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失败者的不归路 ——蔡玉镶《突围——一个底层知识者的人生体验》序 钱理群   (一)   尽管我一再地表示想要摆脱身外与身内的沉重,但依然如山般的压来——这 又是一部让我无法平静地对待的书稿。   书写的并不漂亮,但却十分的真实——正是这真实令人战栗。   单是这篇《矮子家族史》里的这一声长嚎:“矮子,苦哇”,就足以催人泪 下。有谁会想到,身材的矮小与其貌不扬,竟给人带来了如许的屈辱;仅仅是要 与别人平起平坐,活得有头有脸,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代价!又有谁会关注, 这“矮小”的身躯承受着多少精神的与肉体的苦难,蕴藏着怎样一个巨大而复杂、 丰富的精神世界:那异乎寻常的自卑与自傲,与身体的矮小形成巨大反差的内在 的志气、英雄气、风云气、大丈夫气,那越是受压受挫而越加强烈的内心的不平, 焦灼,愤激,狂躁……,水里浸泡过千百次、烈火里熔炼过千百次、污血里爬滚 过千百次仍然不屈不挠的钢筋铁骨般的顽强的生命力,那拼将青春抛掷,不惜血 肉溅飞,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舍命挣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代人倒下,下 一代接着冲上去前仆后继的奋斗……,这都构成了一部历史:作者个人的血泪史, 蔡氏家族的血泪史。而且我要说,这一切,包括“矮子”的意象,都具有一种象 征性:难道你不会由此而联想起我们的国家、民族?作者说,他发现本世纪曾对 中国历史进程产生深刻影响的孙中山、鲁迅,以及邓小平,都是矮子;这事实或 许有某种偶然性,但把它视为一种象征,也是可以的。自从上一个世纪中叶,中 国的国门被迫打开以后,在与世界各国的比较中,中国人突然发现了自身的“矮 小”(落后),由此而开始了一个多世纪的屈辱史,挣扎史,奋斗史。于是,本书 作者和他的矮子家族所显示的前述精神特征,固然带有明显的个人性与家族性, 但却具有更深远的典型性,这是一个本世纪的典型精神现象,它是能够让人们联 想起我们这个民族百年奋斗中丰富而复杂的心理内容的。   但我最想强调的却是本书的另一种典型性:“矮子”是可以视为“受屈辱、 被损害者”的代名词的。作者把他的这部血泪之作称为“一个底层知识者的人生 体验”,是大有深意的。作者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祖辈、父辈都是农民,即使他 已经脱离了土地,成为一个知识者,但依然没有忘却、也不可能摆脱自己与生俱 来的“底层”性。于是,他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尽管正是农民及底层人民 养育了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他们为这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付出最多,牺牲 最大,但却因为贫穷,因为没有文化,而长期被人“矮视”,受尽屈辱,而且前 述民族的屈辱主要是由中国的底层人民承担的,可以说,他们是将民族的、阶级 的屈辱集于一身的。这正是构成了本书作者这样的“底层知识者”最根本的生存 体验,他(他们)对“矮子”的处境的特殊敏感,格外深切的痛苦,其实是包孕着 这更为深广的历史内涵的。   因此,尽管如鲁迅所说,这还不是沉默的国民自己发出的声音,但这些底层 知识者的挣扎与呻吟,是应该倾听与关注的。而这恰恰是当今中国被压抑了的声 音。我在刚写完的一篇文章里写道,在这世纪之末,听见的是一片狂欢之声,早 已将弱者的哀哭掩埋。知识精英依然高谈阔论,但中国的“矮子”们,这些备受 歧视,备受凌辱的人们的真实的痛苦,却不在论题、视野之内,君子远离庖厨, 大家相安无事,大概就要在太平声中迎来新的世纪吧。   那么,这执拗如怨鬼的一声声“矮子,苦哇”,实在是有点扫兴。不知道愿 意倾听的人,还有没有?   (二)   本书最动情的篇章都是献给奶奶,母亲,父亲,哥哥与妹妹,献给自己的家 族的。这是作者和中国的底层知识者的“生命之根”。   于是,我们听见了:“一字一顿,几乎是从喉咙管里扯出来的,奶奶咳着, 喘着,用整个生命唱出的”歌谣——   天——公——公——喂   地娘——娘——喂   保护——我家小——毛   升——学——堂——喔   作者告诉我们:“当天夜里,奶奶便离我而去了。