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知识分子:现代中的反现代 邵建   去年春末,我所在的城市召开一次文学理论方面的会议。会议当晚,一部分 人出去喝茶,分别坐了两桌。一桌人谈的是当下文学,另一桌人却聊出了文学以 外。我碰巧坐在文学以外这一桌,无言地做一个听众。里面有一话题是现代化, 座中两位教授一个援引“东亚经验”,一个谈及“南美模式”,言语之间,俱有 认同。知识分子惯以天下为己任,象现代化这样一个有关国计民生的问题,如何 实现,不免成为关心。可是听着听着,我却产生了异样。因为无论东亚、还是南 美,它们都是凭靠威权和强力来推进现代化方案,所不同者,一个是文人宰制, 一个是军人主掌。那么,这有什么不对吗?听起来似乎没啥不合理。但我坐在那 里,分明有很深的失望。我感到以强力的方式推动现代化,这其中失落了的,也 许比得到的东西更重要。过后,我说了我的看法,但表达得糟糕,几乎言不及义。 也许当时只有感觉,却未经分梳。不过,从那一刻起,我便清楚地知道,我已经 逸出了原来的自己,亦即逸出了一味拥抱现代化的知识分子群落。比如现在,我 更多地是一个现代中的反现代者。   现代中的反现代?是的,我将它视为与现代几乎同时发生的过程,或者说它 本身就是现代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抑或,现代与反现代构成了现代进程中相反 相成的两个方面。前一方面是现代的正题,后一方面则是反题。设若没有反题的 存在,现代作为正题,往往容易跑题。因此,反题的作用是以批判的方式遏制现 代化的单向发展,从而扩展其内在空间。当然,这并不仅仅是一个理论问题。反 现代与其是理论的,同时更是历史的,它分明表征于启蒙以来西方知识分子的历 史实践中。   从现代化的发展过程来看,当西欧即英法率先现代化之后,一种反现代化的 文化思潮就从英法以东的德国开始了。当时的普鲁士知识分子哈曼、谢林、赫尔 德等都是反对英法现代化同时也反对本土现代化进程--这个进程主要表现在经 济和军事两个方面--的思想家。尤其赫尔德,这位给后来的伯林以相当启示的 文化相对论者,站在文化民族主义的立场反对法兰西那种普世性的绝对进步论, 主张任何一种文化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可以成为另一种文化 的工具,且不论这两种文化在物质层面上有多大差别。这实际上是在抵制本土现 代化中的西化或法国化倾向。自德国拉开了现代过程中反现代的序幕之后,随着 现代化的东扩,反现代化的思潮也一路迤逦向东。其波及路径从左近俄罗斯的斯 拉夫主义者一直扩展到远东印度的甘地主义者和中国的新儒家们。也就是说,现 代化的箭头指到哪里,反现代化的思想就旋踵继武地跟到哪里。   转换一下视角,现代中的反现代不仅发生在以上那些后发现代化的国家和民 族,它同时也发生在原发现代化的民族国家内部如英法。如果说以德国率先开始 的反现代思潮多少有点外在于现代化本身,比如它更多站在文化守成的立场,强 调本土传统文化的价值并批评现代化使这种依然有其价值的传统文化丧失其价值, 从而使自身的批判带有明显的防御色彩和抵抗性。那么,英法知识分子则是从现 代化的内部对其解构。因为他们从现代化的成熟中内窥到了现代化的软件系统亦 即现代性所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用美国学者卡林奈斯库的形象表述则是,现代 性具有互为矛盾的多种面孔。他甚至区分出这样两种对抗的现代性,即启蒙现代 性和文化现代性。前者运作为启蒙运动以来的社会俗世化过程,后者则表现为艺 术现代派对这一过程揭竿而起的反动。饶有意味的是,当年面对英法现代化的扩 张,是德国及其以东地区反对那种整体性的现代化。现在,情势似乎发生了逆转, 倒是德国知识界比如哈贝马斯在坚擎作为整体性的现代性大旗。而法国知识分子 福科、利奥塔、德里达等则频频以后现代的小型匕首对那种现代性的整体性进行 外科手术般的穿刺,试图将其肢解为多元的碎片。   粗略地描述以上两种现代中的反现代现象并非是为自己的作为张目,毋宁说 我正需要找寻另外的批判思路。