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数 ·方方· (一) 肖济东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这一生是不是改换一下职业。他一直以为一个人 一生都在一个地方做事是一种美好品行的体现。一则说明他敬业尽职,二 则说明人事关系和谐。所以在很多的人纷然跳糟做“孔雀东南飞”时,他 却以一种安然自得的姿态备课以及跟学生改本子。系主任是个老教授,同 时在社会兼着什么民主党派的一个职务。人极是善良,同时也尤易感动。 他对肖济东这种反潮流的做法自然也是感动了的。几次在系里的大会上都 动人的说:哪个讲我们大学教师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了?哪个讲青年老师 都飞出了校园?不,仅仅是我们系里,优秀的。甘心固守清贫的老师就大 有人在,比方,肖—济—东—! 云云。 刚开始系主任讲这些话时,肖济东还自我感觉不错。要知道,虽只是一个 小小的系主任,可要想得到他的表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肖济东八二年 大学毕业,留校十年,平平淡淡地教了十年的书,得表扬还只是近一二年 的事。他回去为这事跟他老婆炫耀,他老婆一嗤鼻子说:那还不是你们系 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宝,不表扬你表扬哪个?老婆是湖南人,湖南人对“宝 ”的用法,涵盖极广,褒贬全凭语气调节,分明晓得她讥人,却无法还击 。肖济东每逢此时就有点气极败坏。只会结结巴巴地分辩说:怎么只我一 个?小陈小朱大钱不都是?老婆对他的气极败坏常取莞尔一笑态,大有居 高临下之派头。有时还会补充说:人家小陈小朱今年才分来,有什么好表 扬的?大钱不就是那个搞第三者的吗?谁还敢表扬他?可不就剩下你了? 肖济东言词木讷,答不上话。一答不上话来,脑子就会私下里自转弯子, 心说:可不只剩下我了? 虽有老婆的讥讽,可肖济东也还是有一种荣耀感。想想也是可以理解。不 管是什么人,谁个不是喜欢听好话的?即使理智上明知是拍马屁的事,至 少在感情上还是能产生一种安慰。肖济东想大约就是这一种安慰的成分, 以至几千年来,马屁这礼品从不曾有过淡季。当系主任要肖济东帮正在忙 忙乎乎地解决家庭纠纷的大钱带三周课时,肖济东想也没想,就屁颠屁颠 地答应下来了。害得他老婆晚上好好地同他吵了一架。因为他老婆在很远 的地方上班,中午回来不得,而大钱的课一周二次都是三四节的,这就不 能不使肖济东的儿子午餐一周有两天出现问题。肖济东跟老婆认错(每次 吵架,不管他自己错没错,他都会很自觉地向老婆低头认错的)之后,方 回过头去想:若不是系主任三番两次地表扬他,他何至会去接大钱的这个 差事?以致他的小宝迫不得已地将同他一起去吃几天食堂。一想起他的儿 子小宝吃食堂饭菜吃得眼泪汪汪难以下咽的样子,他就一边为之痛苦,一 边又生些忿忿然。心说主任你就这两句话就换得了我三周的辛苦劳动?又 心说大钱,你小子享尽风流,睡过两个女人,却让我这只睡过一个女人的 人来替你上课,这岂不是在不平等上又加了一重不平等了吗?想归想,三 周的课肖济东还是一堂不拉地教下去了,且见了系主任和大钱仍是一副客 气嘴脸:哪里哪里,没关系,谁都有个有事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助一下还 不应该?如此一番,倒叫系主任愈发地感动也愈发地觉得表扬这东西最应 该送给肖济东这样的人。 一个地方若冒出件让人意外的事,其主人翁多半是那种平日里闷声不吭得 几乎让人没觉得他存在的人。而那些张扬惯了的无论做出什么石破惊天的 事,旁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仿佛是他不做谁做?所以一句老话″不叫的 狗的咬人″一直用到今天也不曾过时。只是把″咬″字理解得宽泛一点就 可适宜于如同肖济东这样的人物了。 肖济东年轻时开过一路公共汽车。从他老练地坐公共汽车的派头上尚能看 出端倪。比方售票员查票时,他虽然无票,但仍会不动声色地说:一场的 。那意思便是告诉售票员:自己人。一般说来,自己人上车不必买车票, 在公共汽车公司工作这点福利还是有的,就像在电厂工作用电不要钱,在 水厂工作用水不收费以及在铁路上工作出差不买车票一样。肖济东开了五 年的汽车,两班倒,下班即回家,在单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露脸的事,以 至于他的领导差不多都不认识他,当然除了他本队的队长以外。忽然有一 天,肖济东收到了大学通知书。录取他的是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一时间让 场里所有人都惊异地揪扯自己的耳朵,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耳朵当然是没问题的,因为不可能在一夜间所有汽车一场老老少少的耳朵 同时对他们的主人发难。人们在谅解了耳朵的同时,又一致地对肖济东刮 目相看。肖济东却仍如他往日的一副嘴脸,闷声不响地办好手续,在一个 早上走人了,甚至连一根喜烟都没有撒一根。为了这个那些刮目相看他的 眼睛,都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忿忿地说了肖济东是“不咬人的狗”之类的 话。其实,肖济东是一点伤及他人的事也没有做。 那当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肖济东大学读完,就留了校。一教就是十来 年来的书,依然是他在汽车一场时的作风:闷声不吭。其人生性如此,也 实在难怪于他。因为这个他的同事大钱在背后议论他说:肖济东这个人, 哪怕心里活动得惊涛拍岸,可是他脸上还是那么水波不兴的样子,完全是 死皮一张。肖济东闻知此话,也并末见有什么烦恼,死皮有什么不好?总 那些活皮的脸见人既换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肖济东想。 也就在大钱说关于死脸的话没两三天的时间,肖济东突然打了份留职停薪 一年的报告。这消息传出系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没睡好觉。纷纷自 问:连肖济东都甩手而去,我们竟还留着?肖济东将报告给系主任时,系 主任先是笑容可掬,以为他上交的是入党申请书,颇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接 过那一张薄纸,且连连地说:“你早就该交了,像你这样的人不入党,谁 入?”却不料他非但没有看到意中的“申请”,只见纸上赫然地写着“停 薪留职”几字。于是惊讶得跌坐在椅子上。 系主任说:“我不是表扬了你好几回了吗?” 肖济东答曰:“我不是也听了好几次吗?” 系主任听此言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济东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个人听,你就不是白表扬了?” 系主任说:“你这一走,我这更不是白表扬了?” 肖济东说:“你说话,有人承受,这就不是白说。再说你的表扬也不是永 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时答不上来,肖济东见他无语便离他而去。大钱小朱小陈一伙闻 说此事以及番对话,也都惊得不行,那感觉亦同当年汽车一场的人差不多 ,虽然没有揪扯耳朵。 大钱说:“这肖济东有点哲人气质。” 这话传到肖济东耳里,肖济东想这是什么话? 更让人受不了的事还在后头,肖济东离职后,没南方也没有到哪家独资或 合资企业去挣大钱,却当起了出租车司机。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 做司机佬儿,这动作让认识肖济东的人一律恼火,尤其是他的大学同事。 同事们愤怒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不久大钱做第三者插足他人家庭的事件。 因为前者不丢知识分子的份儿,那女人死活要和大钱好,不想跟他当小商 贩的丈夫,说明她有眼光,看重知识分子,是历史在进步。可肖济东这算 什么?这不明摆着向世界宣布:大学老师还不如一个司机么?别的毕业生 见如此这般还肯来大学教书?不来教书岂非教育事业后继无人?其影响该 有何等的恶劣?完全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这个肖济东怎地这么糊涂? 好多事情的确是不能深想的。越想便会有一种痛苦和悲愤在胸间萦绕。所 以智者说思想者总是痛苦的。