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反弹千禧 舒婷    我摸摸脑袋,抚抚胸口,甚至照了照镜子。或者有一根白发正钻营着抢先登 陆?除此之外,我清仓盘点自己,并没有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从这个世纪到那个 世纪,本是隔了百年汪洋,忽然我们睡一觉,腿也不抬,就到了彼岸。真不知应 当扼腕痛惜还是庆幸欢欣。小时候外婆给压岁钱并告诉我,除夕过后我就长了一 岁。我跟前跟后纠缠正忙着推磨蒸年糕的外婆:“究竟这一岁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外婆不得要领地敷衍我:从耳后呀,从成绩单呀,也许从黑洞洞的阁楼上?我 总是在年夜使劲撑着眼皮,希望目睹这一岁如何变成一份无法抗拒的礼物,公平 地分发到每一个人头上。不幸的是,往往熬不到天亮我就睡着了。一年又一年, 一岁又一岁。等我吊在失眠症这个绞架上,荡过一个个杯弓蛇影的夜,我无法计 算出,经时光的加加减减,我所得到的教训、经验和伤病,比较我所失去的天真、 梦想和激情,哪些更有价值。因此,我还是不能回答儿子,当他一再追问:“究 竟这一岁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儿子上小学后,算术比我高明。吃年夜饭时,他得 意地大声宣布:“现在我知道了,新长出的一岁只是个得数。”家人面面相觑。 他觉得我们太笨,很不耐烦地解释:“一天一天地加,1+1+1……加了365次, 就得出一岁啦。”今年读高中文科班的儿子,参加作文竞赛的题目是《新世纪的 心愿》。他把最荒谬得近似天方夜谭的胡思乱想,都塞进新世纪,好像那是一盏 阿拉丁神灯,居然得了二等奖。我试着问自己,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写?新世纪毫 无疑义是高科技的疆域,其快速和专业程度,我辈蹒跚难以企及。 不少在科幻电 影里的虚构,都可能变成事实。真有时光列车,让我们回到七十年代,反右运动 ;回到四十年代,及早扑灭战争;回到环境保护得以精密规划的年代、回到人口 膨胀可以控制的年代……为了逃脱所有灾祸和缺陷,封建时代和奴隶时代的,难 道我们就回到穴居时代?或者干脆复原成泥巴,回到上帝的手中?我忽然不寒而栗。 那么谁是上帝?谁有权利把人类的历史重新滤空为一张白纸。哪怕据说万能的电脑, 将设计出最新最美的画。如果说,整整一个世纪我们消耗殆尽了天真、梦想和激 情,其代价是教训、智慧和苦痛;那么在新世纪里,从这些基肥上,应当生长怎 样的物质和精神的花卉?原来还不止是一个世纪,我们过的是千年这个坎。有关海 啸、大地震、飓风和星球大战的末日预言,被茶后饭余地渲染,没有一个人当真。 当真又怎么样?有个当真的朋友从柏林给我打电话,要我和丈夫带孩子到西藏去住 一段,就当去旅游吧。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如果我的亲朋故友都不能免于罹难, 我们三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中国语言那些烫金成分,立刻隆重推出“千禧”一 词,就像金铺加工打锻的一枚挂件,既新潮,又可以辟邪。于是我们便心安理得 互相拱手作揖:恭贺千禧!既然“世纪”、“公元”都是人类自身命名的,那么人 类补充、修定、甚至篡改,比方现在讨论的“新世纪诞生于2000或2001年”,都 可以重新设定。这个千年的“坎”,原来也是我们自身制造的神话。另一个非神 话的神话,是电脑病毒家族,以“千年虫”的另类姿态,正蠕动着通过密集的神 经网,防不胜防地扑向我们。算不算一种恭贺千禧的新方式?就像我这篇讨人嫌的 冷水文章。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