋钱说: “兄弟,钱你拿着,这地我不能要,只要你今后别吸烟!” 许布袋他爹说: “老哥,谁想吸烟?我也不想吸!可要叫我不吸烟,除非你把我打死!” 孙老元只好收下他的地。因为他不收地,许布袋他爹就把地贱价卖给了别人 。孙老元叹息说: “地算我的吧,我价钱还可出得高些!” 地、牲口卖完,许布袋他爹又开始卖房子。这时一伙土匪又趁火打劫,大白 天到他家抢过一回。东西抢完,土匪找许布袋他爹,许布袋他爹已经一根绳子吊 死在梁上。那年许布袋十三岁,孙老元就把他领到了马村,收他做干儿。 许布袋从小调皮成性。个子长得高,不像他爹的萎缩样子;但是没有他爹白 ,浑身污泥一般黑,只有头发是黄的。孙老元送他到私塾和孙殿元一块念书,他 不是在课堂捣乱,就是上房顶蹲着拉屎。一边拉屎一边喊: “快接快接,天上下元宝了!” 孙老元用板子教训过两回,他拉着板子说: “干爹,打死我我也不念书了,让我贩牲口去吧!” 孙老元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杂在村里一群佃户中,跟人到外边贩牲口。牲口 贩了几年,有一天,他把大家贩的牲口全偷走了,自己卖掉,拿上钱,不知跑到 哪里去了。副村长路黑小一帮牲口贩子,回来找孙老元哭诉: “老掌柜,我们一群是没法活了,牲口都让布袋给偷走了!” 孙老元叹息: “真是孽种,真是孽种!” 孙老元自己拿钱贴给一群牲口贩子,才了结此事。 又过了五年,二十岁的许布袋,突然从外边回来了。他又长高了,一脸疙瘩 ,穿着一身破军装,腰里串着一圈洋钱。据他说,他偷了牲口钱去到处转着玩。 钱花光,就当了兵。原想当兵有人发饷,谁知参加的是革命军。革命失败,他腰 缠一圈银洋就回来了。更令孙老元吃惊的是,他说着说着,还从腰里摸出一支盒 子,放到了桌子上。他说,是临来那天晚上偷排长的。孙殿元孙毛旦见他偷枪很 高兴,便约他第二天骑马打兔子。庄稼棵里放马跑了一阵,趟出一只兔子,他“ 啪啪”放了几枪,还真把那只翻飞的兔子给打死了。 孙殿元、孙毛旦拾起兔子说: “布袋,说你会打枪,还真把兔子给打死了!” 许布袋挺内行地吹着冒烟的枪筒: “这算什么,人咱也杀过几个了!” 孙殿元、孙毛旦对他很佩服,说: “不简单,不简单,哪天把枪也借给咱玩玩!” 许布袋当下就把枪扔给他们: “玩吧,什么稀罕东西,别让撞针走火就行!” 孙殿元、孙毛旦也“[口当][口当]”放了两枪,枪子落在脚下土里,震得耳 朵疼,两人笑着说: “一下子不熟,这盒子还认生!” 许布袋回来以后,孙老元准备让他在孙家当监工和护院,谁许布袋说: “干爹,我长大了,不在你家呆了,我要回杨场。我爹还给我留下两间房子 !” 孙老元说: “你要回杨场,就回杨场!” 孙老元以为干儿在外边转了几年,长了志气,就送他回杨场,还将过去买他 爹的地,又送回他五十亩。谁知许布袋回杨场是为了不受干爹管束,第二天就把 五十亩地卖了,拿钱下了钱场赌钱。赌赢了,就下饭铺喝酒吃肉;赌输了,就躺 在屋子里受饿挨冻。后来听说他还带荒甸子上一帮土匪串过线,绑过两回人票。 孙老元叹息: “这个布袋,像他爹一样,是长不成了!” 但许布袋有这点好处,不管是赢是输,不再来打扰干爹。据说有次饿了三天 ,也没到干爹这里来吃饭。倒是孙老元听说后,有些佩服,说: “这个布袋孬是孬,但不沾连人!” 于是派人送去两篮子馒头。 孙殿元孙毛旦两个,有时想到杨场勾引他回来打兔,被孙老元喝斥道: “你看他已经快混成了土匪,还勾他干什么?还想让他把咱家的家产,也拿 到赌场上去吗?” 于是孙殿元孙毛旦不敢勾他,他也不过孙家来。孙殿元当了村长被人勒死后 ,他也没有过来祭奠。后来孙老元得知凶手是李老喜,与侄子孙毛旦商量报仇时 ,孙老元突然想起这个许布袋。