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有鱼有肉吃却总要去想一 些与现实不相干的事,比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诸如此类。你从你妈 的肚子里来,最后通过火葬场到坟墓里去,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吗?好想 事的人却偏偏把这些明摆着的视而不见。肖济东的系主任大约也算得个思 想者,为了肖济东这一招痛苦得开会几乎不会发言了,而一旦发了言差不 多每个字都在发颤,其本上让听他讲话的人心里一起难受。 肖济东却对这浑然不知,从从容容地开着他的车在城市里的东西南北干净 或肮脏的大街小巷跑来跑去。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对肖济东来说并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当然,对于 肖济东这样从不为了什么惊惊乍乍的人,天大的事也都只会在平平淡淡中 决定。比方说他当年考大学,不过是有一天他开的车在半路上坏了,乘客 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换车,在不决于耳的叫骂声中,肖济东想何必,不如 去考考大学吧。于是就考了。又比方他结婚,也只是因为有一天在图书馆 ,见一个女孩子伶牙利齿地在跟人争吵,他听吵听得有一种快感,甚觉有 趣,便想能娶这个女孩子做老婆倒不错。果然后来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 老婆。至于这回,他是在去给学生上课时,路上遇到大钱,听大钱说这次 评副教授破格提拨三十五岁以下的。肖济东仍老三届人士,早已过三十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结嘴上无毛的家伙冲到他的前面去。心里一下子便 索然了。上课铃响时,他心说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前程乏味胡不归。课间 便写了报告,课一上完,他就交给了系主任。 (二) 有一件事很明确。辞职对于一个凡人实在不是小事。像肖济东这样的人敢 如此从容地去做这件非同小可的事,显然也是另有退路。好在事实也是如 此。 肖济东的大哥做完两年的访问学者从美国回来了。出国留学,只要上了一 年以上时间的归来者,都可以享有一辆免税汽车的指标。车钱几乎便宜一 半,但却不许转让,更不许倒卖。虽说在黑市上光卖出那指标便可净获三 四万元钱,可肖济东的大哥仍一介夫子,何曾有胆做这等违法之事。商量 来去,还是狠下了心,将不惜放下斯文在外国洗盘子送外卖以及修草坪诸 类打粗所赚的外汇全部掏了出来,一举买下一辆桑塔纳。肖济东的妹夫在 中学教体育,原本表示大哥买下车后,由他出面申请办成出租车,每月交 给大哥三千块钱租车费且大哥但凡有事,全部免费接送。肖济东的大哥自 是大喜过望,三年下来,主权未失,本钱也回,且还享有轿车进出的风光 。如此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却不料肖济东的妹夫开了三个月的车后,突有 一天被查患了白血病。人一旦得此病,立即就能泄了全身的精气,哪还有 赚钱的欲望?妹夫陷入求医问药的窘境,桑塔纳便被闲置起来。肖济东的 大哥自每月拿三千元外快且轿车进出学院大门后,面色比刚回国时显得更 加地红润,见人便慨然道:要说跟外国比,其实国内更舒服。起码有地位 ,受人尊敬,活得悠哉悠哉。然则妹夫一病,车归其主,肖济东的大哥便 很有一些心慌意乱了。肖济东的大哥从没在社会上混过,大学毕业即留在 大学教书,认不得些三教九流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出接替之人。更糟的是 ,他家没有车库,车便搁在屋门口,夜里怕车贼窃走,白天怕小孩砸烂, 日日里担心吊胆。几天下来,肖济东的大哥便灰了脸,由不得常常独自灯 下怀念在美国的日子,爱国论调低了许多。去医院探望妹夫并讨主意时, 其状竟比妹夫更像病人。 妹夫说:“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大哥何不去找二哥?” 大哥说:“他不过夫子一个,木讷更胜过我,找他有什么用?” 妹夫说:“他好孬开过车,总有些这方面的朋友是不是?” 妹夫的话犹如突亮的灯,照亮了大哥的视野。大哥激动地连连点头:“言 之有理,有理。” 这二哥便是肖济东。肖济东大哥找上门时,肖济东正在备课。肖济东大哥 说晓得你是读书人,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找你。究竟你开过车,总 有些老同行可以问问。肖济东先是不明白什么事,一旦明白后便沉吟起来 。肖济东大哥忙心怀恳切地表明,虽说是兄弟,但不会让白帮忙,介绍费 三到五百没问题。肖济东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大哥。他说:“我试试看。 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找不到。” 肖济东的大哥说:“那是当然。介绍费我是一定会兑现的。” 肖济东的老婆当晚在床上便跟肖济东笑道:“想不到大哥去了趟美国,还 真学会了点美国人的派头。他走之前,你帮他粉刷房子带搬家带送站,他 可是连瓶汽水都没请你喝的呀,连他全家的站台票都是你掏的钱。” 肖济东缩在被子里磁声磁气地说:“说这些干什么,自家大哥嘛。彼此说 归要有所照应的呀。” 肖济东的老婆淡淡一笑:“你倒是会想。” 肖济东没有替他的大哥找到人,但是他却是自己开上了车。初始对大哥叫 时,肖济东的大哥亦如系主任一样,惊得跌做在沙发上。连声说道:“济 东,你或不要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呀。” 肖济东说:“我何曾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哩。” 肖济东的大哥当场便面色转红了。他没有给肖济东三到五百的介绍费。因 为肖济东并未给他介绍到人,而是自己上了车。那么这个介绍人就是肖济 东大哥自己了,自己自是不必另给自己介绍费的。 肖济东正式接车这天正是一个月的25日。肖济东大哥说,按单位发工资 的惯倒,此时上班,得发半个月工资。反之,肖济东亦应在月底交半个月 的租钱。但彼此毕竟是兄弟,就按十天计算罢了。肖济东礼节性的的谢了 他大哥,表示绝不让大哥吃亏,月底即送一千元钱过来。肖济东大哥微笑 与之道别,临了还说到底还是兄弟情深意长呀。肖济东说是呀是呀。 许久没开车,肖济东实在也是觉得有些手生。加之现在又是立交桥又是单 行线,弄得他晕头转向,方晓得他生活了四十年的这座城市,对于他来说 ,已经很是陌生了。就好像大学把他封闭了十年,与世隔绝。现在他需得 走回那十年时光,方可回到他昔日生活过的社会里去。如此一想,肖济东 便有只争朝夕之感。 肖济东每天一早把老婆送去上班把儿子送去上学。儿子在小车上欢呼雀跃 ,见到同学便在窗子里乱喊一气,激动之情全不掩饰。喊得肖济东和他老 婆都忍不住笑。老婆也高兴,老婆上车前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车上的顶灯摘 下来。老婆说,这不就跟我们家自己买了车一样吗?有一回在单位门口下 车时,竟兴意十足地走到驾驶室窗口吻了肖济东一下,硬让肖济东怔得手 忙脚乱,好半天发动不了车。开车走了十来分钟,肖济东方想此乃坐小车 上班令其脸上有光之故。想后便叹,早晓得如此,当初上什么大学?否则 还不早早改行开了出租车? 肖济东驱车在大街上,随着流水一样的车河,东西南北地奔波。肖济东很 少同乘客答话。有些乘客仿佛天生有跟人套话的毛病。上车便开始问这问 那。一问每月赚了多少钱,二问可是自家的车,三问干这行几年了。肖济 东总是用最简洁的语言予以回答,以断对方谈话的兴致。有一回,一个一 身西装的男人上车来便长长短短地问个没完。肖济东既没欲望与之对话, 亦没有恼火他。他仅仅是用是与否来回答提问。几近目的地时,那一身西 装的男人说:“你总是这样没有跟人交谈的欲望吗?” 肖济东说:“是的。” 那男人又说:“你在家里也是这样?天性如此?” 肖济东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下车时,那男人留下了一张名片,且说:“可不可以到我的公司来为人开 车?” 肖济东说:“不行。” 那男人惊异了一下,方说:“为什么不想一想呢?你做我的私人司机,我 给你开的工资绝对会很高的。你这样的性格做司机最为合适,我很欣赏你 。” 肖济东淡然一笑,说:“但我并不欣赏你。” 他说罢,客气的一点头,呼地将车开走。肖济东心说:我当了十几年大学 教师,当了老板的学生起码有一百个,倒叫你老兄说做司机最为合适?