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胡不归 ·张卫民·   20世纪的流亡问题很值得一说。从十月革命后旧俄罗斯知识分子流亡巴黎,到纳 粹上台后法兰克福学派诸君流亡欧美,20世纪最有意味的文化创造似乎都和流亡者有 关。漂泊在异乡,使他们获得一种全新的视角去审视本民族文化,又使他们对本民族文 化多了一种切肤之痛。有人说,文化创造有赖于某种边际性。这可能是事实,但我觉 得,这种说法是隔靴搔痒。我觉得文化创造在于热爱母语,无条件地热爱母语。并且对 母语的热爱会因流亡而愈甚。可是流亡经历却无法人为地重复,关于流亡的思考可以洋 洋洒洒,而流亡者的境遇却难以承受。流亡固然促成创造,给创造者造成了一个短暂的 有利于创造的环境。你在异乡漂泊,远离故乡母语,眼睛所见的都是陌生的事情,到了 这时候,除了说话,生活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但是,流亡因其痛苦而内在,流亡 之痛苦不因表达而减轻,远离母土,无论流亡者怎样表达,他都处在一种失语状态,思 考和写作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无所至。如果说最纯粹的独白是内心深处的喃喃低 语,并不指望被人听,一旦心事化为文字,哪怕是日记,就意味着你在期待可能的读 者,渴望进入交流。藏诸名山,是因为后来的寻觅者还有可能发现,尽管你对自己的这 个时代已经失望到极点——这种不被理解的沉痛甚至能化为一种激情,支撑着流亡者的 思考和写作。如果把激情抽去,使流亡者置于一种真正的漂浮状态中,他们是否还有勇 气继续坚持呢?   流亡在异乡,仍然给人一种悲壮,一种不顾一切说话的激情。无论别尔嘉耶夫、蒲 宁或索尔仁尼琴,他们内心再苦,但心中的传统还在维系着他们,他们还在期待有朝一 日能重回俄罗斯。归根到底,对他们而言,流亡是被迫的,迫于某种外界压力,他们痛 苦,但他们并不荒谬。   20世纪尚未被人充分认识的问题是本土的流亡。这在语言上是一个悖论,在现实上 却是一个习而不察的事实。流亡在本土,换句话说是生活在别处,与其说这是被迫的, 不如说是自觉的。生活在别处,如果作为审美,你不难想象由此而来的凄凉或悲壮;作 为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它却构成对生活自身的解构。你梦想的不是生活的,你生活的 不是梦想的,所以生活和梦想,必定有一个错了。作为尊重生活和命运的人,你不能承 认生活错了;作为抒情者,你不能承认梦想错了。这种迷离,这种无所适从,这种欲走 不能,它们都是在本土上发生的。   在捷克前流亡者米兰·昆德拉那里,流亡遭到了嘲笑。昆德拉出色地描述了什么叫 媚俗: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是媚俗的,你为之感动,你本人连同你的感动也是媚俗的; 如果你在渴望分手后的重逢,你也是媚俗的。当然,你再媚俗,也比不过昆德拉笔下的 捷克流亡者。昆德拉不肯放过捷克流亡者,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新作《缓 慢》,捷克流亡者一概是不识时务、缺乏幽默感、自恋的,简言之是媚俗可笑的。流亡 者当然是可笑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光可笑,而且悲惨。但我觉得这不需要昆德拉提 醒。他们在不可能之中坚持堂·吉诃德的立场,用长矛向风车挑战,这在美学上肯定滑 稽可笑,但滑稽可笑又坏在哪里呢?流亡者的可笑只伤及流亡者自身,并没有力量伤及 他人。我们不敢把咆哮着的暴君和冷笑着的刽子手斥为可笑,因为人家有力量,人家可 恶,但绝不可笑,所以昆德拉也极其明智地不说苏联坦克可笑。明知道抗议没有用,你 偏偏要在抗议书上徒劳地签名,如果你不可笑,那么谁可笑?你的签名并没有对侵略者 造成任何影响,所以你是在玩抗议,因此你还是媚俗的。你在巴黎参加抗议苏联入侵的 游行,你的游行赶不走苏联坦克,你的行为不光媚俗,而且可恶。昆德拉不肯放过流亡 者。对造成流亡的人,他却如此宽容,为什么呢?我们只能断言,昆德拉是在用另一个 软件思考。而且,似乎昆德拉才是一个真正的流亡者,据说昆德拉在尝试用法语写作, 似乎他要抹去自己的捷克烙印,态度之决绝,令人钦佩,你不能不说昆德拉流亡彻底。 与昆氏相比,索尔仁尼琴就显得不那么彻底,一听说俄国发生革命,他紧赶慢赶回俄 国——按昆德拉的逻辑,索尔仁尼琴的态度就很可疑,难免有摘桃子之嫌。而昆德拉就 是不回捷克,即使捷克也发生了变革。这个事例告诉大家,从此以后,谈流亡,就不能 不谨慎一些。在汉语背景下,谈流亡和谈崇高、抒情、信仰一样,随时都可能闹出笑 话。   我们更熟悉的是漂泊,它与流浪,一字之差,意思却隔了十万里。思乡的主题在古 汉语诗歌中比比皆是。在现当代文学中,关于故乡,除了诅咒、疏远,还有什么呢?多 年前,我读到小说家莫言的一篇小说《欢乐》,他的主人公是一个农村青年,一心一意 要进城,看见绿色就讨厌。绿色本来象征着活力和生命,是我们城里人讴歌的东西,为 什么使莫言的主人公如此反感?也许是乡村的贫困和破败使莫言这样说话,除非是农民 子弟,才会理解莫言的悲哀。城里人尽管住在城里,却成了乡村生活的热爱者,就像鲁 迅先生讽刺的那样,坐在乌篷船上的老爷们看见农民们蹲在地上吃饭,就感叹道:这真 是田家乐啊!对乡村生活的热爱并不妨碍他们回城吃馆子,就像我们是故乡的热爱者, 但我们首先是故乡的背弃者,我们热爱故乡而我们离开故乡,这一切都是自觉的,并且 再具体不过,无法赋予它漂亮的诗意和存在意味。   从懂事起,我们就开始了对故乡的反叛。漂泊多年,我所寻觅的仍然遥远,当初我 确信的是我如今怀疑的,我的追寻使我处在一种无根的状态。由于背景和牵挂不同,没 有人知晓你的心事,你只能自说自话。对于交流而言,你仍然是一个失语的人。在北 京,我是一个外省青年,但我不敢觉得自己是一个流亡者,我害怕这样的绝对,宁愿抓 住《红楼梦》里“漂泊亦如人命薄”的诗句,宁可把自己弄得凄凉一点,感伤一点,这 样也许我才会忘记流亡的绝对。   在深夜,从家乡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车轮的轰隆声反衬出夜的寂静,我无法入睡, 尽管疲倦得很。如此的重复,一年又一年。回故乡是难以释怀的眷恋,回北京是不能抗 拒的诱惑。在故乡我是充实的,用方言说话的乐趣比得上写诗。在北京我是轻的,在王 府井大街,你无法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我辨认出来,说我是张卫民,一个河南农民的 后代。我在北京是轻的,无人知道我的历史和我的初恋,当然,也没有人关心我今天的 爱恋。我爱,我背叛,总之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轻,但我自由,虽然我空虚。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