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世界 韩少功    1   很多年前,我在湖南的汨罗江边插队,常听当地一些农民聊天。在我那个村子的附近,山头 还有抗日战争时留下的战壕,偶尔还能在草丛或荒土里找到一颗锈垢缠裹的颗粒,磨一磨就亮出 铜泽─是子弹。子弹证实了史料上的记载,那里曾发生中国军队截断长岳公路日军的阻击战。   农民把兵称为粮子。农民说日本粮子好可怕,说那时候一个受伤的日本粮子进了村,可以吓 得全村的男女老少跑个精光。   对付这个兵,还是个掉队的伤兵,上百号男子没有人想到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2   多少年后,刚刚进入90年代,我听说过法国巴黎曾经有一个酒会。主人是来自台湾的一位文 化高官,主宾则是大陆一些有名气的文化人,还有少数几个法国朋友应邀作陪。主人明明可以说 一口漂亮的国语,也明明知道他的主宾们听不懂英语,但更愿意用英语致词。译员当然是有的, 但只把英语翻成法语,把面面相觑的一大堆中国人晾在一边。   一个中国留学生觉得不对劲,准备提请主人注意到这一点。居然有一位作家拉住了他的衣 袖。   “不要非礼,这可能是人家的习惯。”   一种奇怪的形势就这样持续下去。主人对主宾们致词,压根不在乎对方能否听懂。这种决非 疏忽的轻慢,竟然有受辱者毕恭毕敬的容忍,而且不准别人代为反抗。   沉默的一群仍然听不懂,但没有人退场,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用这种双方都听得懂的语言 说一句:   “先生,请你说中文。”   3   听说以上情景的那一刻,我猜想一个民族的衰亡,首先是从文化开始的,从语言开始的。侵 略者从来明白,攻城莫若攻心,而一个人的心里只有语言,精神唯语言可以建筑和守护。   美国长篇小说《根》里面有一段情节:主人公一次次逃亡,宁愿被抓回来皮开肉绽地遭受毒 打,不惜冒着被吊死的危险,决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字,而坚持用非洲母语称呼自 己:昆塔。可惜,只剩下这样一个血淋淋的名字,一代代秘密流传下去,也只具有象征意义。作 为托比的第七代后裔,作者只能用英文深情地回望和寻找非洲。   4   在1994年春,我一次次听说中国人应该让出西藏——说这话的西方人,从来没有想到他们应 该把美国还给印第安人,把南非还给黑人,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还给原先的土著。也没打算要求 英国放弃北爱尔兰。   在半个多月的域外旅程中,也许我的结交范围有限,我发觉同行的中国人一碰到这个话题就 吞吞吐吐,就左右旁顾,就盯着烟头作深思状作叹息状作理解状。也许出于生计等方面的隐秘原 因,他们必须出言谨慎,必须顾及当地西方主人的脸色。只见到一个中国人敢于对此正色。这个 人平时不大言语,以致我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常常不觉得他在场。但他突然冒出来,突然用 不大流畅的奥式中文说:   “不要上西方政客的当。”   他说:“西藏是一回事,分裂中国的阴谋是另一回事。如果今天是西藏,那么明天就是新 疆,是东北,是台湾和香港。”   他又不大说话了,直到离开餐厅,无声地没入夜色。   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还算不上地道的中国人。他只是祖籍广东,自己为越南籍,然后是 澳籍。他也并不拥护共产党,在他逃离到澳洲之前,红色政权杀了他的父亲和好几位亲人,没收 了他家几十公斤黄金。他乘一条渔船在公海和印尼荒岛上飘泊数月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还知道,他是个与巴黎的演讲厅和话筒无缘的穷人,眼下领着失业救济。这个世界很难听 到他的声音。   5   海南有一句戏谑,说一个椰子砸下来,足以打中三个总经理。这说明了一种社会现状,一种 市场经济的奇观。似乎一夜之间,公司如林,连少女和儿童的节日祝词也是“恭喜发财”。   大浪淘沙,几起几落,然后我看到有一批人,正在社会的底片上逐渐明晰地显影。他们大多 年轻,手握巨资却不张扬,暗藏野心却有职业性的老成和审慎,他们是名楼名车名服名表的买 主,却已经及时地风雅和朴素,比方对走路和家常小菜更有兴趣。