这 岂不是通混帐话? (三) 开出租车是个辛苦事。如果想要赚到钱的话,早出晚归是不可避免的。有 时天次冷极,候在酒店门口等客人,那副窝囊劲也让人够受。不过肖济东 不怕吃苦。当年开公共汽车时,什么都练出来了。早时五点人就得在车上 ,晚时12点还到不了家。而那时车大而垮,开起来哐哐当当,半里远都 能听到声音,差不多根不多根本不用按喇叭。一天车开下来,骨头架子几 乎要散掉。冬天还算好一点,无非手冷而已。夏天却是了不得,即令打开 驾驶室的门打开,都如同坐在火炉里。背后还拖一车几欲断气却仍骂声连 天的乘客。一整个夏天里,人仿佛是靠在脏话堆上。同现在有空调,有舒 服的座位,且身后没有骂娘的人只有给钱的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肖济 从来都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学校—菜场—家,毫无个人兴趣和爱好,连看 新闻也都只看看国际新闻而已。曾经在听到美国宣布打伊拉克的那天早上 ,急匆匆地跑到商店买了台可收到美国之音的半导体收音机。战争结束, 半导体也就束之高阁。有如废砖却不如砖头结实——这是肖济东老婆的比 喻。肖济东在上课和帮老婆做家务之余,如果说有所兴致,就是喜欢打探 有何战事。远至战国七雄兼并,齐鲁长勺战役,近至波黑战争,如此之类 ,每一个细节他都能道来,如数家珍。肖济东曾与老婆吆说他错生了时代 ,老婆说,就你这样缚鸡无力之徒,能在和平时代像个人一样过完自己的 一生也就不错了。老婆说话从来就入木三分,肖济东自是无言以对。肖济 东对生活的肯定与否定,都是拿自己的过去作为参照,并不知人家都已进 入什么样的境界。这样,肖济东就很容易得到满足,多数时候都对自己日 下的生活持定态度。为此,肖济东开着车倾听着轻盈的沙沙沙声,时常在 车后无人时,隐忍不住地哼上两句小曲。那份自我感觉就仿佛别人都还在 吭哧吭哧地干社会主义只有他私下里把资本主义弄到车上来享受了。 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不管是什么主义,人不可能天天都顺心顺气。 百姓也好,老板也好,官员也好,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倒霉。倒霉的事比幸 运的事更容易改变一个人命运。倘若把倒霉的事也看做是命运中的一部分 的话,那便可以说命运伸出的一个巴掌很容易就让一个人改变自己正常的 生活行程。 有一天,肖济东送一个客人到机场。一般说来,肖济东是不愿意往机场跑 的。沿途层层收费关卡,虽说费用由客人自掏,可肖济东觉得心情压抑, 即令未掏一分钱,依然有被人盘剥之感,何况听说交的钱都归买下那路段 的香港人或台湾人所得,便更有被蚊子咬一口却还不得手的窝囊。可那客 人欲赶飞机到北京,时间紧迫,走到学校大门再打“的”已然太晚,便软 言相求刚刚开车出家门的肖济东无论如何送一趟。这种急人所难之事肖济 东自是义不容辞。便驱车送了去。回来时,搭乘肖济东车的是一个刚下飞 机的台胞。看行为做派便知是家财万贯之徒。肖济东虽说对台湾人颇为反 感,但还不至拒载他们。 车开后台胞给了肖济东一个信封,让照信封上的地址开。肖济东看了看, 凭着他十几年前开公交车时对交通的熟悉,他知道那是个城市下层人所居 的棚户区。便说地点是知道,只是近几年大兴土木,来了好多你们台湾人 开发房地产,不知那地方是否还在,台胞一听便急了,喋喋不休地告诉肖 济东他此行回来是探望老母。老母过八十岁生日,他与她已是四十多年不 见,请肖济东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找到地方。肖济东心说现在说得这么孝顺 ,当初怎么就把老母甩下走人了? 那地方果然拆得全不见过去痕迹。台胞便傻了眼,眼泪便夺眶而出。果真 是有几分孝道,肖济东想。然后便动了侧隐之心。肖济东带了台胞去了派 出所,台胞说:“是警察局?”便死活不肯讲,脸都涨成紫色。肖济东说 是不是怕有以前的案底。台胞不答,只是催肖济东速速离去,以免不测。 肖济东无奈,只好又去居民委员会找老人。好容易打探到有搬走又回迁的 老人。又上上下下爬了几个七八层楼叩门询问。总而言之,折腾好几个来 回,花去了一整个下午时间,黄昏时竟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巷子里将那台胞 的老母亲找到了。母子相见,抱头痛哭,顾不得将已经上了五百的″的士 ″费给肖济东。肖济东守在一边等钱,同时也很是感动地看着这个亲人团 聚的场面。心想人一生有一两次这么大起大落的感情经历也还真不错。反 观自己,肖济东便觉得自己平平淡淡的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多少还是有些遗 憾。那台胞好好哭过一场后,他那老母问,我儿呀,你是怎么能找到这个 地方的呢?台胞于是乎想起肖济东,也方想起尚未付的车费。他忙忙碌碌 地掏钱,结结巴巴的感谢,出手给肖济东便是三千。肖济东看了看计程表 ,说共五百六十八元,加上关卡费二十,应收五百八十八元。说时将多余 的钱放回台胞手上,连多的一个字都没说开车便走。台胞目瞪口呆,不知 自己是碰上了高人还是得罪了肖济东。 便是正在那条深不可测的小巷停停走走几近巷口时,一辆自行车从肖济东 的车后飞行而过。肖济东正担心自行车有没有划着他的油漆,恰那一刻, 一个老太出屋倒水,叫自行车撞个正着,连盆带水跌倒在地。肖济东忍不 住惊叫一声。自行车却是连停下来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一忽儿便出了巷 口,溶入了大街的车流中。在河一样流淌着的自行车群中,根本不可能认 出谁是逃亡者。 老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开至近前的肖济东于心不忍,急忙下车前去问候 。肖济东扶起老太时,方发现老太已经昏迷。肖济东便有些急,大声喊道 :“有人吗?谁是她家的人?快送她上医院!”立即从一个院子里冲出几 个人,嘴里喊叫着:“妈,妈,你怎么了?”肖济东说:“快,快送医院 !”几个人也不说什么,七手八脚将老太送入最近的医院。 医院自是抢救之前必须收取高额费用的。肖济东以为自己没事了,正欲离 去。突然老太家人之一,一个中年妇女叫住了他,说:“你倒省事,说走 就想走?” 肖济东奇怪了,说:“我已经帮你们把人送到医院,连一分钱‘的’费都 没打算收,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中年妇女冷笑一声,说:“你装得像没事似的。你撞了我妈,以为送到了 医院就行了?听听,好像他还应该收我们‘的’费似的。” 老太家另一个男人虎起了脸,说:“真他妈赚钱赚疯了。撞了人送进医院 还竟想收车费!” 肖济东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面对。连医生也一边长叹道:“而今世 风日下,年轻人不学好,连中年人也都跟着坏。” 肖济东方缓过劲来,说:“这是什么意思?人又不是我撞的。” 中年妇女说:“不是你撞的你忙得那么起劲干什么?” 肖济东说:“我救人呀?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妈被撞昏不救?”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啧啧,世界上剩下唯一的一个好人原来流落这里 了。倒叫我们给碰上了。真他妈好运气。” 肖济东立即气短,心里很认可那男人所说世上好人不多了的观点。只是他 这次实实在在地做了好人。他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要相信我。” 中年妇女说:“我们凭什么信你?你以为你红嘴白牙呱呱几句,就能把我 们蒙过去?告诉你,你不对我老娘进行赔偿,休想走人。” 肖济东说:“你们不信等老太醒来问。” 男人冷笑一声,说:“你不交钱,老太进不了急诊室,又怎么醒得过来? ” 中年妇女却蛮横地说:“别跟他扯,叫大家评,世上有没有这么不讲理的 事?” 渐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围上。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不用跟他吵,找他单位从他 工资里面扣。这话让肖济东心里“扑扑”地跳了几下。另一个看热闹的人 说他们开的的士赚了钱都是自己的,哪里有什么单位?除了老婆和交警, 谁管得了?这话又叫心里头“扑扑”跳的肖济东平静了许多。跟着又围上 几个护士。七八个人指点纷纷,斥声如雷,犹如开现场批判会。肖济东兀 地生出无地自容之感。他很是惶惑,几乎觉得的确是自己撞了那老太。于 是拼命地追忆当时的情景。