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mickywon@hookup.net (Micky Wong) Date: 3 Nov 1995 06:15:57 GMT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黄永玉            九、 宝全澡堂   上回提要:韩战已打响了。张老闷的街坊们-一群酒鬼在「        二椿」酒铺,边喝著二锅头,边聊起「炮打天安        门」的事,会不会又来个「八国联军」?全国笼        罩著敌情观念,到处在抓特务,什么「意大利神        父」、「美国特务」、「日本特务」全给逮住了        。另外还逮了张老闷的两立熟人:一位是意乐学        院的声乐权威;另一位是上海著名的木刻家。这        两位「能吃能聊,通情达理」的人,都被作为特        务抓起来。    这一回:自从彭老总率志愿军入朝,大街小巷,从早到晚        都是歌声,「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        曲调响彻云霄。「二椿」酒铺也活像个抗美援朝        的指挥部,闹哄哄的。但有些人却唱起《草桥关》        、《姚期》,说金日成是姚刚,毛主席是姚期。        是金日成先打人家闯的祸...。张老闷等一伙        人都不知为什么北韩的金日成要去打南韩挑起事        端,无事惹祸,因此闷闷不乐。   自从志愿军入朝,街头巷尾一天到晚都是歌声。也不说以前的日 子歌唱少了;一点都不少;只是分时候唱。现在不,一天二十四小时 不是人唱就是喇叭唱。   「我们要打倒美帝!....」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哪儿都是会。天安门广场大会,左右两边的中山公园与劳动人民 文化宫的声讨美帝大会。机关团体,大学礼堂参加志愿军动员大会, 街道学习会。   一场政治酒筵,从北京到全国,人人闹得醉薰薰的。   打仗这玩意儿,像语言一样,表达情感的方式而已。不过规模和 嗓门较大,还要花钱和赔出人命。   「生死亦大矣」!孔夫子这样赞叹过。     再也没有被别人决定的死亡更令人悲苦的了。   要人去死的理由千种万种,其实只有情愿和不情愿两种。拥护共 产党,打倒国民党,前仆后继,受苦受难,牺牲千百万烈士,不计生 死,是甘心情愿的。拥护孙中山,打倒满清封建统治,历尽艰险,失 去了无数中华优秀儿女,也是心甘情愿的;八年抗战,全民族大动员 ,大流徙,为了打倒日本狗强盗,万众一心,忍受颠沛流离,家破人 亡之苦,抛头颅,洒热血,送儿送夫上战场,心甘情愿,都只为了熬 出个真正的好日子。   「我跟他拼了!」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都是眼前的日子已经牛马不如之后叫出来的声音。   这回的抗美援朝,美帝国主义、麦克阿瑟狗日的打到我们后门口 来了。要真的有一天屯兵在鸭绿江对面,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杜鲁 门居心叵测,杜勒斯居心叵测,蒋介石居心叵测,李承晚居心叵测, 一切帝国主义都居心叵测,不给点颜色看行吗?   「打!」   「跨过鸭绿江!」   「哗!」地一下子,全过去了!   张老闷儿这两天通身地闷,通身地酸。满堂见他来回团团转不是 个事,问他:   「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呀!上、下、左、右,从里到外都不舒服!」老闷儿说。   「吃点什么看看....」   「啊!完了!不济事了!--」老闷儿打著京剧道白:「--苦 --呀!咯,咯,咯....」   「我看你上『宝全堂』泡过澡去罢!」   「好!」老闷儿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包了换洗底衣,出门去了。   进了宝全堂,人是熟的,号了房间雅座,脱光衣服围了块浴巾向 大众池迈去。   浴池十乘十二米长宽,热气蒸腾。