……这是奶奶留给我的最 后一支摇篮曲,我流着泪,默默地唱着哭着重复着,于是它变成了一首古老缠绵 悲凉凄惨和深刻沉重的安魂之曲,在我的耳边永远回荡……”(《摇篮曲》)。   大概每一个来自底层的知识者都有过类似的体验:他们的耳边永远响彻着这 古老的生命的呼唤。   这古老的声音是来自中国农民的心灵深处的:他们几乎一字不识,深信自己 的一切不幸都与此有关;于是,知识、文化、学堂,在他们的心目中,具有一种 神圣性,他们是如此虔诚地祈祷着上苍,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念书识字,有 着另一种命运,这是整个家族希望之所在。让孩子上学,有个“出息”,光宗耀 祖,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农村吃苦耐劳的父母的生命存在的全部价值。对于作者 这样的“矮子家族”,读书就更具特殊的意义。这是奶奶临终前的嘱咐:“孙子 都矮,不考学堂就些投人家降”;这是父亲的信念:“人矮并不可怕,最可怕的 是人矮又没有本事”;于是形成了儿子的理论:“矮子的强大靠的是精神,矮子 必须从智慧方面发展”。这可以说是物质贫困、苦难深重的中国农民,以至中华 民族,一代又一代,从自身的经验中提升出来的生存哲学,这是绝境中的希望之 光:读书,追求精神的丰富,成了“矮子家族”的唯一生机。因此,当读者看到 作者的父亲怎样逼孩子念书,扯耳,碰壁,踢腿,罚跪……,是不能不受到震动 的:在这几乎是不近人情的残酷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巨大的期待与爱!中国的 农民的孩子是懂得这一点的,他们不会埋怨自己的父辈,只会把这一切深理起来, 成为刻骨铭心的原始记亿,化作最基本的生命欲求:无论如何艰难,也要读好书, 报答父母,为“矮子家族”争口气!作者说,奶奶歌谣里的期待是他生命的“安 魂曲”,这是实在的:不读得个“出息”,这些农民矮子的子孙的灵魂是永远也 不得安宁的!   这样,中国农民、大地母亲哺育了自己的儿女,又把他(她)们送出了土地, 并且期待再也不要回来。   (三)   本书的作者和他的同辈,于是在父辈的嘱望中,走上了永远的不归路。   这历史的选择发生在八十年代的中国。   那是一个激情澎湃,充满理想的年头,是一个做梦的时代。在作者的笔下, 成了永远怀想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散了多少步啊,那个时候说了 多少话啊,那个时候写了多少信啊,那个时候吹了多少牛啊……”’“那些放言 肆胆谬谈阔论的日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啊!(《今夕何夕——致洪波书》)于是 作者做起了“文学梦”,一个玫瑰色的梦。作者在九十年代回忆说:“本世纪七 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中做得最多的恐怕就是文学梦”’“那时候的风气是不爱作 官爱文学,不像现在文学很臭,每一个人摸到自己的肚脐眼都是钱”(《大哥的 文学梦》)。他说的完全是事实,尽管在今天的青年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现代 神话”。正是文学把这个“矮子家族”里的后代内在的英雄气、丈夫气全部诱发 出来,使他坚信:通过文学的天梯定能使自己由躯体的“矮子”变成精神的“巨 人”。整个家族也这样期待着他:“我家的玉镶佬将来在文学上大有前途”!在 那个“文学是崇高的事业,每一个有可能成为作家的文学青年都被捧为天上的星 座”的时代,这无异于宣布,他将从根本上振兴蔡氏矮子家族!——这志气,这 责任,这预言,这自信,以后就成为一个挣不脱的梦魇,永远追慑着他,压迫着 他的灵魂。   本书的作者就这样在八十年代的梦幻中,从一个农民的儿子蜕变成一个充满 浪漫气质的知识者。   他在中国中部的一个小城里支身下来。--终于脱离了土地,却又开始了新 的生命的苦难历程。   无论如何,总算成了“公家人”,这应该是有了“出息”,家族的梦想至少 是部分地实现了。   但他不能,他仍不得安宁。   他陷入了中国小城镇的灰色生活的尘埃之中。