好在他是正面而且是短距离看到自行车撞倒人 的,所以他尚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无辜,不至被那些肤浅的诈唬吓住。但 肖济东也是一个洞明事理的人。他晓得众怒不可惹,如惹上等于引火烧身 。万一有好事者振臂一呼,动手起来呢?那他岂不是会在乱中吃大亏吗? 除了不会有人掏付医疗费外,说不定还当反面典型。倘人中夹杂着一个小 报记者,将这事捅到报纸上,叫他日后如何做人?最终纵是大家一起来赔 礼道歉,可他人已挨过打,名声也被糟蹋,又有何用?肖济东既洞明事理 ,又善逻辑推理。这一想便浑身大冒冷汗。连消极抵抗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无法找到撞人的自行车,也无法证明自己没有撞人,同时也没有一个人 相信他救人的目地就只是救人而已。世上哪还有这么好心的人?大家都这 么说。而这观点他自己也是颇同意的。 万般无奈的肖济东,思考周密的肖济东,同时也很有些愤愤然的肖济东只 好对众口铄金的现状采取退却的方式。他将自己口袋一千来块钱往那对随 车而来的男女面前一扔,很有分寸地说:“其实你们心里根本就清楚是谁 撞的人,你们扯上我,无非要我当个冤大头而已。” 中年妇女说:“看看看,他竟还这么说,我们光要你这点钱?把身份证也 留下来!钱花完了,我还得找你哩。” 肖济东便又将身份证往他手中一放,然后落荒而去。他身后发出嗡嗡地有 如群蝇汇聚的愤怒声音一直尾随着他好远好远。 回到家里的肖济东脸色黑暗,心情大跌。他老婆便砰砰砰地在厨房砸得乱 响,嘴上说只不过多赚了一点钱,就该让我们看你脸色?肖济东不语。吃 饭时,老婆恼怒地用筷子敲着碟子说:“你到底怎么了嘛,你不说出来, 叫我还以为是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罪了你老先生哩。” 肖济东这才吭吭地把黄昏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老婆一听就炸了,连吼带 叫。一边骂那老太家里人全是刁民,肯定是设下圈套蒙人。回过头又骂肖 济东号称高智商,论文可以做到美国德国,却叫那帮营营苟苟的小市民宰 割得一塌糊涂。肖济东等她骂得累了,方说:“你这么对付我,可是跟他 们一伙呢?” (四) 一星期过去了,竟没有人继续找肖济东的麻烦。但肖济东却不得不亲自去 找对方了。因为肖济东的论文发表了,杂志社给他寄了三十元的稿费。他 必须用身份证才能取回那钱。论文是肖济东两年前写的,东审西审并交去 了几百元版面费,然后便泥牛入海。岂知在肖济东当司机佬儿后竟突然而 出。纵是早不做指望,可肖济东还是很兴奋,毕竟是国家级学术期刊,况 且也是自己近十年的努力成果。三十元钱虽让老婆嗤了一鼻子,但老婆心 里也还是很为肖济东自豪。老婆说你得用这笔稿费给我买件有意义的礼物 。老婆若不说,肖济东还想不到这一点上。老婆实在太了解肖济东,故而 作了提示。肖济东觉得这可真是个好主意。若用那钱买了肉鱼或酱油什么 的,远不如买点有意思的东西送给老婆。虽说老婆不是天下第一理想老婆 ,但也只有她是自己的。于是肖济东决定在周末买礼物回家,让老婆高兴 高兴。 既要取钱,身份证的问题便突出起来了。肖济东无奈,只得咬着牙去见那 帮他这辈子都不想见的家伙。肖济东径直将车开到医院。他找到急诊室。 他想若能先见到老太婆讨它个公道,或许连先前无端损失的一千来块钱都 能要回来。不料急诊室里根本没有老婆。肖济东问可是安排老太住了院? 急诊室一个护士翻阅了一下记录本,说:“当天晚上就回去了。”肖济东 怔住了,心想还能真是个圈套不成? 肖济东便开车再次到那条深不可测的小巷。走近巷口,他的手竟是有些发 软,不知还会冒出个什么事故让他防不胜防。根据记忆,他找到老太家门 口,停下车来,上前打探。正当肖济东探头探脑张望时,肖济东曾经送过 的台胞同一伙人由巷子里出来。台胞一见肖济东立即扑了上来,摇着肖济 东的肩膀使劲说:“我总算找到你了。”然后转身对两个身着西服的人说 :“刘区长,李主任,这就是那个好心的司机呀!不是他,我真不晓得怎 么才能找到我的老娘哩。我头一回来大陆,在飞机上还紧张得打鼓。不知 道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可头一个就碰上这位先生。想也没想到大陆的司机 有这么温文尔雅这么心地善良呀。” 穿西服的两个人连忙上前来热情地握住肖济东的手,说:“谢谢你,谢谢 你。你不仅帮了柳先生,也是帮了我们呀。” 肖济东觉得奇怪,心说,我送他回家,关你俩什么事?但嘴上他只是淡淡 的说:“这有什么?谁碰上都会这么做。” 台胞忙忙碌碌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到肖济东跟前,说:“你今天是 送客人来,还是来……找我?……我一直是要谢你的,这里还专门为你留 了五千块钱。我托李主任打听你是哪家公司的。一直没找到。这个,这是 我的一片心意。” 肖济东说:“我要您这额外的钱干什么?您已经付够了我的车费。我该谢 您才是。您刚才说……他们是这里的领导?” 台胞说:“是呀,这个是区长,刘区长,这是街道的主任,李主任。” 肖济东说:“如果您真想谢我,不知能不能帮我解决一点个问题。” 台胞说:“你尽管说尽管说,我义不容辞。区长和主任也一定会帮忙的。 ” 肖济东便简要地把那天的事情经过复述了一下。台胞首先就炸了起来:“ 有这种事?巷子里竟会住了这种小人?这事我得管,如果不是送我,这位 先生也不会倒这种霉。刘区长,你们得给这位先生一个公道。” 区长自然也显得很愤慨,说:“李主任,这事你们得严肃处理。处理的结 果报到区里来。” 叫李主任者忙说:“您放心。我查清楚后,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位师傅, 您请先回。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的。不光是退还钱物,还要赔礼道歉 。您的联系地点是?” 肖济东写了个扩机号码,然后说:“道歉倒也不必。我只是要回我的东西 。您处理好后,给我一个电话,我好来取。” 主任说:“一切交给我办。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处理得你不满意,你可以 随时找我。” 肖济东见此,觉得倒也省了自己一事,心想有组织出面还是好,老婆的东 西下星期买也可以,便说好吧,我当然相信你们。说着他上了车。正发动 车时,台胞跟过来,带有几分信誓旦旦地说:“这事一定会解决的,你放 心。你放心。我正和他们谈投资改造这个巷子的事,如果他们不解决好你 这你这件事,我是一分钱也不会投的。你放心。” 肖济东心里对这个台胞便生出了几分好感,觉得他还颇讲义气。只是肖济 东仍然是淡淡地笑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两件事还是分开来 为好。” 台胞点着头说:“先生的气度很让我佩服。”肖济东不善听人当面说好话 ,便淡淡地同那台胞点点头,然后驱车而去。 事情如果简单起来,也就简单得不得了。没两天,肖济东的扩机便显示出 李主任的电话。肖济东复机后按李主任提出的时间到街道去了一途。肖济 东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诚惶诚恐的一男一女。那正是在医院里拼命羞辱 他的两个家伙。一见肖济东,那男女二人忙上前,极尽谦卑之能,对着肖 济东点头哈腰,笑容堆得几乎埋没了眼睛。肖济东想起他们在医院时的嚣 张,便陡然生出些恶心感。肖济东说:“把我的身份证和钱退给我” 女人说:“那是那是。师傅请大人大量,不跟我们小人计较。只怪我们有 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师傅有这么大的来头,得罪了。” 肖济东接过男人递上来的一个信封,看了看身份证,并数了数钱,他原先 拿出的有个七块的零头,在信封里被补成整数。于是肖济东从自己口袋里 掏出三块钱,说:“多出了三块。”说着便将钱递到男人手上,尔后扬长 而去。 男人和女人在他身后叫着:“师傅,师傅!我们还没有道歉,您慢点走。 您……” 肖济东理也没理。反觉得耳朵有针刺之感。穿过走廊,肖济东偶然在一间 办公室瞥见那个李主任。肖济东脚步顿了一下,心说是不是进去感谢他一 下?正欲进,又见那李主任正在接电话。便又想算了,还打扰人家干什么 ?问题已经解决。何况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与这人发生关系。如此想过 ,人便越过了门口,下了楼。 走到院子里,外面起了风。一阵风扬过来,吹起些灰尘,也掉下许多树叶 。有几片还落到肖济东的头上。肖济东掂下它们,无意识地看见另外的一 些树叶也飘飘落落地随风下坠,肖济东想秋天快完了。下面是冬天。波黑 战事不知最终如何。冬天是个箫条的季节,连战事都会少一些。其实日子 还需要靠那些战事激发一点高潮,显示出一点点的活力。一箫条便不免让 人心情索然。肖济东想着心里竟是无端地生出好多的乏味。