一开始孙老元没有想起许布袋,想起了县司法科 老马。孙毛旦也说: “既然知道是老喜害了我哥,我去叫司法科老马!” 孙老元想了想又止住孙毛旦: “知道是老喜,也不能叫老马!” 孙毛旦问: “怎么不能叫老马?” 孙老元说: “你想想,他让人杀你哥时,就又没在跟前,现在枪手又跑得无影无踪,就 凭锅三两句话,老马能抓他?” 孙毛旦想了想。也傻了眼。 孙老元又说: “就是老马把老喜抓起来,也给你哥报不了仇!” 孙毛旦问: “怎么报不了仇?” 孙老元说: “上次他大儿逼死人命,老马给抓走了,可人家花了些东西,他大儿不住了 两天就出来了?老马那里,也就那么回事!” 孙毛旦说: “那我哥的仇不能报了?” 孙老元说: “看来他走的是暗道,找的是枪手,咱也得找枪手!” 这时想起了干儿许布袋,知道他与土匪有联系,想通过他找个枪手。于是让 孙毛旦在夜里骑马去叫他。 半夜,许布袋来了,身上仍是那身破军装,已经一缕一缕的了,黄头发很乱 。孙老元看了有些心酸,说: “布袋,这两年干爹没有照顾你!” 许布袋愣愣地说: “干爹,你不是派人送过去两篮子蒸馍吗!” 两篮子蒸馍他还记得,孙老元有些感动。孙老元叫孙毛旦拿衣服给许布袋换 ,许布袋换了。这时孙老元问: “布袋,知道你换这衣服是谁的?” 许布袋只觉得新换的衣服有点小,不知道是谁的,这时孙毛旦说: “是咱殿元哥的!” 孙老元问: “知道殿元怎么了?” 许布袋这个知道,说: “听说叫人弄死了!” 孙老元问: “知道是谁弄的?” 许布袋说: “不知道!” 孙老元说: “你不知道,干爹我知道。他被仇人用麻绳勒死了!” 说完就掩面哭了。又说: “可怜我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被人勒死了!布袋,干爹不是惹事的人,可 儿子都给你弄死了,你一声不响,也让人笑话。布袋,干爹以前没照顾你,现在 找你来是向你求事,想求你找几个朋友帮忙,帮干爹报了这个仇!” 说完,向许布袋作了一个揖。 这时许布袋火了: “干爹,你不用向我作揖,光作揖有什么用,我一天没吃饭了,弄点牛肉我 吃吃吧!” 这时孙老元倒禁不住“扑哧”笑了,说: “干爹大意了,干爹大意了!” 于是吩咐孙毛旦把伙[亻夫]老得叫起来,切牛肉捅火做饭。 等许布袋吃饱,说: “干爹,我回去了!” 孙毛旦上前拉住他: “布袋,你怎么能走,给殿元哥报仇的事还没商量呢!” 许布袋倒愣住: “不是刚才干爹都说了吗?” 孙毛旦说: “你能找到朋友?” 许布袋说: “杀一个[尸吊]人,找什么朋友,找我就够了!哪天合适,找人叫我,指出 凶手是谁,保他活不到明天!” 这时孙老元倒佩服许布袋,说: “好,好,干儿还是干儿!” 又让孙毛旦给许布袋拿了几十块光洋。许布袋也没推辞,接过光洋就走了。 许布袋走后,孙毛旦说: “叔,有了布袋,这下李老喜活不成了!” 这时孙老元倒又叹息一声: “谁知道呢!别找人找错了,我咋看布袋有些冒失!” 孙毛旦说: “什么冒失,那天打兔子,他一枪就撂倒了!” 孙老元说: “那是兔子,这是人!” 又说: “既然给他说了,不能再换人了,就是得再给他找两个帮手!” 孙毛旦说: “叔,我去吧!” 孙老元瞪了他一眼: “你能去?这事能明火执仗?等我再想个人吧!” 转眼到了阴历二月二,按惯例,这天孙家请长工客。因为二月二,龙抬头, 大地动了,过节后就该下田弄地了。请客一般请吃肉包,用大锅蒸上几笼肉包, 掀开,热腾腾地端上来,请大家吃。孙老元待长工从来不吝啬,包子里一兜肉, 还捣蒜汁滴香油,让人来蘸。二月三北山有庙会,孙老元还专门套个马车,拉长 工去赶会。