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学一点历史 □李国文   鲁迅先生每到年底,都要统计他一年购书的花费,用了多少大洋, 买了多少书籍,这份账单,就附在当年日记的后边,一目了然。看到 他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记录下的这一篇篇书账,肃然起敬的同时, 也由不得感慨系之。起敬是对于先生的购书之多和读书之广;感慨是 对于先生这样舍得投资于书籍消费,和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真是活 到老,学到老,这种书账,一直记录到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如今的学人、作家,统称之为知识分子这一群人,也就是所谓的 读书人,能够如鲁迅先生这样购书读书者,大概是不很多的。否则, 就不会像我们这一代舞文弄墨的人,经常在文章里出一些纰漏,闹一 些笑话,被明白人捉来戏笑侮羞一顿,而面红耳赤,而哑口无言了。 谁让我们不好好读书?谁让我们读的书少?谁让我们强不知为已知? 这也是活该了。   但是,谈到购书,也的确有当代知识分子的难处。第一,是收入, 当今的工薪族,每月领到的那几个钱,除了糊口以外,究竟还有多大 的余力,使你敢往书店里去买你想买的书,我是心存疑问的。有钱的 人不买书,买书的人没有钱,并不是今天才有的社会现象。第二,更 实际的问题,即或你爱书若命,哪怕节衣缩食,也要把书买回来的话, 在哪儿存放,则是更令人挠头的了。妻儿老小,锅碗瓢盆,都挤在斗 室之内,纵使有购书的欲望,也只好咽口唾液作罢论了。   但是,读书人与书,总是有一种分不开的情分。有书可读的时候, 手不释卷;无书可读的时候,也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找书来读的。但是, 我记得在仅有八出样板戏和浩然先生小说的一片文化沙漠中,不但无 书可买,更是有书也不能读,封资修三个字,便把读书人与书分了开 来。   于是,我想起那岁月里一个至今难忘的镜头。   七十年代,那是文化革命的中后期,有一天,忽然于书店的一角, 瞥见书架上又重新陈列出中华书局点校本的大32开的《二十四史》, 突觉眼前一亮。我已记不起来当时看到的是《南史》或《北史》,还 是《宋书》或《齐书》了。于是,便问售货员,是卖的吗?那时候, 有两种书是普通人不敢问津的,一是放在橱窗里做做样子的“非卖品”, 二是于书店的旁门进去,凭证或凭票购买的“内部书”。那售货员点 头,表示你要买,我给你开票。这样,我很尴尬,因为我其实不想买。 天晓得,那时穷到极点的我,已经把家里的藏书,用小车推到收破烂 的门市部论斤卖了,以求换得几文钱来填饱一家数口人的嘴,哪里有 钱买书?如果一方面卖书一方面又买书,我想,除非神经不正常。于 是,又看了一眼那架上的《二十四史》,证明我所见非是虚幻景象, 便走出书店。   大街上,阳光明媚,清风徐来,也许天气晴好,人的心情也就畅 快,我被这种绝对属于“四旧”的书籍重新登场,而燃起了些微希望, 是否意味着某种政策上的改变?但标语口号满街,广播喇叭山响的现 场气氛,我觉得这种乐观情绪,是毫无来由的。不过,我对这些在红 卫兵和造反派眼中,绝对称得上是“四旧”的书籍,无论怎样的剿灭 而不死,又一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这个事实,深信中国文化的伟大, 是任何力量都不可诛杀的。走在街上,浮想联翩的我不由得莞尔而笑。 文化革命本来就是革命文化的,而《二十四史》,严格来说,是数千 年来帝王将相的活动记录,堂而皇之地摆在书架上,实在是很具讽刺 意味的。   从秦始皇焚书开始,中国文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劫难?在人们印 象里,好像只有嬴政才是惟一的罪魁祸首,其实不然,就在这部《二 十四史》中,所记录的王莽之乱,董卓之乱,八王之乱,侯景之乱, 安史之乱,黄巢之乱,还得包括尚未记录在册的最近发生的十年动乱, 凡被命名为“乱”的历史时期,再加上每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争,每一 次外民族的侵入中原,都是文化遭到劫难之时,也是图书受到毁灭之 日。   