连开车都是懒 懒的,好几个客人又是招手又是喊叫的,他也不想理,径直就回了家。 (五) 年底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坐车的客人也多了起来。生意明显要好做的多 。但肖济东却提不起多大的精神。远不像头几个月那样看到每月可观的钱 数便有兴奋的冲动。因为论文的发现,有关专业的一些行家显然对他有了 点印象。于是肖济东便连连收到几份通知。一份是通知开春到重庆开一个 国内学术会议。另一个是即将在香港开国际性的学术讨论会,通知准备论 文以及论文的打印规格以及截稿时间。还有一份是通知他将已发的那篇论 文,再作最后的修订,然后寄至学会,同时交二百元钱,以便收入专业学 会编撰的论文集中。 肖济东开始怀念那些数字的公式。怀念坐在桌前苦苦思索和反复推论的日 子。怀念机房里计算机哒哒哒哒敲击键盘的声音。怀念试验室里的静谧。 怀念学生。在讲台上叱咤风云的感觉。怀念训导学生时的风度。怀念黑板 。怀念将粉笔扔进粉笔盒时的弧线。怀念抽象。怀念思索时的苦恼。怀念 崇高。并怀念由此而带来的系主任对他喋喋不休的表扬。他想墨香和油香 倒底是两种不同的香型。驾驶一辆汽车同教导一教室学生也是两种不同的 心情。不单单是钱多和钱少的问题,也不单单是社会地位高下的问题。究 竟是什么,肖济东也没有往下去想。只是,他开始惦记着论文和会议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还要不要溶入他的专业同行人中间。 这一天,叫了肖济东“的士”的是电视台几个拍新闻的人。他们欲去一个 文化会议拍条新闻。因为动身晚了一点,便在车上不断地催促肖济东快点 。肖济东说:“前面车不快,我快有什么用?” 一记者说:“超他妈的车嘛。” 肖济东:“何必违规。” 另一记者便说:“那就还是稳点开吧。晚就晚点。文化新闻嘛。没分量, 顶多也就上上晚间新闻。这几天警察都在弄奖金过年,找着碴子罚款,没 必要惹些事上身,白白吃亏。” 那记者话音刚落,便见路口有警察示意肖济东将车开到路边去。先一个记 者说:“瞧说阎王,阎王就到。” 肖济东一边停了车。走上前来一个年轻的交警,嘴里叼着根烟,朝肖济东 伸出手。肖济东说:“什么事?” 交警“扑”″一口吐了嘴里的烟,说:“咦?还要我来教你?你不知道有 什么事?” 肖济东说:“我的确不知道。” 交警说:“那我就教你一回。你超车了。” 肖济东说:“我哪里超了车?我一直很注意开哩。” 交警说:“你们这些人啦,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认账的。我说你超了你就 是超了。有个什么好争头?” 肖济东说:“我没超就是没超,怎么能由你信口说呢?” 交警说:“看不出你还满硬嘛。好在我也不是个软的。罚款,五十。给不 给看你了。” 肖济东说:“你…怎么不讲理?” 交警说:“你这连胡说八道都不是,而是瞎说九道。快点快点,我没耐心 等你。你也不能影响我执行公务。” 肖济东气了:“你…你…你…?”肖济东一气便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记 者下车来,说:“怎么还不走?时间太晚,我们来不及了。” 肖济东说:“我明明没有超车,他非要说我超车了。你们替我证明一下。 ” 记者走到交警面前,说:“他的确没超车。我们几个都可以证明。” 交警说:“你是内行还是我是内行?你看得准还是我看得准?” 记者掏出记者证,说:“我是电视台的。我们赶会议拍新闻,您今天就放 他一马吧。” 交警说:“记者?我今天已经抓两了。你们记者不就是仗着拍电视认得几 个领导,拿谁也不放在眼里。我可不吃这套。我愿意让你们赶紧走,可我 也不能违反规定。他认罚,我就放行。” 记者便将肖济东拉一边说:“师傅,今天我们算是撞上头蠢驴。我看您还 是先垫上钱,送我们到会后,再找他领导谈。我们都可以给你写证明,证 明你根本没有超车。” 肖济东见记者说得通情达理,同时也怕误了他们的事,便拿出五十元钱, 递给交警。交警撕了张票给肖济东,且说:“早这么做不就省事了?冤枉 吵半天,费劲又费时。” 肖济东没理他,掉头上了车。心里憋一肚子火,不知怎么出。便在途中, 见车就超。一个记者笑说道原本师傅是个守规则的人,叫警察这么一调教 ,反得懒得守那规则了。另一个记者亦笑说世上这样的事还少?规矩定下 来其实还就是让人犯的,不让人犯,定那规矩做什么? 大学里的人大多忙忙碌碌备课做学问且还要为人师表,故而诸事都一板一 眼,刻板严谨。哪像记者们,世界上最大的事和最小的事都可以变成调侃 拿出来说笑。这种新思维语言,肖济东是头回听讲,不觉很开心。心说有 趣有趣。 次日,肖济东拿着罚款发票和几个记者写的证明找到交警中队。交警中队 的中队长是个中年人,显得很是和蔼。他认真听罢肖济东的讲述,想了想 ,说:“有时候,司机乘客和交警对超车和没超车看法上经常是不一样的 。但你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也会认真处理这事的。”他说时接过肖济东递 上的发票。不料他目光一落在发票上,脸色就变了。一副恼怒的样子。自 吼道:“怎么还用这种发票?不是早就通知这发票过期作废了吗?” 肖济东吓了一跳,忙说:“这发票不是我的,是你们警察开给我的。” 那中队长余怒末消,对外面喊道:“小刘,你来一下。” 外面进来一个年轻的交警。中队长说:“拿五十块钱给这位师傅。另外派 个人,把小金替回来,说我找他。″说罢,中队长转向肖济东,说:“不 管你有没有超车,这罚下的钱都得退给你。因为这张发票是废票。按规定 是不允许使用的。” 叫小刘的年轻交警果然送来五十元钱给肖济东。中队长又代那罚款交警向 肖济东道歉再三。倒叫不习惯被人道歉的肖济东不好意思了。由此肖济东 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他想,看来找领导还是管用的。 这天肖济东回家同老婆说起事情的前前后后,全然采用的是胜利者的口吻 。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开始下起了雪。车外冷嗖嗖的。肖济东送罢一个客 人,心想钱是赚不完的。天太冷,还是早点回家接老婆和小宝,免得他们 走雪路。晚上再弄个火锅,让一家人都暖和暖和。心意到此,回家的欲望 便更强了。 走到一个路口,车又遭拦。肖济东方想起这正是上次罚他款的那个路口, 再正眼一看来者,却发现还是那个罚过他的交警。肖济东心说不好,不好 了。 肖济东下车来。一阵风雪便灌进他的脖子里,一直凉到心里头。交警走上 前,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一手啊。告到我队长那里去了。我倒是 要看看,是你有狠还是我有狠。” 肖济东淡淡地说:“我只是一是一,二是二。你还有什么事?” 交警说:“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今天总算是等到了你,还能没有一点事? 执照拿过来我看看,例行公事。” 肖济东递上执照,说:“有事请你快讲,我还要回家。” 交警说:“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的车有些毛病。为了你和大家的安全, 要例行检查一下。” 肖济东说:“哪有这种事。” 交警说:“刚才你刹车就不灵,你当我没看见?” 肖济东说:“你硬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那你检查就是了。” 交警便上了肖济东的车,左左右右的检查了一番。肖济东是个惜车之人, 更兼人本来就谨慎仔细,每天都把车细细查过才敢出门,所以对那交警的 检查毫不在乎。他只是冷冷地站在一边看那交警会查出个什么来。 其实,一个大活人呆呆地站在路边无所事事,也是很让肖济东不习惯的。 这时他便羡慕起那些会吸烟的人来。他漫想着如果会吸烟便可以一派潇洒 地点上一支烟,然后吐着成串的烟圈放松神经,笑看那交警的费力寻找毛 病而偏又找不到的尴尬。不会吸烟便只能手脚无处可放地如一个无业游民 般,站在路边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让人怀疑其闲站的动机。肖济东这么 想时便下意识摸摸口袋,仿佛是想摸出一盒烟来。烟自是没有,却又摸出 他所收到的通知书其中的一份。是让到重庆开会的那份。论文打印纸规定 必须用A4纸。一式二份。肖济东默读上一遍文字,心里涌出的仍是丝丝 怅然。 这时,交警下了车,肖济东装好通知,说:“我可以走了吗?”肖济东说 话间自然嘴角上挂着嘲讽的笑意。 交警有些愠怒感,原本已将执照递还给了肖济东,却仿佛又被肖济东的笑 意惹起。他缩手回来,显得气极败坏地说:“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出你的毛 病。” 于是他让肖济东上了车,令他将前后车灯反复的打亮。肖济东一遍执行一 边心想着怎么样才能摆脱这样的纠缠呢?