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骆驼祥子》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 。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 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劲 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 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及至他听到杨妈骂 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 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杨妈走后,他等 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 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 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   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 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 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 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象香花那样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 子。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 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 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   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 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 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 不检着呢?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没法拒绝。他 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 没主意。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 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 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他好象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 续往下作。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 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 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 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象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 什么也不知道,象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 样的大胆,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 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有他那样的丈夫 ,她作什么也没过错。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他胆子大起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 :“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省 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老妈 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 。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 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 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 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   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 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 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 惩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老猴子并没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 得劲儿。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悔使他对一切都 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 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 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 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 。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 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 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 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 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 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子这 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 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 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 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 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 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 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 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 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①。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要点俏皮, 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 ,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是有 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 “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他 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 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 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 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 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 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 ,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 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 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 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 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 ,有一钉点好处没有?”这句后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 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 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 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 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 一会儿。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 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在 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 象特别的亮起来。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 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汽车迎头来了,卷起 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汽车也没了 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 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 呢?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 许汽车横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讲到胡同口“上”, 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 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好, 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 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 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 多少钱?”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货 ,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车只是辆 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 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 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 块,他决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 完事。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 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 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 里埋,不敢再起来。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如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 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狂风怕日落, 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 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一会儿,天便黑 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 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胡芦的小跑 着。他知道这不象样儿,可是,不象样就不象样吧;象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这不是拉 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 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 子,拚命的追着狗打。一直把狗 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 我怕你呢!”   “你这算哪道拉车的呀?听我问你!”车上的人没有好气儿的问。   祥子的心一动,这个语声听着耳熟。胡同里很黑,车灯虽亮,可是光都在下边,他看不 清车上的是谁。车上的人戴着大风帽,连嘴带鼻子都围在大围脖之内,只露着两个眼。祥子 正在猜想。车上的人又说了话:   “你不是祥子吗?”   祥子明白了,车上的是刘四爷!他轰的一下,全身热辣辣的,不知怎样才好。   “我的女儿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什么?死了?”   “死了!”   “落在他妈的你手里,还有个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来!下来!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来!”   刘四爷的手颤着走下来。“埋在了哪儿?我问你!”   “管不着!”祥子拉起车来就走。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①耍个飘儿,要俏。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