老闷儿选了张空著的竹躺椅甩 下浴巾,大伙没料进来个巨灵神,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老闷儿在池浴上坐地,试了试水温,慢慢地躺进池里,眼看池水 漫出池外。   「胖大爷,您,您悠著点来,您看那水让您给挤出去了....」 一个精瘦的老头儿打趣地说。   「叮!好家伙!瞧这块儿!....」旁边的几个小伙子也跟著 起哄。   「吓!吓!」老闷儿免不了要和周围打招呼:「今儿有空来哈! 各位!」   「咦!」转身看见了冯放和张素。   一个人脱到精光的地步,反而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真面目让人去 识别了,衣物打扮的作用大矣哉!光屁股的人物几乎失去大部分气质。   人在热水里钻出来,完全一猢狲脸孔,眼神、鼻子和□紧的嘴唇。   只有张老闷不是。套一句文艺界习用的话,从热水里泡出来的张 老闷,「更真实、更准确、更鲜明、也即是更具有典型性。」马克思 还是恩格斯说到塑造人物的问题时也有个稀罕的宏论:「除了真实的 细节之外,还应具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看倌想想,这简直是 为张老闷在澡堂子里特别预备的。   「真功,吓!好像打过电话。」老闷说。   「心里闷,全身酸,约张素出来泡泡。」冯放说。   「信不信?我也是全身酸闷,满堂叫我来的。」老闷儿说完,明 知道冯放、张素俩小子不信。   冯放瞧了瞧老闷儿那副诚实的胖脸。   「真打了....」老闷儿说。   「是呀!没想到!」冯放说。   张素慢慢摇了摇头。   「你说,老金干吗要去先打人家闯下那么大祸?」   「小声点好不好?」   于是张老闷儿又小声说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现在轮到咱们来收拾烂摊子了。」张素说。   「刚忙完,又得卷进去!」冯放说:「胖子,最近见到彭老总吗?」   「还没有,去了十几天,听说老头又把他召回来,是不是要换人?」 老闷儿问。   「不会换。这能换谁呀?有本事的没胆,有胆的没本事,智勇只全 的又说自己身体差,要疗养;就只剩下这个秦始皇手下的老王翦了。」 冯放说。   「王翦跟彭老总可不一样!彭老没跟咱们老头要过别墅良田,彭老 总两袖清风。」张素说。   「哎!你们说,王翦跟秦始皇耍花招,秦始皇心里清不清楚?」老 闷问。   「秦始皇?他怎么不清楚?只是不点出来。他欣赏王翦这种表态和 剖白,免得亲自打招呼『老小子!六十万人马交给你了,我盯著你咧! 班师回朝的时候老实一点!』与其秦始皇说,还不如王翦自己说。两个 人都在向老祖宗在天之灵作交待。--彭老总瞻前顾后一无挂碍,... 」冯放说。   「是呀!屋里还是木板床,木洗脸架,木沙发,供给制的粗茶淡饭 他十分满意,....不过这样下去招忌!良田别墅没有,说不定有朝 一日反而栽在清廉这里头--你们听!」老闷扬一扬眉毛。   池子那头有人在唱「姚期」。裘派的行腔,十分入味。   「小奴--才哎、咳、呀、噢!做事,真,胆,大!打死了国噢丈, 你犯,王,法!....」   「咳!姚期!」张素瞪大眼。   「哎?怎么唱姚期?」冯放皱著眉微笑。   「是不是有意的?姚期是我们老头,闯祸的姚刚不就是金日成?」 老闷儿恍然大悟。   「对了,」张素说,「昨天东单菜市那个切牛肉的也唱。」   「哈哈!想起来了,昨晚上我也唱,我绝对不是有意的。是下意 识作用,当然,哈哈!一定是联想到金日成,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张老闷扪著嘴巴大笑起来!    三个人泡完澡出来,一路上除了满街的「雄纠纠,气昂昂」, 「我们要打倒美帝!」之外,真的还听到裘盛戎的「草桥关」和「姚 期」。人唱,喇叭唱。   巧合得太不巧合了!   回到家里,告诉满堂浴室里遇见冯放和张素,聊到秦始皇和王翦, 街上听到人唱《草桥关》和《姚期》,真好笑,真好笑。   晚上靠在躺椅上看《史记》,读到秦始皇和王翦篇。   「....咱们老头子一直看不起秦始皇的,他说,秦始皇坑儒 才坑了四百多,比我们少多了!」张老闷儿读得走了神;「.... 大梁的尉缭描述秦始皇的相貌,高鼻梁,细眼睛,□鸟的胸脯,狼嗓 门,刻薄寡恩,穷困的时候谦虚和顺,得意的时噬人为乐,...」 