然而,哪怕只存一缕香烟其势不继,也不必绝望,中国文化的生 命力,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总会顽强的挺立生存下来,总会有薪火相 传的一代代热爱中国文化的中国人兴灭继绝,承往开来。往远看:尽 管秦始皇焚书,山东儒士仍有冒着生命危险,将简书私藏在夹壁墙中 者,司马迁这才可能根据那些未被烧成灰烬的残余竹简,写出了一部 从远古时代直到汉王朝的史书。当董卓迁都,把洛阳夷为平地,书籍 荡然无存的时候,曹操花重金从匈奴单于那里,把大学问家蔡邕的女 儿蔡文姬赎回来,让她把记得起来的古籍,逐一地记录下来以免失传。 往近看,即使十年文革,还是有目光远大的领导人、学问家、出版家, 将这一部达4000万字的史书,标点校注,呈献给国人,真可以说是善 莫大焉的功德事。试想,一个罔顾自身历史的民族,会有出息吗?所 以,书架上的这套书影,那一刹那给我的印象,仿佛在黎明时刻闪出 的第一线曙光,当时心中的激动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   果然也是如此,从新华书店发现的这点松动的痕迹倒不是偶然现 象,尽管造反派口口声声要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实际上那种狂热, 开始降温。随后,我老伴单位的图书馆,也可以借出卷帙浩繁的中华 版《二十四史》的各部史书。一次许可借一册或两册,这样,短短几 年里,我差不多将能借到的各部史书的分册,一本一本地全部浏览了 一过。1957年,我因写小说而划右派,然后到工地劳动改造,最后又 病休,月收入只40多元,岂敢有购书的非分之想。于是,在漫长的六 七十年代里,借阅是我惟一的读书方式。   我对于史书,或野史笔记的兴趣,缘起于我曾经拥有过的中华书 局的《二十四史》校注本的一史,即前四史中的《三国志》。陈寿作 史,裴松之作注的这部并不很长的书,几乎囊括了魏晋时期的文化精 华,每读每新。说来也颇凄楚可笑,在那十年里,处于风声鹤唳的状 态下,很长时间里,并未舍得处理掉这套给我许多启发的史书,但随 着政治运动的愈益深入,好事之徒的愈益增生,找碴寻衅的压迫也愈 益加多,害怕被革命派掳抄的担忧心情,自然愈益沉重。因为那些人 常是不可理喻的,与其说不清楚而沾包,不如索性当废纸卖了。结果 到了八十年代,受漓江出版社的委托,重新评点《三国演义》时,不 得不再去琉璃厂旧书店里,另觅一套,放置案头,以备参考。看书后 的定价,原来五元的旧书,此刻已涨到四十多块钱了,真有“早知如 此,何必当初”的无可奈何感。   所以,当我八十年代重新写作,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以后,希望手 边有一部随时可读,随手可查的《二十四史》,便成了心中的梦。但 到书店一看,便望而止步了。并不是我买不起,而是,房舍狭小,至 少得两个或三个书橱,方能装下。这样,构成我屋里半壁江山,其它 便什么也干不了了。因之,只好叹息而归。今年,这部历时二十年整 理出来的《二十四史》点校本,又出版了20卷的缩印本。字体虽小, 但清晰可读,于是,下了决心,买下一套。如果,我也像鲁迅先生记 书账的话,那么,这一年,我的一次性文化投资,达四位数,也算破 纪录的行为了。   历史,虽然从时间角度看,很快就会过去的,但留下来的教训, 却是恒久的。因此,学一点历史,尤其学一点中国历史,即使是很皮 毛,也可以得到许多教益。而且这部堪称为中国文化遗产中的一部大 书,简直就等于是一座宝山,你只要走进去,绝不会让你空手而返的。   不过,马上七旬的我,还有勇气和时间将这4000万字重读一遍嘛? 想到这里,不禁惋惜那些于折腾颠倒中,蹉跎过去的岁月。对于这种 历史的无奈,夫复何言,也就只好抱着读多少,是多少,得一点,是 一点的聊胜于无的想法,走进这部大书,倒是积极的态度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