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论雷峰塔的重建 祝勇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要重建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想来消息是 确凿的。这新闻的好处,是让我重温了鲁迅先生关于雷峰塔的两篇文章。虽是二 十年前读中学时早就读过,然而大凡在语文课本里收过的鲁迅作品,我以后很少 再读,因为那种程式化的课堂演绎,大抵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或者说,我的中 学教育培养了我对鲁迅的恶感。至于真正开始触摸鲁迅,是很久以后的事。这是 题外话,还说雷峰塔。重读这两篇文章,才发现这老爷子端的了得,因为在一九 二五年的文章里,他已经预见到二00一年的重建雷峰塔。且听他说:“倘在民康 物阜时候,因为十景病的发作,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再论雷峰塔的 倒掉》,《鲁迅选集》第二卷,第六十页,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他所 说的“十景病”,是夸奖中国人的数学功夫,什么事都要凑“十”,诸如十全大 补,阎罗十殿什么的,连人的罪状,宣布起来也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 总不肯歇手”(同上,第五十七页)。至于“民康物阜时候”,恐怕就是指现在 了。因为目下中国人所做之事,非“民康物阜”不能办也。关于这一点,你只要 看看青山碧水间建造的西游记宫、十八层地狱,还有在清朴自然的白洋淀兴建的 大型游乐场就知道了。据说有家公司要在西湖边上修造荷兰城,把一座中欧古城 搬到中国来,不知这家公司与出资重建雷峰塔的,是否一家。 当然,重建雷峰塔,总比破坏雷峰塔要好得多——据胡也频先生说,雷峰塔 是因为在它倒掉一半之后,当地人迷信把雷峰塔砖放一截在家里可以逢凶化吉, 才纷纷将它拆光的。(胡也频:《雷峰塔倒掉的原因》,原截一九二五年二月二 日《京报副刊》)只是不知这个新雷峰塔,是全照原样,还是加入了什么高科 技。倘全照原样,又不知重建者是否有钱重建其他被毁古迹——要知道,这样的 遗址在中国可是数不胜数。又倘若他们真的有钱,便又不知是否能够阻止中国人 新的迷信、新的破坏。倘能够,自然是件好事,但我怀疑却不能。这样的话,你 建设你的,我破坏我的,如鲁迅先生所说:“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老例还 是这样的老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或许用不多久,中国的古迹就可翻 新一遍了。 这让我想起少年时做过的一道数学题:有一个蓄着半池水的池子,底下有一 个出水口,以一定的出水量泄水,上面有一个进水口,又以一定的进水量进水, 出水量大于进水量(都有具体数字),问:用多长时间,池中存水数为零。这是 在学习代数之前做过的一道纯四则运算题,我忘记了当时是否解开,我知道的只 是,放在现在,我肯定解不开。 我并不怀疑重建者的好心肠——即使是为了凑足那“九缺一”的“西湖十 景”,让“雷峰”真的能被“夕照”。他们是揣着文化关怀从事这项事业的。这 在今日,也弥足珍贵,总比在美丽人间生建个十八层地狱好出许多。然而,我以 为中国的紧要,是去掉那蒙昧野蛮的“老例”,保全现有的古迹不再损失。中国 的历史文化遗产,在二十世纪经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文化大革命”两个破坏 高峰,留存至今的,已不容再破坏。不幸的现实却是,他们又在众多新的名目下 (诸如“资金短缺”,或“城市开发”),听凭其破坏。仅在北京,我就见过多 少雕梁画栋沦为朽木,多少古寺名宅化为瓦砾。如果说是资金问题,那么梁思成 先生早就算过一笔经济账:“修房如治牙补衣,以早为妙,否则‘涓涓不壅,将 成江河’。在开始浸漏时即加修理,所费有限,愈拖延则工程愈大,费用愈 繁……溃烂到某阶段时,那些建筑将成为建筑条例中所谓‘危险建筑物’,危害 市民安全,即不堪重修,又不能听其存在,必须拆除。届时拆除的工作可能比现 在局部的小修缮艰巨得多;费用可能增大若干倍。还不只如此,拆除之后,更有 善后问题:大堆的碎砖烂瓦,朽梁腐柱,大多不堪再用……所费人力物力又不知 比现在修缮的费用增大多少……到那时北平市不惟丧失了无法挽回的美善的体形 环境,丧失了无可代替的历史艺术文物,而且为市民或政府增加了本可避免的负 担。”(《北平文物必须整理与保存》,《凝动的音乐》,第二九九页,百花文 艺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有钱建造假古董,没钱保护真古迹,这,或许是中国人 的幽默。 当然,雷峰塔的重建,出资者有其自由,谁也管不着,也毋须那么多业余财 政部长出来瞎操心。我固然相信在“民康物阜”的当今再造个阿房宫出来也不是 天方夜谭,然而,在老祖宗留下的历史文化遗产正以迅疾的速度从我们的国度里 消失的时候,忙于建设人造文物,则应了先生的一句骂:“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 欺。”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活该。 (转自《中国经济时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