当现代或现代化不再作为一个整体性的口号而显 得那么天然合理甚或永远合理时,当这个庞然大物终于成为人们的反思对象乃至 批判对象,尤其是西方知识分子在其批判中形成了一套又一套的知识理路时,这 时我要做的事就不是顺着他们的路走下去,以它的批判作为我的批判,而是转过 身来认真审视我们自己在现代化中的问题。我的意思是,现代化固然是有问题的, 但这个问题在不同的语境中有着不同的表现。英法知识分子所面对的现代化问题 很可能并不是我们今天的当务之急;反之,他们所没有的问题,也许恰恰是我们 致命的隐患。果如我简单照搬他们的批判,就象20世纪90年代中国知识界照搬欧 美后现代来终结中国的现代性一样,那很可能导致理论上的“误炸”。知识可以 启发思考,但不能代替思考。思考与其来自知识,毋宁源于对现实的内在体验。 后者是我的批判出发点,前者顶多是我的批判武器。   那么,源于我对现实的体验,我们在现代化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是什么、什 么又是我的现代化批判的出发点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先指陈一下世界范围内现代化运动的两种不同的性 质。一种是英法那种原发性的现代化,它的特点是自发的、主动的;一种是英法 以外那种后发性的现代化,它的特点则是非自发和不主动,甚至被动,比如东亚、 比如南美。被动的现代化因其落后,它要迎头赶上原发现代化的国家,因此,这 种现代化--我个人称之为“被现代化”--大都表现为国家行为,它具有不容 置疑的强制性,显示出浓厚的威权色彩。由于它往往以国家动员的方式推进,因 此我们的耳边不难听到这样的声音:落后是要挨打的,发展是硬道理。这意味着 现代化对这些国家的每一个人来说,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国家注定要你服 从。于是这里就容易产生一种紧张,即现代化要求和个人权利冲突的紧张。这个 紧张从理论上来说不存在于西方,英美诸国的现代化不是国家发起的运动,它是 个人权利的充分张扬并在市场经济和民间社会中自然而然形成的,甚至直接就表 现为个人权利得以实现的结果形态。“第三世界”国家不然,现代化成了国家事 务,为了实现国家现代化,却更多要求个人先行牺牲自己的权利作为付出的代价。   既然以上两种现代化具有如此不同的性质,因此,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中的 知识分子,我的批判就不能简单地照猫画虎。我既不是站在上述文化守成的立场 抵制现代化进程,如赫尔德、如甘地、如梁漱溟;也不是用什么文化现代性来批 判启蒙现代性,这正是国内学人近来谈趣甚浓的问题。我的问题是,西方几乎不 存在而东方却普遍存在的“现代化对个人权利的遮蔽”,它的合理性究竟在哪里 ?正是对这个问题的思考,“逼”出了我反现代的批判立场,即个人权利的立场。 换言之,面对现代化的宏大叙事,那个非但不宏大甚至显得格外弱小的个人权利 却成了我毫不动摇的批判出发点。   我不妨这样假设,一个城市要在某地开辟一个新的用项,可是这个地方有一 个居民区,居民们却不愿拆迁。因为这里地势好,上学、购物、交通样样都方便, 而一走,不但是去城市的边缘,并且无法获得充分的拆迁补偿。那么,居民们不 走怎么办?很简单。不走也得走,停水停电,并且限期,甚至付诸强力。理由很 正当,城市要发展,而发展是硬道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委实不需要我来设假, 写这篇文章时,我的身边就在上演这一幕。   更有其甚。也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随手从一张几天前的本地晚报看到了这 样一则报道:《马来西亚:闲人有罪》。报道说马来西亚某地的警察最近有了一 项新的特别任务“抓闲人”,并且已经立竿见影地“抓到200多名在街上闲逛的青 年”。为什么?因为“在当地,政界人士、宗教领袖或公众人物无不日日提醒人 们闲逛是国耻”,并且“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希望到2020年,马来西亚能实现 工业化,且以马来人为主导,而闲逛对这一目标的实现毫无助益”。   以上两件事印证了我对后发现代化国家的判断,在这些“泛东方”的国家中, 无不存在着现代化和个人权利之间的紧张。