突然,交警在车后发出热烈的欢 呼声:“我总算找到你的毛病了!” 肖济东的左后灯居然不亮。肖济东下了车,看了一看,果真没亮。他心里 一边骂自已该死一边则为交警的做法愤怒异常。他口气锐利地道:“你这 不是明摆着故意找喳子?!” 交警神气活现起来,他说:“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注意安全是我们的责 任。” 肖济东说:“我要去告你,你这是报复。” 交警说:“可以。我奉陪。你尾灯不亮,管你是我的责任。你还可以再找 我们中队长,他是好人。你告完我就来拿你的执照。记住,带罚款和一份 检讨来。我倒是要看看,你倒底有多大狠。”他说完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 容,洋洋自得地走了。肖济东呆望着他的背影,半天转不过气来。一会儿 他便眼睁睁地望着那个背影被风雪隐没成国团。眼边就只剩下飞舞轻狂的 雪花了。肖济东想,这这这这个世界怎么回事? (六) 老婆和小宝倒底还是自己踩着雪回来的。肖济东到家时,老婆连火锅都弄 好了。一见他进门便将脸一板侧转过身,进了厨房。肖济东知道了是他亏 了他们母子俩个。转念又想,又是谁亏了我呢? 如此,肖济东的情绪便愈加低落。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呆呆地,似在想 着什么,可他又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老婆见他没有动静,终于耐不住 这份寂莫,又奔出厨房,吼道:“就算是个老爷,回来也要动一下手是不 是?取暖器的插头坏了一年,你修一下没有?早说要把小宝的床挪到大房 间来,怎么现在还不挪呢?开个小车,倒真还把自己身份开出来了?别忘 了,你只是个开车的不是个做车的!” 老婆的声音炸得满屋子嗡嗡响,就像有许多玻璃杯一个个往地下掉。肖济 东却没觉得刺耳。是呀,插头早就该修了。小宝的床也早就该挪了。天太 冷,小宝夜里老蹬被子,不断地受凉感冒,如果临近考试又病上一场,那 可怎么是好呢。肖济东想着老婆骂得对。可是他索然的心情却无法令他有 动力去行动。于是他仍然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老婆终于隐忍不住心头的火气。她几个大步冲进卧室,趴在被子上呜呜地 哭了起来。而正在做作业的小宝一看气氛不对,紧跟在他妈后面跑进屋里 ,也呜呜地哭了起来。肖济东听到小宝一哭,心头便一下一下地被揪扯着 。然后长长地叹着气。他想着看来儿子将来恐怕连他都不如。 肖济东转身走进屋里。他先把小宝抱回他写作业的桌子,轻轻拍着他的脸 说:“没出息,妈妈是女人,她可以哭,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呢?” 小宝显得有些愕然,止住哭声,说:“难道男人就不能哭?” 肖济东说:“当然。男人一哭,这辈就完了。” 小宝想了想,说:“我可以哭,我不是大男人,我是小男人。” 肖济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想只好说:“那也是。” 肖济东再回到卧室时,老婆的高腔已过,只剩下长一声短一声的呜咽。肖 济东说:“我今天倒霉,所以心情不好。” 肖济东老婆立即擦了泪水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肖济东把路口交警刁难一事对老婆复述了一遍。老婆没有再提修不修 插头以及挪不挪小宝的床,只是伤感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也真难为你 了。”然后便又回到了厨房。肖济东原本正欲吞着口水咽下自己所有的不 快,再设法想一些行之有效的语言来化解老婆的怨气。却不料老婆竟是这 样宽容和贤达。肖济东一下了感动起来。他想这就是老婆呀。天底下到底 还有一个这么体谅这么维护他的人啊。他如此一想,压在心里万千窝囊气 便变成几滴清泪绕着眼眶团团地转。 小宝恰进来,见此说:“爸爸,你也想当小男人吗?” 肖济东怔了怔,说:“你说的是。” 夜里,老婆见肖济东睁着眼睛了无睡意,便抚着他的肩说:“算了,跟他 们这种人生气也不值。而今就是个出门碰钉子的时代,生气就有用了?” 肖济东说:“这事没完。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老婆说:“他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呢?有谁告诉过他这样做不行吗?你要 觉得这事没完,你再去找他的领导你以为还会像上次那样走运?不会的。 你只会自讨没趣,如果他的领导批评了他,我敢说他也会把你批上一顿。 因为你的车灯到底也有问题呀?而你除了多挨一顿训外,以后会更倒霉。 真正没完的正是你自己。那家伙如果把你的车号通报给他的同伴,你今天 的遭遇未必不会在城市所有路口都重演一遍。你信是不信?” 肖济东吓了一跳,说:“能有这么严重?” 老婆说:“这当然只是推测。但谁又晓得它会不会成为事实呢?如果真有 一天成了事实呢?所以,听我的,别生气了。你只要想清楚,你就是一个 老百姓,忍受来自各方面的气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或者说接受来自各方 面的气是你的职责。你要做的最重的事就是按他们所说的去做,然后把执 照拿回来。不就是罚罚款吗?” 肖济东说:“可那口气真让人难以下咽呀。” 老婆见他不语,又说:“难咽也得咽。何况还只是小事一桩。睡吧。” 肖济东想可不正是因为只是不事一桩,才觉得受到的打击沉重么?但他嘴 上却说:“是呀,只是小事一桩。” 肖济东闭上眼睛,他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老婆的话,觉得道理的确无处不在 。可又想真这么有道理,那么人活这一生也实在可怕。再往下想,世上像 他这样的人该有多少?谁人又不是如此这般呢?只是各人觉得可怕的东西 形态不同罢了。既然大家都彼此彼此,可怕还能成为可怕么。这一想,肖 济东心里就平静了许多。一平静就睡着了。 早上,肖济东听从老婆劝告,决心写一份检讨。在写的过程中,肖济东反 思自己走过的路,方发现自己这一生活得虽平平淡淡地不出色彩,但竟是 从未做过一次检讨。料想不到一个小交警倒让他首开先例。于是肖济东便 感叹自己的今不如昔。感叹之余,心自道既知自己今不如昔,便可以早早 做好各种最坏的打算,把自己一生最坏的出路也想好,这一来就不会有什 么心灵承受不了的东西了。无论如何总能撑着自己把这辈子过下去。如此 想过,肖济东心里觉得舒服了好多。 家里电话铃响起来时,肖济东的检讨业已近尾声。电话是系主任打来的。 系主任先问了半天肖济东下海情况以及经济收入增加了几倍。肖济东如实 说了一通。系主任话题一转,说:“大钱得了肝癌,被确诊已是晚期了。 如果他抵抗力强的话,估计也只有二个月的活头。” 肖济东大惊失色。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系主任在线那头继续说:“我们 要去医院看他,又想你跟他同事一场,或许也想一起去?” 肖济东忙说:“那当然当然。” 系主任说:“嗨,嗨,医院实在是太远了,坐先街车吧,路上得两个小时 。坐出租车吧,系里哪里有这么富?你来拿个主意吧?” 肖济东又忙说:“那当然是坐我的车去。” 系主任又叹道:“想不到你屈尊去开车,倒为我们解了围。也好,也好。 你开车到我楼下,按几声喇叭,我就会下来的。然后我们再绕到李老师和 胡老师住的那栋楼接他们。” 肖济东都忙不迭地答应了。 (七) 学校靠近湖边,饮用水一直是从湖里取用。可湖水已经污染得腥臭难闻。 经过处理的饮用水,亦散发着浓浓的腥气。却拿它无奈。因为学校没有钱 开通新的水源,又因为人必须喝水维持生命,便只能长期将就。由此,学 校得癌的人数自是一个高于一年。尤其中年教师,突然几天没见,便有消 息说得了癌。肖济东因此宁可住在老婆单位的旧房里。他想,我死了不打 紧,可小宝怎么能没爹呢?老婆怎么能没丈夫呢?况且老婆和小宝也都得 喝那水,万一他们中的一个也得了那该死的病,先我而去我又怎么办呢? 这一想肖济东无论如何都不般进学校。那一年学校分房,他专门对急着要 搬进学校的大钱说过这想法,力劝原本在校外有房子的大钱三思而后行。 肖济东说:“没人看重我们,我们就得自己看重自己才是。”大钱便使劲 嘲笑他的迂阔,且说他这等萎缩怕死,哪像个男人?系里年轻一批的老师 便高声的发笑,让肖济东难堪好一阵。此一番肖济东想,这下好,你撒手 而去,甩下可怜兮兮的老婆,这就像男人了? 躺在肿瘤医院的大钱,人已经瘦变了形。肖济东也就三个月没见到他。而 三个月的时光竟将一个洒脱不过的人急剧地改变得原形消失一尽,肖济东 不觉鼻子酸酸的起来了。 大钱倒是仍然撑着他的一派风度。对着前来探望他的那些哀容满是的面孔 ,反倒大声地说笑。