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四世同堂》 第一部 惶惑 四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李四爷立在槐荫下,声音凄惨的对大家说:“预备下一块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可,到 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可是挂过!”他的身体虽还很强壮,可是今天他感 到疲乏。说完话,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着一条绿槐虫儿。   李四妈在这两天里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点什么危险,可是始终也没细打听。今天,她 听明白了是日本兵进了城,她的大近视眼连连的眨巴,脸上白了一些。她不再骂她的老头子 ,而走出来与他蹲在了一处。   拉车的小崔,赤着背出来进去的乱晃。今天没法出车,而家里没有一粒米。晃了几次, 他凑到李老夫妇的跟前:“四奶奶!您还得行行好哇!”   李四爷没有抬头,还看着地上的绿虫儿。李四妈,不象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 声音回答:“待一会儿,我给你送二斤杂合面儿去!”   “那敢情好!我这儿谢谢四奶奶啦!”小崔的声音也不很高。   “告诉你,好小子,别再跟家里的吵!日本鬼子进了城!”   李四妈没说完,叹了口气。   剃头匠孙七并不在剃头棚子里耍手艺,而是在附近一带的铺户作包月活。从老手艺的水 准说,他对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脸,都很出色。对新兴出来花样,象推分头,烫发什么 的,他都不会,也不屑于去学——反正他作买卖家的活是用不着这一套新手艺的。今天,铺 子都没开市,他在家中喝了两盅闷酒,脸红扑扑的走出来。借着点酒力,他想发发牢骚:   “四太爷!您是好意。告诉大伙儿挂白旗,谁爱挂谁挂,我孙七可就不能挂!我恨日本 鬼子!我等着,他们敢进咱们的小羊圈,我教他们知道知道我孙七的厉害!”   要搁在平日,小崔一定会跟孙七因辩论而吵起来;他们俩一向在辩论天下大事的时候是 死对头。现在,李四爷使了个眼神,小崔一声没出的躲开。孙七见小崔走开,颇觉失望,可 是还希望李老者跟他闲扯几句,李四爷一声也没出。孙七有点不得劲儿。待了好大半天,李 四爷抬起头来,带着厌烦与近乎愤怒的神气说:“孙七!回家睡觉去!”孙七,虽然有点酒 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爷,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号没有人出来。小文夫妇照例现在该吊嗓子,可是没敢出声。刘师傅在屋里用力的擦 自己的一把单刀。   头上已没有了飞机,城外已没有了炮声,一切静寂。只有响晴的天上似乎有一点什么波 动,随人的脉搏轻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国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长得很象父亲。不论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 这个文文雅雅的态度,在祁家是独一份儿。祁老太爷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买卖人,他们的举 止言谈都毫无掩饰的露出他们的本色。瑞丰受过教育,而且有点不大看得起祖父与父亲,所 以他拚命往文雅,时髦里学。可是,因为学的过火,他老显出点买办气或市侩气;没得到文 雅,反失去家传的纯朴。老三瑞全是个楞小子,毫不关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 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或者学也不见就学得到,老是那么温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 他作事非常的认真。但是,在认真中——这就与他的老人们不同了——他还很自然,不露出 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很俭省,不虚花一个铜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适当的地方,他不打 算盘。在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象一片春阴,教谁也能放心不会有什么狂风暴雨。在他快活 的时候,他也只有微笑,好象是笑他自己为什么要快活的样子。   他很用功,对中国与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外国求 深造。在学校教书,他是顶好的同事与教师,可不是顶可爱的,因为他对学生的功课一点也 不马虎,对同事们的应酬也老是适可而止。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个相当的距离。他不故意的 冷淡谁,也不肯绕着弯子去巴结人。他是凭本事吃饭,无须故意买好儿。   在思想上,他与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点。所以,在全家中,他只与老 三说得来。可是,与老三不同,他不愿时常发表他的意见。这并不是因为他骄傲,不屑于对 牛弹琴,而是他心中老有点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于只到丙或丁 。他似乎有点女性,在行动上他总求全盘的体谅。举个例说:在他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早 已知道什么恋爱神圣,结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亲给他定下的“韵梅”。他知道不该 把一辈子拴在个他所不爱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泪眼与愁容。   他替他们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过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难处,而想得到全盘的体 谅。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这样的软弱。同时,赶到他一看祖父与父母的脸上由忧愁改为 快活,他又感到一点骄傲——自我牺牲的骄傲。   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气立 一个钟头。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他愿意摆脱开一切俗事,到 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   赶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来,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来,而想到他对家庭与学校的责 任。他没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顺手儿在路上给祖父 与小顺儿买些点心,象个贤孙慈父那样婆婆妈妈的!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老小 一笑吧!他的无可如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黄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决不动酒。他不 吸烟。茶和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的娱乐只有帮着祖父种种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 次或两次电影。他的看电影有个实际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错,可是说话不甚流利,所以他 愿和有声片子去学习。每逢他到“平安”去,他总去的很早,好买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钱 ,又得听。坐在那里,他连头也不回一次,因为他知道二爷瑞丰夫妇若也在场,就必定坐头 等座儿;他不以坐前排为耻,但是倒怕老二夫妇心里不舒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象个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 沉静,也不想去掩饰。出了屋门,他仰头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丽,他知道自己还是在北 平的青天底下。一低头,仿佛是被强烈的阳光闪的,眼前黑了一小会儿——天还是那么晴蓝 ,而北平已不是中国人的了!他赶紧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从平日积蓄下来的知识中,去 推断中日的战事与世界的关系。忽然听到太太或小顺儿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似的,从世界大 势的阴云中跳回来:   他知道中日的战争必定会使世界的地理与历史改观,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这一家老少 的安全与吃穿。祖父已经七十多岁,不能再去出力挣钱。