这样的紧张也许已经让人熟视无睹了, 我曾就第一个事例和周围的人说过,可是大都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甚至是:不 然怎么办,要不啥事都干不了。如果是主事官员这样认为,我一点也不奇怪,但 知识分子也如此认同,我感到无法理解。国人对权利的漠视由来已久,它同样体 现在知识分子身上,宏大叙事搞惯了,小小的个人权利实在不入他们的法眼。上 述事例不过是个小小的证验,不难看到的是,知识分子之于现代化,无论出于推 进的态度还是相反,有多少是从个人权利的考虑出发?在现代化这个压迫着我们 的巨大的符咒面前,权利似乎成了一块被遗忘的飞地,至少,它在知识分子有关 现代化的各种时髦话语中不痛不痒地被搁浅了。   所以,回到开头的场景,我听着那些关于东亚经验和南美模式的高谈阔论, 想到它们那种实现所谓现代化的方式,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想,这样的言论不 相当于策论吗?难道知识分子在现代化面前仅仅是个类似顾问的角色?我以为, 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态度,随着它的具体进程应当有不同的表现。当一个国家和 社会尚未开始现代化或根本拒斥它的时候,知识分子应当是现代化的积极鼓吹者, 此正如八十年前五四先驱所表现的那样。然而,当现代化已经成为一种国家意识 形态、一种强势的权力话语时,时变则事变,这时知识分子应当盯住的是现代化 的问题,并高度警惕,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现代化、它在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在 这些问题上,知识分子应当更多地发出自己质疑和批判的声音,而绝不仅仅是从 建言角度,出谋划策般地谈论什么现代化模式。   我之反南美和东亚的模式,原由很简单,它们的现代化有问题。第三世界国 家的现代化一个致命的痼疾,即它仅仅体现在经济这一个维度上。因此,这样的 现代化也就单纯地表现为城市的亮度、楼房的高度、高速公路的宽长度以及各种 统计指数的增长度。看起来五光十色、眼花缭乱,其实患有先天的贫血。为什么 ?现代化原非一维,而是多维,它不是经济一个平台,而是经济政治文化彼此呼 应的多面体。除了经济上的增长外,政治制度的民主化和文化价值上的多元选择 也是而且必须是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可是实际情况如何?经济挂帅,其他一 概为之让道。甚至,人为地以发展为口实,用经济一头压住其他两头,此种情况 在南美和东亚端不少见。这样的现代化无疑是“残疾型”的,其结果就把活生生 的人也残疾为畸形的经济动物。   何况,就是这样一种劣质现代化,在东亚和南美,居然是以牺牲和剥夺个人 权利的“非现代”方式进行,并且它在一些知识分子那里还成了所谓现代化的模 式(是模式,不过是专制型的模式),这就更加让我难以容忍。马来西亚的例子 还不够典型吗。闲逛,是每一个人的权利,它是不可剥夺的。你可以反对闲逛, 但你所能做的,就是自己不闲逛,顶多以言论的方式去批评,断不可以诉诸警察。 然而不幸的是,已经有二百多年轻人为此获罪。我不知道是被抓者有罪,还是抓 人者有罪。当今世界,侵犯人权才是罪中之罪。但,在马来西亚,它却神奇般地 获得了马来西亚特色的合理性,因为它是为了保证国家工业化指标在2020年的兑 现。因为20年后的一个工业数字,就消解了今天年轻人闲逛的权利,这真是现代 化的大手笔。只是我不知道,连散步都不准许的现代化还要实现它干什么。不难 追问的是,现代化本身到底为的又是什么呢?   马来西亚的例子固然极端,但由此体现出来的现代化和个人权利的冲突在后 发现代化国家却是普遍的存在,虽然冲突的形式可能因国家不同而有所缓和。这 种冲突只要发生,个人权利的透支或无从保证几乎就是必然。那么,面对构成冲 突的双方,我的价值立场在哪里?我想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站在权利的立场,批 判那种以现代化名义出现的漠视人的权利的行为,不管它来自公众还是国家。