张老闷读到这里害怕起来,左右看了一下,咳一声嗽,连忙把书合上。   他想到前不久一个晚上的事情。这种事做了就做了,暂时还不能 说出去,好像属于军事秘密这类性质。   半夜三更十一点吧!被窝里爬出来满身热气地穿上衣服让一辆车 子接走了。   「...你们家有花生吗?没有,好!没有就没有。带一瓶酒来 吧!你自已喝。我给满堂带来一罐朝鲜辣菜。我这里有炖狗肉。我叫 车子接你,马上就到!--咦?你好像从床上爬起来的吧!起来就起 来算了,我等你!」   这是彭老总的一番电话。   老闷进了屋,彭老总坐在木沙发上正脱著一双袜子,忙著又穿上 了,甩下手上一本书站起来:「坐这儿吧!」指了指旁边另一张沙发, 自己也坐下了。   「刚出去,怎么又回来了?」老闷问。   「明天一大早又要往回走。老毛叫回来的。」   「喔!」老闷儿说,「有事?」   「唔!操他妈个祖宗!」   老闷不明白要操的那个祖宗是谁?   「问你一下,张孝祥『六州歌头』『区脱纵横』的那『区脱』是 个什么东西?词,真雄奇悲壮...」彭老总问。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那一阕罗?『区脱』的『区』读 『奥』,不读原来『区长』的『区』,『区脱』是土堡子;到处都是 金兵的土堡子的意思。这词,写金兵的气焰。『名王宵猎』,眼看金 兵调动部队到鼻子根前来了,真叫人『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老闷儿说;「这词在吃饭的时候填的,当时姓张的什么都督读了,眼 泪流到吃不完饭。」   「唔!是这样的。所以要『抗美援朝』嘛!这词,我们当兵打仗 的,才有权叫好!张孝祥是个带兵的爱国者,我懂得这个人,也忘不 了这好词。细,透!」彭老总说,「唉!那时候打仗好打,带兵好带; 敌人跟我们都一样都骑马走路。现在我们还是骑马走路,美国他妈的 x飞机、汽车!操他妈祖宗十三代!」   服务员进来,摆上两个人的餐具在小桌子上,接著是两小碟子蜇 皮和豆腐乾,跟著遄来一砂锅还「咕都」响著的炖狗肉。   「是老叶送的。吃罢!你自己倒酒,我不喝!」   「你不喝,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x胖子,狗肉当前,你还没意思?快!动手!」彭老总站起来 来回走动,手里捏著一双筷子。「外头,你那些朋友和老百姓说什么? --好!给我倒一点吧!我陪你!」   「外头唱《草桥关》、《姚期》,说金日成是姚刚,毛主席是姚 期。是金日成先打人家闯的祸...」张老闷说。   彭老总笑了:「这时候谁还有空争论谁先动手、后动手?见死不 救不是中国共产党!--这酒贵罢!咦?你哪来钱买这么贵的洋酒? 你贪污了罢?」   「哎--呀!一个华侨同志送的,他在廖承志那里工作。」老闷 儿慢条斯理的申辩。   「我不喜欢海蜇皮,又软又滑,像蛔虫!我们乡里从来不吃这个!」 彭老总说。   「你们乡里没有!根本就没见过!」张老闷说。   「吃都不想吃,要见它做什么?」彭老总说。   「老总!这一仗困难不困难?」老闷问。   「难!难得很!这种难法,过几年我再跟你说;更难的是这个仗 一定要打赢啊!我们输不起!」彭老总说。   「这几天,你出去玩了没有?」   「因为两个晚上向老毛汇报,弄得脑壳颠三倒四,前天早上想到 一辈子没去过北海公园,进门,一个人也没有,我问:人呢?他们倒 老实,听说我要来,一大早『禁园』,停止开放一天,让老子一个人 参观。操他个娘!老子转身就走,老子明白,再没福气过人的日子了 。--咦!唉!胖子,对不起,把你从床上拉起来,你看你累成这样 ....」   老闷儿猛然从梦与酒之间醒过来。「我一直在听你讲话。」   「算了吧!呼噜打得那么响!胖子,明天一大早我就走了,这一 去,很难说是不是马革裹尸而还,胖子呀!我一直挂念你,想你,你 明白我在这个圈子里是寂寞的,你是唯一把我当做人看的人,一个人 一生有几个把人当人看的朋友?又有几个让人放心的知己?胖子呀! 你也要小心叫做朋友的人啊!我真为你不放心...」彭老总从书架 上取下一个薄薄的黄草纸包:「--你太善良,太信任人,唉!这是 我平江家老舅妈做的两双袜底,花样手工都好,称得上是艺术品,拿 去垫鞋吧!小了,就给满堂,满堂嫌大,剪一剪边,缝几针『滚口』 就行。...」