这就是本书“生存之累”中所 描述的那些“有聊”的与“无聊”的日子,“教书,回家,吃饭,屙屎,困……” (《无忌的诗》),“生活的轮子艰难地朝前滚动着,碾碎了我的青春。头发,白 了;胡子,硬了;眼角,有了皱纹。生活的轮子继续无情地朝前蠕动着。无声无 息。无香无臭。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过年》)……   这无血的杀戮,在契诃夫的小说,叶圣陶、芦焚……的小说中都曾出现过, 这几乎是一个永恒的苦恼,因而通常也是依靠时间的流逝造成的麻木来自行消解 的,至少对大多数的小城镇的居民,包括其中的知识者,都是如此的。   但本书的作者,这位念念不忘振兴矮子家族的大业的农民英雄的后代,这位 八十年代的乌托邦的梦幻者,却长久地沉浸于真正的恐惧之中。他害怕自己陷于 “危城”里不能自救,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冲出去!(《冲出危城——致唐师》)   于是,开始了他的“突围”的悲壮历程。   而且他还必须面对新的时代的挑战。这大概是出乎这些八十年代的中国的大 学生们的意外的:当他们怀着种种英雄梦走出校门,还没有来得及大展宏图,就 被铺天盖地的商业大潮淹没了。“时代”翻了一个脸:理想主义、启蒙主义被送 上了审判台,金钱与权力突然受宠,钱权交易成为时髦;追求精神被视为神经有 病,快乐、纵欲成为唯一原则;“文学”从神圣的殿堂上跌落下来,成为嘲笑的 对象……。   于是这些无论如何要弄出个“出息”的中国的农民的子孙,又面临着选择的 分野。——或许我们应该从这一角度,来看待本书写到的发生在九十年代的蔡氏 兄弟的论争。   大哥本是这个家族痴爱文学的传统的始作俑者,但也正是他首先提出疑问: “精神,纯洁到纤弱的精神,又怎能逃脱力大无穷,美丽无比的物质巨人的强奸 呢”?(《长兄致二兄书》)他发现“文学梦”将把他自己,连同深受他影响的弟 弟、妹妹,以及整个家族引进一个“死胡同”。于是,开始用嘲讽的语气来重述 自己当年被退稿的故事,而在此之前,他的每一次叙述都是以感伤的唏嘘作为结 束的。他以对待文学那样的疯狂的热情投身于政界,并且很快就获得了成功,以 县办公室主任的身份成为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一举而实现了光宗耀祖的世代农民 的梦。而做弟弟的却仍痴迷、忠实于文学,在他看来,哥哥是在“以《红与黑》 中削尖脑袋柱上钻的的于连为榜样,摇唇鼓舌来为当官的歌功颂德,圣洁的高贵 的文学女神的贞操被一次次地出卖给了浑身酒臭的县处级官僚,独立的文学的人 格变成了御用的工具”。兄弟因此不再通话,直到那一个春节,哥哥大醉之后, 重又叙述那个古老的退稿的故事,却拿出一箱纸色发黄但却保存完好的文学手稿, 边说边哭,动情处竟至顿足捶胸,弟弟这才明白“文学梦”依然深藏在哥哥心灵 深处(《大哥的文学梦》)。更料不到的是,不久,哥哥因劳累过度,脑溢血突发 而猝亡。   这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是有一种典型意义的,或许那令人感伤的结局才多少 有些偶然性。本书的作者在哥哥的身上看到于连的影子,这更是一个相当深刻的 观察。底层生活的经历与体验,那因被压抑而变得加倍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 也是能够孕育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与赌徒的。在这个意义上,哥哥是一个不彻底的 于连,他还没有把自己完全出卖给金钱与权势的魔鬼,他的天良未泯,因此才有 那失声痛哭,他仍然是一个牺牲品,最后的结局或许有一种必然性也说不定。而 在九十年代的中国的现实生活中,成功的于连是大有人在的。他们在爬上了政治 或商业的高位以后,以百倍的疯狂攫取原先不可能染指、因而显得格外耀眼的 “黄色”(金钱)与“红色”(权力),或许自以为是在复仇,其实疯狂吮吸的正是 养育自己的父老乡亲的骨肉。这是一个迈为深刻的悲剧,但不在本书的叙述范围 之内,这里也只是顺便提及。   回到本书作者的选择上来:如果说八十年代对文学的迷恋完全是一个美丽的 梦,九十年代在文学已经失去光采以后,仍然痴心不改,就多少具有某种挣扎的 意味。作者说他是在“坚守着这最后一道防线”(《哥哥的文学梦》)。他要坚守 的不仅是他的“矮子家族”的振兴梦,更是那早己渗入血液的家族哲学:要以自 身精神的强大对抗外在的磨难。