父亲挣钱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 的人。母亲有病,禁不起惊慌。二爷的收入将将够他们夫妇俩花的,而老三还正在读书的时 候。天下太平,他们都可以不愁吃穿,过一份无灾无难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该怎么办 ?平日,他已是当家的;今天,他的责任与困难更要增加许多倍!在一方面,他是个公民, 而且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什么,在这国家有了极大危难的时候。 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吗? 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须在敌人脚底下作亡国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 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   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   老二还在屋中收听广播——日本人的广播。   老三在院中把脚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关上,我就用石头砸碎了它!”   小顺儿吓愣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声音叫着,“老三!老三!”   瑞宣一声没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来。   哥儿俩对楞了好大半天,都想说话,而不知从何处说起。   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声:“大哥!”瑞宣没有答应出来,好象有个枣核堵住了他的 嗓子。老三把想起来的话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处,都没有声响。天是那么晴,阳光是那么亮,可是整个的大城——九 门紧闭——象晴光下的古墓!   忽然的,远处有些声音,象从山上往下轱辘石头。   “老三,听!”瑞宣以为是重轰炸机的声音。   “敌人的坦克车,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点为阻拦嘴唇颤动的惨笑。   老大又听了听。“对!坦克车!辆数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车的声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颤抖。   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 ,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 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 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大哥!”老三叫了声。   街上的坦克,象几座铁矿崩炸了似的发狂的响着,瑞宣的耳与心仿佛全聋了。   “大哥!”   “啊?”瑞宣的头偏起一些,用耳朵来找老三的声音。“呕!说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啊?”瑞宣的心还跟着坦克的声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阳旗下活着!”   “对!”瑞宣点了点头,胖脸上起了一层小白疙疸。“不过,也别太忙吧?谁知道事情 准变成什么样子呢。万一过几天‘和平’解决了,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差一年才能毕业! ”   “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华北的利益全给了他!”   “没了华北,还有北平?”   瑞宣楞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咱们允许他用经济侵略,他也许收兵。武力侵略没 有经济侵略那么合算。”   坦克车的声音已变成象远处的轻雷。   瑞宣听了听,接着说:“我不拦你走,只是请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时候,可怎么办?”   瑞宣叹了口气。“哼!你……我永远走不了!”   “大哥,咱们一同走!”   瑞宣的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抑郁的脸上:“我怎么走?难道叫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数一数,咱们国内象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 ,可有多少?”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   这时候,李四爷已立起来,轻轻的和白巡长谈话。白巡长已有四十多岁,脸上剃得光光 的,看起来还很精神。他很会说话,遇到住户们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吓,而把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长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怎样的重大——没有巡警就没有治 安可言。虽然他只是小羊圈这一带的巡长,可是他总觉得整个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爱北 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了;从此他就得给日本人维 持治安了!论理说,北平既归了外国人,就根本没有什么治安可讲。但是,他还穿着那身制 服,还是巡长!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   “你看怎样呀?巡长!”李四爷问:“他们能不能乱杀人呢?”   “我简直不敢说什么,四大爷!”白巡长的语声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给扣在大缸里 啦,看不见天地!”   “咱们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儿去啦?”   “都打仗来着!打不过人家呀!这年月,打仗不能专凭胆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枪炮 厉害,有飞机坦克!咱们……”   “那么,北平城是丢铁了?”   “大队坦克车刚过去,你难道没听见?”   “铁啦?”   “铁啦!”   “怎么办呢?”李四爷把声音放得极低:“告诉你,巡长,我恨日本鬼子!”   巡长向四外打了一眼:“谁不恨他们!得了,说点正经的:四大爷,你待会儿到祁家, 钱家去告诉一声,教他们把书什么的烧一烧。日本人恨念书的人!家里要是存着三民主义或 是洋文书,就更了不得!我想这条胡同里也就是他们两家有书,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 ”巡长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爷点头答应。白巡长无精打彩的向葫芦腰里走去。   四爷到钱家拍门,没人答应。他知道钱先生有点古怪脾气,又加上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 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会儿就上祁家来。   祁老人的诚意欢迎,使李四爷心中痛快了一点。为怕因祁老人提起陈谷子烂芝麻而忘了 正事,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祁老人对书籍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书籍都是钱买来的,烧 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孙子们挑选一下,把该烧的卖给“打鼓儿的”①好了。   “那不行!”李四爷对老邻居的安全是诚心关切着的。“这两天不会有打鼓儿的;就是 有,他们也不敢买书!”说完,他把刚才没能叫开钱家的门的事也告诉了祁老者。   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书什么的都烧了吧!都是好贵买来的,可 是咱们能留着它们惹祸吗?”   老三对老大说:“看!焚书坑儒!你怎样?”   “老三你说对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开,就认了命!你走!我在这儿焚书,挂白旗, 当亡国奴!”老大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泪。   “听见没有啊,小三儿?”祁老者又问了声。   “听见了!马上就动手!”瑞全不耐烦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声的向瑞宣:“大哥!你 要是这样,教我怎好走开呢?”   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 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①打鼓儿的,指旧社会手中打着小皮鼓串街买破旧东西的人。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