拉著张老闷的手;「...这罐子朝鲜辣菜给满堂.. ..好!回去吧!」   英雄不伤离别,彭老总自此一去,抗美援朝正式开锣。   「二椿」酒铺也没安静,人来人往,像个抗美援朝指挥部。   「你说说看,志愿军其实是解放军,美帝知不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知道也没啥不得了,总司令是彭德怀,副司令是邓华,指挥几 十万散兵游勇美帝再蠢也不会相信。」   「这学问很大,钻了洋人一个大空子。咱们是志愿军,不是国防 军。咱们可以出国打你,你不可以入国打咱们!」   「嘻!洋人真他妈『春』!」   「也不光是西洋人『春』,东洋人也『春』,成吉思汗打日本, 日本古时候打仗像台上唱戏那样,大将首先抡刀上阵,被元朝兵马一 拥而上一阵斫杀,登时剁成肉泥。事后大骂成吉思汗打仗不按规矩。 他妈的!打仗还按规矩?毛主席早就说过,『你有你的打法,我有我 的打法』,蒋介石吃亏也吃在这个上头!」   「毛主席真有他妈两下!」   「喂!讲到毛主席的时候,别带脏字!」   「唔哼!」咳嗽,点头。   ........   中宣部召集了一个宣传口方面司局长以上的大会。到的人多,挤 得满满一礼堂。   讲话的周扬越说越气。   「....那个、那个、对抗美援朝这个伟大的捍卫国际主义战 行动,要有正确、全面的认识;宣传部门要紧紧跟上,绝对不能庸俗 化,搞低级趣味活动,如果发生了,要即时制止,要批评;严重的, 要法办,是破坏『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周扬讲完了李扬讲,李扬讲完了王扬讲,黄扬、刘扬、吴扬、许 扬、赵扬....讲完了半部百家姓。整整一天。   事例不少,听起来的确是提神醒脑。   四川成都茶馆多,自古盛行一些民间弹唱,抗美援朝以来,完全 出于好意和爱国热情,配合宣传,鼓舞民心,由一些原来弹唱古调的 女演员,穿著锦缎漂亮旗袍,在台上吟唱带表演: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们要打倒美帝,我们要打倒美帝!」   ........   小鼓,三弦,月琴,箫笛一起跟上。最后,台上演唱的小姐抡出 又白又嫩的小拳头高叫口号:   「保家卫国!抗美援朝!」   「打倒美帝国主义!」   台底下听众席里坐著位康生同志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幸好毛主席 那时候兴趣落在打仗上,听到康生碎嘴子之后只说了一句:   「你去给定一同志讲讲....」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康生笑眯眯地传达了成都茶馆的场景这就 够陆定一三晚睡不著觉。康生记性,如蚂蚁爬上大腿,一椿椿,一件 件,紧紧贴著你一辈子甭想撂下它。   艺术院校开晚会,也出了些不伦不类的事。全国解放才一年多, 男女学生天真的童话头脑还未受洗,演出台上跳出一个瘦弱、穿旧列 宁装的女青年,娇滴滴地对台下观众说:   「我来跳一个『踢踏舞』,把美帝踢死,踏死!」   把「跳舞」和「打倒美帝」这两个行动联在一起,真费了她的心 思啊!   浙江一间美术学堂出的件事也很新鲜。   艺术家个个第一,谁也不肯服谁,最是难以领导。有时真像做生 意的人一样,杀得死去活来。不过,生意人有时也跟世仇银钱来往, 保持一种江湖上的「利益距离」。艺术家不!一旦结仇,死不往来。 究其原因,大概与个体劳动、个人自发经济有关。   所以人家都说,美术学术学堂出怪人。   改造人的运动还没有开始。不过你可以相信,人的意识是不可曲 扭的,改造就是曲扭;但可以令它暂时抑制。   唯一具有任何人不可能被改造或自我改造的铁论就是毛泽东自己 的「自我改造」的心路历程;要真能改造,中国早不会让他搞成今天 这个样子了。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浙江那个美术学堂这一天要开一个踊跃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大 会。   已经动员了许多日子,小组讨论,鼓动宣传,学习文件,学习参 加志愿军的入选条件的文件,准备得十分充分。