他里里外外地喊: “赶会了,赶会了,车都套好了,不去赶会在家干什么!” 今年二月二,孙家仍请长工吃肉包。吃完肉包,已是上灯时候。长工们又吸 了几袋烟,各自回家睡觉,准备明天坐车赶庙会。马[亻夫]老冯、伙[亻夫]老得 回去得晚些,因为老冯还得给马添草,老得得收拾蒸笼碗筷。老冯正在添草,老 得正在洗笼布,孙毛旦过来说: “老冯,老得,先不要干了,我叔叫你们!” 一听说孙老元叫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擦着手来到正 房。不过他们不怕孙老元,孙老元待人好。老冯家孩子有病,孙老元找先生给他 看好;老得偷肉,孙老元也没有撵他走。他们怕的是孙毛旦,因为他手里常提马 鞭。 来到正房,孙老元正坐着吸烟。孙老元指着墙边的条凳说: “坐吧。见你们两个回去得晚,跟你们说会话!” 老冯、老得都点头,但没有坐下。 孙老元说: “今天的包子我吃了一个,好吃,馅拌得不错!” 老得很高兴,说: “就这还差小茴香,老冯赶车到集上去,让他捎小茄香,他给忘了!” 老冯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说: “到集上老觉得有事,可就是想不出来,赶车回来,一到村边,就想起来了 !” 孙老元说: “没有小茴香,蒸得也好吃!” 又问老冯: “明天去庙会套哪一挂牲口?” 老冯说: “套那匹小儿马,前头两匹骡子。小儿马长成了,该试套了!” 孙老元说: “把上口也给它带上,别惊了车!” 老冯说: “咱家的牲口,还没惊过哩。上次老李家的牲口惊了,还不是请咱给制伏的 ?” 孙老元说: “知道了。” 接着不再闹聊,指着墙角两布袋粮食说: “老得,把那两布袋粮食扛过来!” 老得把那粮食扛过来。 孙老元指着说: “这是两布袋核豆,春天日子长,扛回家让孩子们吃吧!” 老冯、老得一下弄得挺感动,说: “老掌柜……” 孙老元说: “一把核豆,不是啥好东西。停些日子,我还有事找你们帮忙呢!” 老冯、老得坚决地说: “老掌柜,你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说话!” 孙老元说: “知道了。今天天不早了,把粮食扛回去早点歇吧。到用你们的时候,我让 毛旦喊你们!” 老冯老得点头说: “是啦老掌柜!” 一个扛起一袋粮食,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两人碰面,在一起嘀咕: “老冯,你说老掌柜让咱们干什么?” 老冯也搔着头: “我也一夜没睡着。不会让咱俩去贩马吧?” 老得说: “大概不会。咱俩没有贩过马。” 这天孙毛旦转到厨房要牛肉吃,老得给他切了一块牛肉筋,顺便笑着问: “少东家,听老掌柜说,要分派给我和老冯一个事,不知这事是个啥?” 孙毛旦嚼着牛肉筋说: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老得说: “你先给我透个信儿,我有个准备!” 孙毛旦说: “也就是让你们跑跑腿,跟人借个东西。” 老得大为感动: “老掌柜可真是,咱本来就是他的伙计,让到谁家借东西,让去就是了,还 给了一布袋核豆!” 老得回头给老冯说了,老冯也很感动。老冯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到死,咱不能忘老掌柜的大德!” 老得说: “不能忘,不能忘!” 说完,老冯感动地去喂马,老得感动地去做饭。 输入:北京洪亮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