这里是内含着一种中国农民的执拗、自尊与诚实 的:一切仰赖自己而不作任何非分之举。作者内在的农民气质正是在这里显示出 来:他不怕吃苦,准备独自承受一切物质与精神的苦难,只要能突围出来!他同 时坚守的是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与精神至上:多少个孤独的夜晚,他伏案疾书, 也是在喃喃自语:“精神与物质的重建是同步的。更何况在世界民族之林里,所 有的民族的最后都是以精神作为其归宿点”(《坚守精神——致思潮书》),“人 们啊,永远不要忘了,人类在摆脱了物质上的流离失所之后,便必然要走向精神 的家园,那是上帝指引给我们的最后的处所”(《沐泉》),“我热爱生命,我热 爱文学,文学便是我的第二生命,不,文学便是我的第一生命,为此我押下了生 命和青春的赌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永远不让我的头脑给人跑马, 直到它被砍掉,或者被埋进泥土”,“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是剥夺人的思想,剥夺 人的精神生活,让一个嗜好读书的人没有书读,一个酷爱写作的人根本无作可写”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这是真正的“身无分文,心怀天下”,是关于民 族的、人类的归宿的大思考、大忧虑。这是绝望的抵抗:抵抗物欲横流对精神的 侵蚀,抵抗权势对精神自由、独立的剥夺,抵抗世俗对精神对文学的轻蔑与亵渎, 同时也抵抗着自身的软弱与可能的动摇,他一再地激励、警戒着自己:“可千万 不能舍弃和退却呵,在这最后的关头”(《拒绝平庸——日记五则》)。在一篇文 章里,他说自己的住房“颇像一个封建的遗老”(《坚守精神——致思潮书》), 他正是八十年代时代精神的最后一个守望者,尽管守得如此艰辛,如此力不从心。   即使是回到现实的层面,他也是别无选择。中国的底层知识者要想依靠自己 的本事突围而出,唯有科举考试一路。这是传统,也是现实——至少在本书作者 的眼里是如此。他只有仰赖拼命地写作,以图发表而一夜之间改变自己的命运; 同时拼命地读书,以图考上研究生,跻身于学术界,满足对精神的迷恋也改变自 己的处境。   于是,就有了本书所深情描述的“不醒文学梦”。   (四)   这条路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也是有典型性的。当我们考察当今中国文学 界与学术界的构成时,不难发现,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农家弟子,或者是有底层生 活经历与体验的,在某种程度上,他(她)们都是“矮子家族”的后裔,并且都是 通过文学或读书的通道突围而出的。这样的背景与他(她)们今天的文学与学术的 关系是复杂的,也是因人而异的,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情:但这却是一个饶有兴味 的话题与研究课题:作为生命基础的原始的底层体验与利益关系,怎样深刻而又 曲折地影响着这些文人学者今天的思考与言说,他(她)们因此拥有了什么资源, 又可能承受着怎样的负担……等等。   但这都不在本书的描述与议论范围之内。——和这些生存竞争中的不同程度 的成功者与幸存者不同,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失败者与被淘汰者。   命运在他面前充分展现了全部残酷与狰狞:上百万的生命结晶无一得到发表 面世的机会。无数次的投考全以失败告终。连“乘桴浮于海”逃到异土也被押送 回国(《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所有的文学门都对他关上了。所有的学校门都对他关上了。所有的可能突围 的出路都被堵住了。   他还有一条路:回到生他、养他的农村故土去。他太想回去了。多少次,他 对自己说:“你缩在这黑屋的一角,离了阳光,没有明月,空气都好像一个 死,……视野早就窄了阿!……你生命的源,是在山里水里,花里草里,风里雨 里雷里电里。……你忘了?你最初的根,是扎在黑色的泥土里,……在对面山上 的竹子里!……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心灵里有农夫的创伤,毛孔中有泥土的 气息……我应当回到山里去。