大钱正处在了结了第一次婚姻和即将开始第二次婚姻 之间。于是,便有两个女人同时在照顾着他。大钱指着两个因他的癌症而 达成和解的女人,笑着说:“有过两个老婆,跟很多人比,我已经很知足 了。” 系主任以及李老师胡老师显然都不习惯这样的玩笑,或连连地干咳,或装 着发现了什么眼望着窗外,或低头找痰盂吐痰。 肖济东说:“你说得倒也是。可是你本来可以不止是知足,而是自得的。 ” 大钱说:“肖济东你别以为是搬了家的原因。阎王要来找你,你躲在哪里 都是躲不过的。” 肖济东说:“我不喝那水,我就能避过。” 大钱说:“我若避过了那水,但有可能我又避不过别的。比方车祸或者火 灾什么的。你信不信?” 肖济东说:“我不信。” 系主任不悦了,说:“肖济东你如果拿了学校的水来做文章,蛊惑人心, 这对学校的安定团结会起很坏的作用的。” 李老师也说:“是呀,不能这么说,主任和我,还有胡老师也都是喝的学 校的水,我们怎么都挺好的呢?生病的原因是综合性的,你不能偏执。” 肖济东无言。李老师有人证物证,且是前辈教授,自是占上风。但是肖济 东心说反正我不喝那水就是。 大钱说:“我看各有各的理,还是各执一说为好。谢谢三位前辈专门来医 院看我。我很感动。尤其是肖济东也能来,简直让我意外。记得系里这些 年几个得癌的,病得都是要死要活的,可我印象中肖济东从来就没有去看 望过。就凭这,我又有一种知感。” 肖济东叫大钱这么一点,想想果真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肖济东说 :“我算什么?能有资格在别人生病时去看望?真要去了,等我一走,那 边还不心里想这肖济东竟然也惺惺作态地来看我了?” 大钱便笑开了,说:“你们一走,我一定也这样说一遍。” 肖济东说:“你不同。” 大钱说:“为什么?” 肖济东说:“因为你头脑比较清醒。” 大钱便放声地笑了起来,说:“肖济东你可真是石破惊天的一句话呀。这 是我活着时听到的最恰如其分也是最好的一句评价,实在是没有比这个更 让我满意的了。” 一边的系主任胡老师李老师都鼓了眼,不知道这话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高明 之处。但对肖济东能将大钱弄得这么快乐开心,也觉得可以谅解肖济东适 才关于水的见解之过了。 系主任好一会儿才说:“肖济东,我看你一向蛮刻板的,想不到你竟这么 能幽默。” 肖济东不解地说:“我刻板么,我幽默了什么?” 大钱说:“我认为肖济东恰到好处。” 回来的路上,肖济东一直在想,大钱所说的恰到好处是指什么呢? 好几天夜里,肖济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大钱的形象不断地冲 出夜幕映入他的脑海上。他想在系里其实他最欣赏的还是大钱。虽然他常 常对大钱的所为不那么满意。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可能大家都活成一 样的。谁活得好或谁活得不好,全靠活的人自己感受,别人何曾有资格评 说。真要有一天,人人都活成一样,这世界还不让人腻死?由此,大钱纵 然有让人不满之外,那也只是彼此性格不能兼容罢了,与人好坏是不相干 的。所以应该说大钱还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冬天的被子,多翻几下身,便容易透风。因为肖济东彻夜的翻覆,老婆简 直没法睡好。早上起来,连连地对着肖济东发火。肖济东不停地赔不是, 作保证。可到了夜里,他还是无法入眠。 这一天,老婆通告说,晚上她不在家住了,带小宝回娘家去。让肖济东把 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弄清楚,理顺了,再通知她们回来。老婆讲这些时 ,肖济东垂头丧气地听着,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出了门。他想要制止老 婆出走的行动,可他没有动。他想,老婆这么说是对的。 老婆走后第二天晚上,肖济东送客人回返,恰路过肿瘤医院。他心一动, 想去看看大钱怎么样了。便将车调头进了医院。在医院门口,他买了一挂 香蕉。看见另一个铺子里有个铜做的小佛爷,他觉得有趣,而且有一种吉 意。于是他也买下了。 又是一个星期没见,癌细胞毫不留情地在改变着大钱。大钱基本上已经坐 不起来了。见到肖济东,他眼睛亮了亮,却很快就暗了下去。肖济东想他 恐怕连让自己眼睛亮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此一想,心里便涌出许多悲 凉。 肖济东放下香蕉,大钱无力地瞥了一眼,苦苦一笑,说:“我已吃不下这 个了。” 肖济东的心抖了一下。然后他把手掌伸到大钱面前。一直都捏在手心的小 佛爷此刻便满脸佛笑地进入大钱的视线。 大钱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他使劲地让自己咧开嘴,笑了,说:“想不到 你肖济东还有这样的情怀。我差不多每见你一次,心里都能产生一次意外 的感受。你说是什么原因呢?” 肖济东很是奇怪,说:“会这样?” 大钱说:“是的。因为你总是和我想象的你不一样。” 肖济东说:“是吗?” 大钱接过了小佛爷,把手重新放进被子里,说:“跟佛爷同床,想必他能 保佑我。” 肖济东突然想到一点,觉得有趣,便忍不住笑。大钱说:“我知道你笑什 么。你是笑若跟佛爷同床,岂不是同性恋了?” 肖济东于是笑出了声。大钱也笑了起来,而且竟也笑出了声。正笑时,一 个女人匆匆进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大钱说:“不是回光返照,是我真心在笑哩。” 那女人便显得有些兴奋,望着肖济东说:“谢谢你。” 肖济东莫明其妙,说:“谢我?” 大钱说:“这是小吴,我的二房。” 那小吴者愠怒地瞪了大钱一眼,没说什么。大钱说:“我实在想不出什么 理由有可能再见你一面。可心里又有一种希望,想要在见见你。” 肖济东诧异万分,甚至有受宠若惊之感。他说:“真的?你会想见我?” 大钱说:“真的,我刚才还让小吴一会儿给你打电话哩。” 小吴说:“真的,我怕你回得晚,准备九点钟去打哩。” 大钱说:“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所以今天来了?” 肖济东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理解大钱想要见他有原因。同时竟也想不起来 自己来看大钱的理由。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刚好偶然路过这里,就来 了。” 大钱叹口气,对他的小吴说:“我们这个肖老师就是这样,从来就不能把 话说得好听一点,总是一是一,二就是二。” 听大钱这一说,肖济东心想可不是,为什么就不能说自己担心他,专程来 看望他的呢?对一个病人,撒一点小谎,是不为过的。如此一想,肖济东 便暗自狠狠责了自己几句。 大钱说:“但是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肖济东的这一点。我突然想起我为什么 想要见你了。” 肖济东忙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大钱说:“开‘的士’真的很令你自在吗?” 肖济东没有回答。大钱说:“显然是假的。这不是一个读了许多年书的人 想要做的事。实在做了,也至多是一种无奈,而不是一种真正的选择。” 肖济东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钱又说:“回系里 吧。别把自已在大学辛辛苦苦度过的十几年岁月糟蹋了。” 肖济东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找我就这事?” 大钱摇摇头,说:“因为你回到系里,才有可能替我帮忙。其实,我想可 能也不全为我。” 肖济东说:“你就直说了吧。” 大钱说:“是这样,这些年,我因为家庭纠纷,弄得没心思做论文。但是 一有空我还是想要弄点东西出来的。所以我这几年收集了不少最新资料。 也瞅空做了事。其中有两篇论文已经完成了理论部分,只有计算没有做。 另有一篇观点以及推算的来龙去脉也拟好了,我觉得会很有新意的,引起 同行注意没有问题。只是,你看…我现在也没法做了。” 肖济东立即说:“你想让我帮你做完?” 大钱说:“大意是这样。但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做。你如果替我做完了,所 有的文章,你都署第一作者,我排第二就行。有了这个名字,等于就是在 这个时空中划下了一点痕迹,也等于向我以前和我以后的人类宣布,我在 这个世界上活过一次,并且有过一点创造。” 肖济东浑身一凛,心里头不觉有一股热流冲到喉边。大钱说:“我和你有 一点不一样。你知道吗?你若不做什么也有充足的东西证明你存在过。