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来来往往》                  14   康伟业的爱情被愁云惨雾笼罩了,他怎么装也装不出从前的模样。在机场,林 珠一见到康伟业感觉就不对。林珠问:“你怎么啦?”康伟业说:“我没有怎么。 ”分别了几个月,他们都朝思暮想地盼望着见面的这一瞬间,见面的情形和话语他 们都设想了千百次,就是没有想到见了面会是这样的。林珠着急,再一次地问:“ 你怎么了嘛?”康伟业焦躁地说:“我是没有怎么。”康伟业不想把段莉娜咬他一 口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林珠。他没有必要让林珠担惊受怕。   林珠倒是猜出了几分实情,她说:“离婚不顺利是吗?”康伟业:“是的。” 林珠啧地在康伟业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嘛,没有关系的, 我这不是来到你身边了吗?什么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幸福和欢乐,对吗?”康伟业说 :“对。”康伟业一只手掌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林珠的脸。他想林珠太年 轻了,哪里懂得幸福和欢乐都是很脆弱的东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够影响它们,何 况段莉娜血淋淋的威胁。到了湖梦,康伟业不让林珠马上下车,他熄了发动机,像 猎犬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好一会儿,当他确信了没有跟踪没有危险,他才让林 珠下了车。一下车,康伟业拉着林珠就往楼里钻。林珠说:“我想着看周围的环境 。”康伟业没有理睬她。林珠的感觉就更不好了,噘起了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好在他们很快就进入了他们的新居,好在这新居来之不易。它绝非草木,它是他们 的泪水、理想和期待,是他们的过去与将来,是感情的深入和高潮,是在这个世界 上完全属于他们俩的小世界。康伟业要开门了,钥匙晃荡着,发出轻轻的清脆的金 属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荡漾开去,勾起了人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林珠抱 住康伟业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背上。湖梦的新居呈现在他们面前:优良的木质地 板,落地大玻璃窗,软包装的墙裙,大盆的常绿植物;林珠的照片在新居里微笑, 衣架上挂着丝绸的睡衣,餐厅的桌子放着随时可以吃的水果,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一 盏台灯点亮了温馨的家庭气氛。康伟业把一只锦盒送给林珠,里头装的是房产证和 一串崭新的钥匙。林珠打开锦盒看到了康伟业送给她的礼物,“哇”的一声惊叹, 高兴地扑倒在地上,假装晕了过去。他们的爱情感觉回来了,从北京的长城饭店直 接通到了这里,其他的时间和在那些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不快都退缩到了九霄云外 。康伟业和林珠在地板上热烈地滚了一通,然后坐在沙发上喝茶,喜悦地看着林珠 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林珠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拉起窗帘亲亲,拿起他们的拖鞋也亲 亲,打开了电视机打开了热水器打开了所有的灯。林珠在卫生间洗浴,兴奋地直叫 唤,不住地嚷道:“伟业:这是我的家啊!”“伟业,今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昭 !”“伟业,我们得好好地庆贺它一番!”一个漂亮女人在卫生间哗哗地冲热水澡 ,她快乐的声音使整套房子生机勃勃;沐浴液的芳香从门缝里溜出来,弥漫在男人 的空气中,这才是正常的美好的家庭啊!康伟业在自己的脸上用力地掳了两把,大 有成就感和幸福感。尽管黑云压城,他要做的事情他还是做到了。应该说他是一个 比较了不起的男人,不说非常了不起,说比较了不起总是可以的吧?林珠出来了, 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新娘。她穿着一袭线条流畅的洁白婚纱,头发挽成了发髻 ,眼睛里媚波荡漾,猫步走到康伟业的面前。做出一个冷艳的造型。音响里正好放 着凯丽·金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康伟业报以热烈的掌声。林珠说:“走吧新郎 。”康伟业说:“去哪里?”说完康伟业意识到林珠是要出去吃饭。他连忙说,“ 我们回家了,我们不去饭店。我已经买了很多菜,我们一起下厨好吗?”“下厨? 做菜?”林珠说。林珠的眼睛顿时睁得很大,晶亮的光芒一点一点地从她的眸子里 黯淡下去,灰色的失望一点一点地布满她的整个脸庞。