道 理很简单,不是人的权利为所谓的现代化服务,而是现代化作为手段本来就服务 于人。现代化压根不是目的,吊诡的是,国家一旦把它作为必欲实现的宏伟蓝图, 它无形中就被权力目的化了,这时,本来应该是目的的人和人的权利反而成了自 己的手段的牺牲。这样的错舛,我只能说是现代化的异化,也是人的异化。面对 严重的异化,一个知识分子的态度是什么,就请想一下当年的卡·马克思吧。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真的是在反对现代化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 不”。说是,我的确反对那种强制的、尤其是为了经济而诉诸政治且又不考虑个 人权利的现代化。说不,我想问的是,那种没有个人权利的现代化,能叫现代化 吗?现代与前现代的区别,就人本身而言,就是权利与否的区别。中世纪不谈人 的权利,它只有神的权力。唤醒人的权利意识,用人权反抗神权,正是现代化的 开始。十六世纪发生的宗教改革运动实际上是一次声势浩大的人权运动,它所力 争的就是当时市民阶层的信仰权利(比如不必通过教会)和经济权利(比如争取 地产)。由这个人权运动所形成的新教和新教精神有力地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因此后来我们才看到了那种所谓的物质层面上的现代化。这样一个历史因果,马 克斯·韦伯已经梳理清楚(尽管有人对此有异议)。可是我们呢,却试图给历史 打反,还振振有辞地说什么等实现了现代化,再谈什么权利。闭嘴吧。历史给我 们的“黄牌”是,不是有了一个现成的现代化,才有你我之间的个人权利,而是 一旦没有了个人的权利,你就别提什么现代。   现代之为现代,其根本标志不是亮丽的高楼大厦、不是豪华的个人轿车,不 是眼花缭乱的电视广告,也不是什么变来变去的新潮服装,这些都是现代的表象, 而非它的根本。现代的根本标志不是别的,就是权利。现代所以现代,就因为它 是一个“权利的时代”。这意味着每一个个人都有权利自由地选择自己所认可的 生活方式。而以上所有的物质层面上的对象,恰恰就是人们自由选择的结果。然 而,现代的更深意味在于,你有权利选择这些,同样,你也有权利不选择这些, 甚至你还有权利反对这些;而别人----这个别人可以是个人、可以是社群、也可 以是国家----却没有任何权力干涉你的选择,如果你的选择并没有妨碍他者的话。 进一步说,衡量这个时代是否现代,端看人们是否有权利拒绝它。愿意过现代城 市生活的人是他的自由,同样,愿意过“灶边有柴,袋中有米”的农业文明生活 的人也有他拒绝现代的自由。比如现在生活在北美新大陆的那些“古代欧洲村民” 社群,他们依然保持着古老的中世纪的生活方式。他们不用电,不用汽车,服饰 是几百年前的,房舍样式是几百年前的,劳动工具也是几百年前的。在21世纪到 来的今天,他们居然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态度拒绝现代,那么,你能说那里是中世 纪吗?不,是现代,真正的现代。相反,在东亚,人们只可以现代,但不可以不 现代,亦即不允许作出与国家支持的现代相左或相反的选择,那么,它即使可以 创造出令北美都惊叹不已的经济奇迹,恕我不敏,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现代。至少 不是“真现代”,顶多是个“伪现代”。   至此,我终于可以为自己破题了。现代中的反现代----这个题目曾让一位朋 友不解,其实,题中的两个现代在价值上并不一样。前面一个现代是有关“权利 的现代”,后一个现代指的则是“权力的现代”。两种现代并置于我们的现代的 时空中,并且在打架。我以现代的权利反对权力的现代,就是因为后者对前者的 反噬,尽管它顶戴着现代的名义。因此,反过来,同样以现代的名义反现代---- 那种只强调权力而不管顾权利的现代,也就成了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选择、道 义上的选择。在我看来,知识分子既然意味着对权力说“不”,那么,这种权力 无论以现代名义、还是现代本身,概不例外。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