你 有儿子。而我没有……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了……所以,论文对我来说,就 显得更为重要了。别人我不敢找,因为,谁晓得写出来后还会不会挂上我 的名呢?而你肖济东,我信得过。” 肖济东永远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从来就没有被什么强烈的感情冲击过。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有如燃烧了起来。他深深地被感动了,感动中 又怀有那么深切地忧伤。他呆呆地望着大钱,料想不到平常散漫不拘的大 钱对生命的意义竟思考得那么有力度,也那么正统。更想不到大钱最信任 的人会是他肖济东。 大钱也望着肖济东,眼里充满渴望。肖济东喉咙咕噜咕噜地动着,仿佛有 话说不出来。他使了半天劲,才突然说:“你放心你放心。我会为你做完 这一切,而且全部都只署你的名。我一定会做得到的。” 大钱轻摇了一下头,说:“那倒不必。本不是我完成的,只署我名,会令 我九泉之下羞愧难当的。还是按我说的吧。就这,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肖济东说:“如果你做完了主要的事情,而让我坐第一作者,也会让我有 犯罪感的。这断断是不可以的。” 大钱叹口气说:“折中一下,行么?我作第一作者,你第二?” 肖济东想了想,说:“好吧。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做得漂亮。” 大钱说:“我信。”说完他便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把刚才一直强撑着 的精神软了下去。他明显地无力了。生命到了这一刻是多么脆弱呵,肖济 东怅然地想。 肖济东将自己的手伸进大钱的被子,同他紧紧地握了一握。大钱的手瘦骨 嶙嶙,柔弱无力。肖济东在大钱耳边说了一句:“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然后便向小吴告辞而去。 走到门口,肖济东似又听到大钱微弱的喊叫。他迟疑的回过头。果见大钱 又全力撑起身子,声音微小可坚定,他说了一句:“能赶上重庆会议吗? 还有香港那个国际会议?你不可以放弃!” 肖济东的心嘣了一下,猛然记起他业已决定放弃的会议。因为他认定自己 短时间里是不可能拿出像样的论文来的。大钱几近完成的论文实际给他提 供了可能。他完全可以拿了那论文出席会议。这是大钱给他的机会。他不 禁全身冲动起来。他一字一顿回答说:“我一定不会放弃!”然后他就掉 头出了门。他想留在他脑子里的大钱应该是一个永远支撑着自己的形象。 肖济东开车上路。天太冷,路上清冷无比。没有行人,只偶尔有一辆自行 车倏一下被甩在后面。桔色的街灯,涣散着淡淡的光,洒在路的两边。看 得见夜幕像粉未一样在灯光里弥漫。像是被风吹得无序,却又是随风有序 地调整自己。 肖济东突然就流下了眼泪。而且一流就止不住。他想果然就像小宝说的, 我是个小男人吗? (八) 第二天肖济东没有出车。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看上去还会下大。应该说, 只要开车出门,就会有颇丰的收入。但是肖济东这天却毫无心情。早上他 把老婆送上班时跟她说他今天没有情绪出车。老婆没说什么。只是临下车 前说:“其实我想得很透彻,一个人一生合适做什么和不合适做什么,一 切都是有定数的。” 老婆走后,肖济东反复想着老婆这句话,觉得老婆想得比较达观,也比较 深奥。于是他便掉转车头回家了。他将自己散乱地放在一个纸盒里的资料 以及数据盘清理了一下。又将书桌重新擦拭了一遍。他做这些时竟有一些 兴奋感,就好像一年级小学生初次坐在教室里的心情一样。而实际上他离 开他所熟悉的这些东西前后加起来还不足半年。 下午,肖济东接到系办公室秘书打来的电话。说大钱在上午十点钟咽了气 。肖济东有所预感,但是心里还是“咯噔咯噔”地猛跳了一阵。秘书通知 追掉会定在后天召开。 这是个很小型的追悼会。大钱的前妻的小吴都去了,两人相携着都哭成泪 人。系里一些老教授一面为大钱的早逝叹惋,一面又为大钱的婚姻状态深 为不满,议论纷纷说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没有道德观。同肖济东站在一 起的小陈小朱则慨叹,倘自己在某一天死去不知可有女人为自己如此痛哭 。言下大有羡慕之意。只有肖济东什么也没说。他望着大钱地遗像,回想 他同大钱曾有过的交往。一想便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其实也就是淡淡如水的 君子之交。只是,肖济东想,彼此都还欣赏对方而已。想着,他便觉得心 头沉沉。因为肖济东明白,自己的生命至少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有一部 分是在为大钱而活。 追悼会后,小吴交给肖济东一个牛皮纸袋,泪水汪汪着说:“一切都拜托 了。发表了你一定打电话告诉我,我有办法通知大钱的。” 肖济东接过纸袋,感动地点点头。他心想应该说这就是爱情了。 肖济东离开追悼会场便直接到了他的大哥家。肖济东跟大哥说他不想再开 车了。大哥微微一怔,然后理解似的叹了口气,说:“要说开车也实在是 太委屈你了。不开好,不好。学问还是得做。穷不穷点,没穷到自己讨厌 自己的地步就行。再说,开车也富不到那里去。” 肖济东说:“先前开车我也不是为了自己穷的缘故。我只是觉得好乏味。 现在开车不知怎么倒让我觉得更加乏味,所以我想还是回去讲课算了。” 肖济东大哥点点头,说:“这是一个人的定数。只不过这车我不晓得怎么 办才好。” 肖济东说我想法子帮你再租给别人吧。只不过现在还有点麻烦。于是肖济 东又讲了交警收走了执照的事。恰在肖济东跟他大哥讲执照一事时,肖济 东大哥的研究生请他的导师看论文的纲要。见肖济东在此,便坐在一边静 听。肖济东说完后,他的大哥惊异得目瞪口呆,说道:“竟有这等事?竟 有这等事?那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一边坐着的研究生此一刻突然插嘴道:“肖老师,我可以帮您解决。” 肖济东和他大哥几乎一起问:“你能行?” 研究生笑了笑,便拿起肖济东大哥书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接通后, 跟一个人说了大致情况,然后强调:“这是我导师家的车,你无论如何都 得给我办漂亮一点。” 研究生放下电话,肖济东的大哥忙问:“那是什么人?” 研究生说:“我表哥,他是交通分局的一个领导。” 肖济东大哥说:“能管用吗?我弟弟到底也有把柄在那交警手上呀。” 研究生笑了笑,说:“有熟人,没有什么不好办的。” 只一会儿,电话打了过来,说是问题解决了。半小时后会有人将执照送到 车主家。且说以后尽管放心,所有路口的交警都不会再找这车的麻烦。 肖济东和他的大哥面面相觑,事情处理的快捷和优惠令他俩失去想象力。 肖济东就这么又回到了系里。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备课讲课。行色匆匆地在 教研室到教室,教室到家,家到教研室这样一个三角路线上。只是他的脚 步比以前要快了一些。系主任十分满意,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时常地表扬肖 济东,但他在全系开会时的讲话声音又有了一些慷慨激昂的情绪。并且将 肖济东的重返学校作为一个“下海回归”的典型,以此说明教育界的人才 并没有流失。说明人才们在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后,就会感到世界上最好的 地方还是大学的校园,虽然目前大学教师的平均生活水平还很差,但为了 祖国的教育事业,甘守清贫者依然不会减弱!云云。 肖济东懒得多嘴,由他说去。只是心说谁又想要甘守清贫呢?无非每个人 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要紧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属 于你的事情。如此而已。 -------------------- 作者简介:方方,原名汪芳,女,江西彭泽人,1955年生,1982 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作《风景》获全国优秀 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桃花灿烂》短篇小说《纸婚年》分获《中篇小说 选刊》第五届百花奖。现在河北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