康伟业的解释像话外音一样 在另一个空间响起,他说:“我们不能够去饭店,武汉有太多的人认识我。我们目 前千万不能暴露。”康伟业的解释丝毫不能阻止林珠情绪的变化。林珠萎顿下来, 她一点不顾惜华贵的婚纱,就那么双腿一跪,坐在了地板上。康伟业说:“今天我 们一块儿下厨不是很有意义吗?”林珠说:“什么意义?象征我们日后水远地柴米 油盐?你怎么像一个小市民似的。”康伟业的惊愕并不亚于林珠。他想,在这种时 刻,在他千辛万苦地创造了一个新的家并且把它奉送给了林珠的情况下,林珠对他 怎么可以如此地出言不逊、没轻没重?他迁就她呢还是教训她?康伟业一时不知道 怎么办才好。林珠说话了,她说:“对不起,伟业,以前我们没有机会谈到这些琐 事,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想我得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会做菜,我也不愿意做 菜,我非常讨厌油烟。油烟对皮肤、头发和健康都有极大的损害,而且做中国菜太 浪费时间了。我的主张是煮一个鸡蛋,面包夹香肠就行了,想吃复杂的菜就去餐馆 。从小我就看着我妈妈终日辛劳在厨房里,她的身上和我们家里永远都散发着难闻 的油烟和菜肴的气味,我曾发誓我这辈子绝不重蹈我妈妈的覆辙。伟业,你明白我 的意思吗?”   康伟业说:“明白了。”他明白了,他也承认林珠选择的生活方式不无道理。 但是他已经吃了四十多年的米饭和热腾腾的炒菜,他吃得很香。他母亲在厨房里的 劳作是全家人生活乐趣的源泉,他母亲劳作的身影在康伟业眼里是最美好的女性形 象之一。康伟业绝对不能够接受日复一日的煮鸡蛋和面包。康伟业说:“那好,你 先休息,我来做饭。”林珠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饭?我不喜欢看到一 个大男人在厨房忙碌。今天实际上是我们的婚礼,你应该穿上礼服带我去最好的饭 店。我不在乎暴露,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今天你从机场到这里的一系列表现够 谨慎的了,谨慎得近乎委琐。这不是你的做派,别人只会猜测我怀疑我,说我是二 奶是妓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因为我爱你呀!”林珠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激愤 地走到康伟业的面前,直楞楞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表态。康伟业当然不愿 意与林珠发生争执,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林珠的性子出去招摇。林珠这一代 人是无法理解段莉娜的,自然她也就无法想象他们所面临的危险。这一下,康伟业 又发现了林珠性格的另一面。她不是少不更事,不是没轻没重,她就是这样的人, 就是这样的人生观。康伟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伸出双臂把林珠抱进了怀里。为了 不让林珠难堪,为了不使自己身上和屋里有异味,康伟业钻进厨房一会儿就出来了 。他没有系上围裙,男人的形象保持得很好。他们这顿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的晚宴 简单到只有几个盐水煮鸡蛋和一盘生黄瓜。林珠早已换下了婚纱,穿着松垮垮的休 闲衫,强打精神坐到了餐桌前。   这成了他们相爱以来最最无趣的一顿饭。   康伟业林珠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得与他们的设想相去甚远,而且这相 去甚远的局面来得是如此突然,好像一首唱得好好的情歌,正在进入高潮部分,嗓 子却裂了。他们满以为拥了他们独立而自由的小世界,爱情将生长得更加茁壮;满 以为他们朝夕相伴之后,他们会更加情深意浓。以前他们总是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完 就要分别,现在他们有了时间和空间,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他们各自的心里都在悄悄地着急,都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话,有时候他们以为找 到了,一俟说出来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林珠坚持吃面包,面包却饱不了康伟业的肚子。连吃一顿香香的饭的共鸣都没 有,他们实在找不到他们所向往的夫妻感觉。夫妻不像情人,高雅情调是情人之间 爱情的骨架,夫妻就是要通俗一点的,有一些像酒肉朋友,,一块儿饿了,一块儿 饕餮大吃,一块儿吃得肚儿溜圆,一块儿躺沙发上剔牙。康伟业和林珠通俗不了, 在许多具体的生活问题上,他们的看法极其的不一致。对于这种状况,他们都感到 了极大的意外,都有十分的尴尬。一旦觉察到了对方的尴尬,两人又都惶惑不安起 来,相互之间愈发地小心和客气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