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死亡的寓言 朱大可   从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的卧轨自杀开始,经过骆一禾的革命性病故,戈 麦的焚诗自沉,直至顾城的杀妻自缢,诗歌死亡的多米诺骨牌已经砰然发动。当我 着手收编有关顾城的文本时,诗人自杀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那些无名的、苦 难的和脆弱的生命,正在或者将要加入这黑色的死亡游戏!   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发生着如此密集而又理由各 异的自我屠杀。人们神色忧郁地从一个追悼会奔赴另一个追悼会,仿佛奔赴着诗歌 的末日。但诗歌依然古怪地活着:死亡解救了默默无闻的诗歌,使它突然被公众惊 骇的目光所照亮,从而以悲痛的容貌引出了一种希望。   然而,越过死亡的现场,我们究竟能够探查到些什么呢?天才的海子和崇高的骆 一禾,这两个人的身影停栖于诗歌的最深处,也就是停栖于从诗学跃向终极实在的 那个灿烂边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成为殉诗者。在穷尽言说的可能性之后,他 们选择了英雄式的沉默。这沉默仿佛是有关精神复兴的紧张聚集,以使历史能够返 回到对人类(种族)命运的极度关怀之中。这就使死亡话语成为最热烈和最惊心动魄 的诗篇。   毫无疑问,戈麦是海子和骆一禾所构筑的死亡链索中比较不引人注目的一环。 一方面缺乏海子式的巨大天赋,一方面却拥有同样令人心碎的贫困和对于生存意义 的痛切眷注,因找不到人性的出路而选择了死亡。在河流吞噬掉年轻面容的瞬间, 他说出了针对实存世界的严厉宣判,正如海子曾经做过的那样,他要通过死亡粉碎 “灵魂爬行”的“罪恶深重的时刻”。   这样一种诗意的、本体的和形而上的死亡话语,超越了人们用哀怜和回忆所勾 勒出的意义轮廓,也就是超出了诗人自身的命运,超出了诗歌和私人情感经验的限 度。如同我们在浪漫主义时代所目击到的那样,每个诗人的死亡都是一次信念本文 的正义题写,它充满悲悯,却拒绝一切来自道德群众的阐释。   而在死亡序列的另外一头,我们看到的是杀妻者顾城的阴沉容貌,代表着与此 全然不同的言说、立场。死亡并未发生在信念革命的现场,而是发生在仇恨聚集的 午夜。为了阻止一个女人对他的叛离,他竟然实施了双重的死亡:谋杀和自缢。这 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灵魂的最后放纵,它打断海子以来死亡话语的诗意、正义性和无 限的悯爱,使之下降到个人病态经验的层面。顾城说:这个人有罪,因此我判处她 和我一起死!这样的死亡同诗歌和信仰没有任何干系,它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木匠、猪倌、养鸡专业户)对其家庭事务所作出的过激反应。   顾城在这个限度里怨气冲天地行动,向世俗伦理和律法发出公然的挑战。这最 终在国际范围内激怒了道德群众,使他们能够在同一层面上实现与死者的对话:宣 读他的罪行,然后,越过那自缢的肉身,把灵魂再次绞死在道德的常青树上。   哀怜是另外一种我们可以预见到的立场。聆听过死亡的噩耗之后,一些环绕其 诗歌和事迹的感伤回忆涌现了,它们企图把顾城送回诗歌的王国,绕开道德尺度, 用审美话语对他进行纯粹的估量,这就使顾城最终成了生命悲剧中不幸的主角,诗 歌是他的台词,利斧是他的道具,而童话则是他在其间失神和疯狂的布景。所有这 些残缺不全的元素引诱了人,使人望见那从邪恶的死亡中迸发出来的美丽。   道德主义和审美主义的话语就这样言说着死亡,在顾城平息了全部怒气的前额 印盖上几条最后的定义。与此同时,有人从一个更为独特的角度告诫我们:当灵魂 已经安息的时候,请不要再去打扰它。   至此,我已就亡灵所点燃的言说火焰,作出了扼要的陈述。没有什么比顾城之 死更能激发出人们的探询和纠纷,也没有什么比这死亡更加缺乏深度阐释的必要。 但是,如果越过死亡,也就是越过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回到死者生前的诗歌题写 的岁月,我能够听取什么秘密而严重的消息吗?   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声称,顾城是我们时代最纯粹的童话诗人。我要从这个结 论开始我的追问和探查。童话,也即儿童话语,如果它构成了顾城写作乃至生活的 全部依据,那么它就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并且使之获得重量的最紧要的事物。长期 以来,顾城孜孜不倦地开辟着世界的童话面貌,也就是用儿童话语去题写心灵的风 景,以获取一个存在的幻象。这幻象不是别的,就是一九七六年以后中国启蒙主义 知识分子向群众出示的人性的公共家园。   越过童年的困顿道路,盲目的旅程被匆匆打开了,“任性的孩子”把“幻影和 梦”“放在狭长的贝壳里”,开始他的言说生涯。就像所有的“朦胧”诗人那样, 在最初的时刻,顾城所能感知到的唯一景象正是存在的黑暗。祖国的苦难、人民沉 痛的脸庞、荒芜破碎的家园以及国家播音员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有这些黑暗元素动 员着他,逼迫他向虚构的光明飞跃。  