他们勤奋如牛马,目光正越出 国界,一旦进入商品经济更抽象或更宽广的领域,比方染指金融或期货,就往往比外交官更为谙 熟伦敦或芝加哥的时间,更为清楚英文或法文的各种名称缩写。   他们巨大的购买力,买出了境外的中文热,至少在香港等地的销售行业是如此。售货员们争 相学习普通话,把操国语的外来人当作可能的大主顾。“会国语者优先”的招聘广告,也一一出 现在报端和大街小巷。   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知道事情正在起变化。亨廷顿--哈佛的终身教授,也感到了这种热烘 烘中文的压力。他终于在1993年《外交》季刊发表了《文明的冲突?》,强调不同文明之间因差异 而引起的冲突,是最为暴烈的冲突,因此儒教文明,还有伊斯兰文明,将是美国在冷战之后最大 的威胁。在同年12月的哈佛大学一次讲座中,他更把话说白了,提出政治学必言霸权,美国应该 联日,拉越,压俄,共同来“围困中国”。   倒是一些实业家,能够一眼看穿亨廷顿,不过是从经济战车上飞来的一颗哲学炸弹,手里不 是冲锋枪而是计算器,身上不是迷彩服而是上班装,桌上不是军事地图而是销售帐表,前面不是 铁丝网而是“进口限额”、“关税法案”之类所保护着的市场纵深。一场民族之间的经济大战迟 早要接火,或者说已经接火。   6   终于找回了民族这个词。但这个词使用得最多的今天,也是它的词义实际上日渐空虚的时 候。美国就很难说是一个民族。它包括唐人街,韩国城,小东京,犹太区,意大利街,墨西哥 街,操西班牙语的果农,操挪威语的麦农,祖籍在波兰的矿工,哈莱姆区的黑人老太,还有印第 安保留区载歌载舞的男女……这全都是美国,也几乎是世界。在1990年的调查中,美国人每八个 人中就有一个人是异族混血的产物,牵连到至少两种以上的血统以及文化根源。   民族似乎仅仅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可以放装入录音带,带上它,任何人都无须害怕离乡背 井,也永远不会离乡背井。   近年来的左派文化运动,重要的战线也在语言学展开。少数民族以母语捍卫文化平等权和文 化多元的愿望,反抗中心,挑战主流,哪怕面对美国总统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索尔·贝娄等等 大人物的联名讨伐,也决不骨软。个别极端者,甚至坚决不读莎士比亚,发誓回归印第安民歌或 阿拉伯神话。宁愿狭隘,也决不卑屈。宁愿孤立,也决不背弃。这个运动在美国的英文简称叫 PC,与个人电脑的代号同名。   但我想到它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另外两个更为响亮的音节:   “昆塔。”   血色昆塔。   我们回到了前面说过的那一个画面,昆塔宁可被抓回来皮开肉绽地遭受毒打,不惜冒着被吊 死的危险,也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字。他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诘问:这样做值不值?用 英文是否就不能保护自己的尊严?就不能活下去也不能得到幸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的 血是否完全白流?是否只是一种愚蠢一种狭隘一种可悲者自作自受的臭污水?他因此而承受的所 有鞭刑,只配受到后来人在吃饱喝足之后哈哈嘲笑?   7   地球并不算太大,是人类共同的家园。一个人走出县,走出省,当然也就可以走出国,可以 爱其它的国家。正像我们不可想象黑人都留在非洲,白人都守住欧洲。我在国外的一些朋友,常 常并不比国内的朋友离我更远─无论是地理的距离还是心理的距离,那么也就无须大惊小怪。   但一个人真正热爱远方土地,会首先热爱脚下的土地。我不得不一次次回望身后的一切,从 陌生中寻找熟悉,让遥远的山脊在我的目光中放大成无限往事。人可以另外选择居地,但没法重 新选择生命之源,即便这里有许多你无法忍受的东西,即便这块土地曾经被太多的人口和灾难压 榨得疲惫不堪气喘吁吁,你没法重新选择父辈,他们的脸上隐藏着你的容貌,身上散发出你熟悉 的气息,也许更重要的是,这里到处隐伏和流动着你的中文,你的心灵之血,如果你曾经用这种 语言说过最动情的心事,最欢乐和最辛酸的体验,最聪明和最幼稚的见解,你就再也不可能与它 分离。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