既然学习了入选条件 的文件,就有许多不能入选的限制,比如家庭成份,身体状况标准之 类。   其实有些佻皮的家伙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入选。出身、身高、体质 、体重、视力...都不够格,这一帮叫著坚决响应党的号召的嗓门 比谁都大。甚至大庭广众哭得死去活来。其中只有一个人,身体不错, 家庭成份也好,公然地宣称不想参加志愿军。理由是,要做中国文学 上的高尔基。   高尔基是随便做得的吗?太没有分寸了。成为一个挨批的焦点。 批是要批的,志愿军也不要这号人参加,几年之后,这位未来的高尔 基被定为「右派」。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大会开始,十位入选的未来志愿军胸前佩著大红花端坐在台后一 列,忽然一个人大踏步走上台来。   这人一身洗褪得发白的解放军旧军装,戴著一顶皱得不可再皱的 军帽。这套装备在这种特定时期是比西周铜器还令人神往尊敬的,是 无价宝。胸前挂满了金光闪闪的,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 解放海南、解放西南、解放广州,琳琅满目的纪念章(这时候的人, 根本搞不清纪念章与勋章的区别)。   神气肃穆,音声洪亮的发话。后排的十来个未来的中国人民志愿 军霍地一声站立起来。   「我,代表中国工农红军--代表八路军--代表中国人民解放 军,代表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全体人民!向你们十 人提出问题,你们必须回答:面对美帝国主义,如果子弹打完了,你 们怎么办?....」   「拼刺刀!!!」十个人朗声回答。   「如果刺刀断了,你们怎么办?--」   「用枪托打!!!」   「如果枪托打断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肉搏!」   「如果手断、脚断了,你们怎么办?」   「......」   「请回答!」   「......」   「用牙咬!用牙咬!」他双□挥动,大声疾呼起来。   鸦雀无声之后接著是断断续续的抽泣。   原来坐在第一排,挂著大红花的老少男女都是未来志愿军的光荣 家属。突然亲眼见到这位天马行空地为他们提供这么可怕的生动远景, 吓得不知所措。   另一些老教授和年青的教职员工也给弄得瞠目结舌,觉得眼前的 场面简直像个梦境。   上台的仁兄名叫陆铁厦,跟党委书记洪奔以及老解放区来的同志 也不是什么老交情,只不过接近一点就是。用共产党术语来比方的话, 顶多是个「依靠对象」。虽然成为「依靠对象」也要功力,但值不得 兴奋成这种样子,到了忘形的程度。有时候跟几十年老同事擦身而过, 只作青白眼,招呼都不打。   这令得一些熟悉陆铁厦的、平日胆小怕事的老教授们十分痛快高 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明究理的人,以为陆铁厦是个「地 下党员」或起码是个老革命,去过延安,怀有特别秘密任务,解放后 才那么身心潇洒,党性十足。   这一下完了,娄子捅大了,扰乱大会,定性为「破坏抗美援朝」。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冬去春来,日子一长,档案里只有几行温 和的定案:「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左倾幼稚病爱表现自已,要加强思 想改造,避免以后重犯错误。」   这都是洪奔暗中使劲的结果。幸好康生和他的眼线没有在场,要 不然,这一回合,陆定一连自己也救不了。   老实说,洪奔当时也吓破了胆,不知如何是好。在他面前,超乎 常情的事是难得发生的。疏忽了,栽在这老小子身上。党内作了阶级 觉悟不高、和党外知识分子界限不清的检查,好不容易过了关。   陆铁厦有两次带了水果点心去看他,都让褓姆给挡了驾:   「不在!」褓姆说。   五七年陆铁厦给打成右派,洪奔也没有逃过劫数,这又是后话, 按下不表。 (待续) 摘自【明报月刊】 1992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