……呼啦啦地,山风在外面唤我呢。我的头发蓬乱, 大胡子长长,我但且归去,山不弃我。”(《归去,归去——写给自己》)这真是 “梦里多少还乡路”啊!在本书中,写得最有灵气的文章都收在“伤心自然”这 一辑里:《山之梦》、《山径》、《山中日记》、《山里的故事》、《夜读山》、 《读夕阳》、《读雪》……,那是写不尽的真山真水,永不枯竭的文学想像的源 泉啊!……   但他回不去,不能回去。   作者说:“不是我走在道路上,而是道路走在我的身上。由石块,水泥,风 雨,年华,岁月,历史所组成的几百年几千年的经历和边路全部走在儿子的身上, 儿子的骨头被压得铮铮作响”(《爱的负荷——致弟书》)。矮子家族送你出来的, 是一条“不归路”啊!天意不可违,奶奶的临终嘱咐山一般不能动摇啊:“孙子 都矮,不考学堂就要投入家降……我晓得孙子将来都有出息,可惜我看不到喔…… 就到我坟前放一千炮……”(《矮子家族史》)。没得出息的子孙怎归家啊,那是 向命投降啊!……   不,我不投降,拼死也要拒绝投降!作者在《游子不归书》中对父母说: “儿之读书矢志,垂十有八年,未尝一刻懈怠,亦未尝一刻窥园也。其志在必 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遥想过年之家中,严父慈母拭目以 待之,请看三男之将来”,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玉镶佬啊,你把自己逼到绝境上了。   面对这不认输、不回头的失败者,人们还能说什么呢?   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都有这样的数量多得多的失败者。但有几个成功者会 想到他们呢?   而且正是这些失败者为成功者垫了底,或者如鲁迅所说,没有泥土,是不会 有天才的花的(《未有天才之前》)。但历史从来是成功者的历史,在历史的叙述 里是不会有失败者的位置的。   但我仍要说:请记住这些不屈的失败者吧,请倾听他们的充满血和泪的心声 吧。而且我坚信,他(他们)的事业纵然失败,但在拼死搏斗中所显示的某些精神, 却可以而且应该成为后来者的精神资源的。   但在这位身心交瘁的作者面前,我又能说什么呢?   一切安慰与鼓励的话,都是无力的。我只想和他讨论更为严峻,甚至是残酷 的话题:在充分肯定了该肯定的精神的同时,是不是可以再对自身作出某些反省 呢?或者说,能不能对某些作为前提的东西——底层的期望,八十年代的时代精 神,提出某种质疑呢?我提到了大哥的信中的一段分析:“在你的身上,充满了 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相对丰富的文学书本知识与极端贫乏的生活知识;极端的 精神和物质欲望与相形见拙的实际运作能力;千变万化的社会现实和一成不变的 人生追求,等等,这些矛盾的客观存在,从根本上制约了你在事业、婚姻等方面 的发展,叫你很难如愿以偿”(《尔非真英雄——大哥回信》)。这里,有没有某 种合理的因素呢?……   不久,我收到了作者的来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矮子家族在文学上的悲 剧意义是发人深省和惊心动魄的。它至少给人以两点启示:一是一个人如果奉行 ‘文学至上主义’,或者说是‘文学唯一主义’、‘文学清高主义’,那么他在 底层社会与环境的冲突并被环境所淹没,就几乎是必然的;二是一个人如果奉行 ‘个人奋斗’,或者说是在行为上奉行经过美化了的‘个人孤独主义’,而不知 和整个社会大势结合起来,必然为时代所抛弃,形成身体孤岛与精神孤岛”。来 信还讨论了“个人野心与个人才质的矛盾,人的无限的精神苦斗与社会家庭环境 的有限性的矛盾”等等。   这自我反省的勇气同样给我以震撼。尽管我直观地感觉问题可能没有这么简 明。但一时我又确实作不出作者期待我的“毫不留情的解剖与彻底的批判”,坦 白地说,我没有也无法想清楚这一切。但我仍从这讨论里感到了作者的清醒与成 熟,并且产生一种信心:他会继续寻找(或许能够找到?)自己的路。作者说: “我只能做鲁迅笔下状貌困顿的过客,一个劲地朝前走,好像前面有一个声音在 叫我”(《坚守精神——致思潮书》)——这也是我和他共同的宿命。   让我们“相濡以沫”吧。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