然而我们可以看到,在儿童话语的世界中漂泊,是顾城要永久吟咏的母题,“我 到哪里去啊?宇宙是这样的无边”,在带着全部的创痛和破裂反叛黑夜之后,他流亡 在了他自己的话语国度,为了搜寻和指认那个儿童话语的内在核心──家园。从这 样的话语流亡中,家园的诸多语象在依稀浮现。从树林、岛屿、草垛和纸叠的花园, 家聚集着它破碎而恍惚的构件,以便最终稳定在一个可能真正进入和居住的语词上。   ●“房子是木头做的 用光托住黑暗”(《海的图案》)   ●“那棵深色的漆树 开着绿花 我没有种它 附近盖着小木板房”(《应世》 )   ●“你的手是一个很小的房屋 你说过:我要去那居住”(《季节·保存黄昏和 早晨》)   ●“多少年了,我始终 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 我造了自己的房子”(同上))   ●“我们走累了 你说:看不见那幢空房子……我们坐一下吧 这里有一个土 坎”(《那是冬天的黄土路》)   ●“新房在暗红的梦中”(《午夜》)   ●“红贝壳是她住所的屋顶 她关上了木门,就再不出来”(《叠影》)   ●“我说,还有那个海湾 那个尖帽子小屋 那个你”(《分别的海》)   ●“我多么希望,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 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门前》)   ●“哎!王国哎!我的王国”(《小春天的谣曲》)   …………   所有这些诗意的言说和题写都指涉了一所奇异的房屋,它是整个儿童话语的中 心语象,汇合著天堂和大地的全部光明、最高的爱和永不背弃他的誓约,而且它竟 然如此具体与逼真,像一个亲切的玩具那样可以伸手触及。它是那一切玩具之上的 玩具,放射着令人心碎的魔法光辉,向顾城发出经久不息的召唤。   拥有一所木屋,也就是拥有灵魂所要寄寓的不朽家园,其中叠映着母亲的庄严 幻象,这幻象是如此隐秘和难以名状,超出了儿童话语所能表达的量度,它是家园 内部的家园,巨大而又无限,在所有行走的语象里面,在一切拥有子宫形体和恋子 心情的事物之中,在全部的蜡笔、玻璃糖纸、瓷瓶、浆果、橘子、灯盏、书本、树 叶、石阶、栅栏、马匹、麦地、尘土和金色火焰的深处。木屋,是顾城对母亲幻象 所作出的最迫近的一种描述。   正是这无限爱意的光辉制止了顾城,使漂泊的儿童停栖在他自己题写的话语家 园里,四周是那些细小美妙的语词玩具,散乱在诗意言说的现场,使家园获得一种 真正的儿童气质和秩序。   我要在此援引的不是所有被顾城抚摸过的那些玩具语象,而是它们中与家园内 在地纠缠起来的部份:树与斧,这是生命玩具和死亡玩具的一次最纯粹的组合,它 们分布在顾城的儿童话语的大量文本之中,闪耀着天真而又阴险的光辉。   ●“她住在闪亮的杉木林里……迟钝的铁斧在深处敲击”(《叠影》)   ●“美丽的!美丽的!站着忧郁的杉木 红粘土中有沙子,可以擦亮凶器 河 岸上有铁斧,色彩无比细微……它们知道我将到来……我已经到来,又一次举起 铁斧”(《逝者》)   ●“那棵深色的漆树 开着绿花……我的小斧子在哪”(《应世》)   ●“那个爱她的人正在砍一棵杨树”(《硬币中的女王》)……   杉条、漆树和杨树,代表着所有的花朵、草叶、植物和沉默寡言的生命,它们 是构筑木屋家园的经验材料,必须在利斧下悄然死去,以完成最后的献祭。经过死 亡玩具的严厉追问,生命玩具的意义突然从原初的质朴中迸发出来,或者说,利斧 的暴力照亮了生命之树。   这无非就是一种对抗性语象的互相释义而已,而导致这场对抗的是某种我称之 为砍伐游戏的运动,它使利斧在树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喊。如果我没有弄错,那 么这游戏中已经隐含着言说者内在的暴力渴望。他自身就是那犀利的斧子,夹带着 灵魂的全部动乱和风暴,敲击着无辜的树木。儿童话语掩蔽了这一切,使它看起来 不像一场屠杀,倒像铁器对木器的一次天真无邪的访问。   正是在树木悲怆地倒下的地方,开始了建造家园的事业,也正是在砍伐游戏结 束的地点,我们深切地触及了死亡。诗歌,似乎就是日常经验世界的话语练习,在 语词魔法的操纵下,顾城按照诗歌蓝本构筑着他的生活,这导致了一个令人震惊的 后果:他在经验世界中的命运,不过是其话语世界的一个逼真的倒影而已。   让我们再度回忆一下顾城的生命履历吧。这个人从漂泊和流亡中开始寻找家园 的事业,并且在激流岛的树林边获得一座木屋,谢烨则充当着那个母亲幻象的现世 化身,她负载起了一个家园的全部意义,而顾城居住在她里面。一切都在按照儿童 话语的样式精确地进行。唯一的例外是谢烨的反抗──她竟然要弃他而去!家园的信 念就这样完全崩溃了,使他沉浸在仇恨的火焰之中,并且从反面进入了那场终结的 砍伐游戏:用一把我们早已熟识的死亡玩具拆卸了那个坏的家园,然后把自己悬吊 在生命玩具上,从我称之为生命之树的地点,向尘世的梦想作了最后的眺望。   死亡就这样追上了顾城和他的妻子,把他们拖入命运预先设定的结局。坟墓取 代了家园,坐落在童话世界的中心,仿佛大声嘲笑着这些难以为继的谎言。诗歌是 一场骗局,正是它引发了所有那些令人心碎的毁灭。   在顾城和谢烨的墓碑上将镌刻这样的诗铭:   我不认识命运   却为它日夜工作 1993年底写于上海寓中 (《利斧下的童话》一书的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