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发给当代歌词的病危通知 贾清云   不能意会不可言传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耳朵才能听得懂这样的歌词:“你是那么咄咄,你是那么 乖乖。”这是电视剧《康熙大帝》主题歌《千古一爱》中的两句男女对唱,表现 的是康熙和苏嘛喇姑的相互倾慕和美誉。且不说,它把“千古一帝”及其女侍弄 得缠绵肉麻如现代矫情男女,仅就歌词而言,文韬武略的一代君王就此变成了输 尽文采的语言残废。“咄咄”是“咄咄怪事”的“咄咄”,还是“咄咄逼人”的 “咄咄”?“你是那么咄咄”,如果可以这么胡写的话,是不是也可以说:“你 是那么洋洋”?由此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当代歌词创作几乎可以称为“勇敢 者的运动”,其中在使用我们的母语时胆量大过能力的词作者,“是那么芸芸”!   刘欢作词、作曲并演唱的电视剧《胡雪岩》主题歌《去者》,将隐士情貌( 夙愿扁舟寒江钓,风掠须发白)赋予妻妾成群的胡雪岩,已属悖谬;而它的歌词 如“唯苦心良在”(“良在”翻成现代汉语就是“很在”,“非常在”。不论古 代和现代,都没有这么说话和作词的),“天降仇敌忾(胡乱肢解成语,造成词 意混乱不堪,只为凑成五言),“殇情暗徘徊”(“殇情”是运用现代造词法生 造的“古汉语”,不古不新,不伦不类),“生死命注休然早”,“生死无价亦 无保”(“命注”、“无保”,都是用词不当,使歧义纷生,犯的是古汉语初学 者的通病)等等,伤痕累累,残破如此,却曾上榜流行、红火一时。   如果说《去者》的残病与不熟悉古汉语有关,那么更大量地用现代汉语写出 的病残歌词又说明了什么?陈红演唱的《喜乐年华》唱道:“真真情情爱不够”, “真情”叠用,就像将“爱心”叠成“爱爱心心”,写和唱的时候,就不感到别 扭吗?高林生演唱的《错爱》唱道:“也许离开你是我最后最伤最痛的结果”, 如果“伤痛”可以变成“最伤最痛”,那么“心酸”也能变成“最心最酸”。韩 磊演唱的电视剧《男人没烦恼》主题歌唱道:“走出那沉甸的从前,只因这世界 很大。”按照“沉甸”的简缩法,“黑压压”就可以简缩为“黑压”、“兴冲冲” 就可以简缩为“兴冲”了。江珊演唱的电视剧《我想有个家》主题歌《牵手梦缘》, 歌名和歌中“你我牵手梦能缘”的“缘”,都是“圆”的错别字,而歌中反复吟 唱的一句“好人都祝好人的你,愿天下人一路平安”,前句宾语残缺,如果与后 句构成复句,主语又混乱不明;而且,“好人的你”,用名词修饰人称代词是哪 里的语言习惯?   其实,同《去者》一样,这类文字残病的病因,是作者不通词性,缺乏语感, 尤其缺乏对于作为艺术的歌词的审美能力。创作的一个真理是,首先要具备“把 意思说明白”的能力,才谈得上“把意思说好,说得富有艺术魅力”。否则,就 像马季相声里说的,是“蹬着自己的鼻子上房”。回过头看,当代歌词之病与“ 艺术创作”根本毫无关涉,因为它甚至低于“把意思说明白”的水平。比如,上 面例举的高林生演唱的《错爱》中还有一句歌词是“难道说了我就不折磨?”查 上下歌词原意,是“我”因错爱而被折磨,而不是受伤后去折磨别人,由于词作 者无视主被动语态,就把词意完全弄反了。再比如伊扬演唱的《眼睛渴望眼睛的 重逢》中有“只有心中有爱,就会美丽爱的风景”、“只要心中有爱,就会穿越 爱的时空”等词句。“一道风景”、“爱的时空”等时尚语,如今已经被各种文 体和歌词彻底写滥,(记得名歌《一九九七永恒的爱》里就有“让爱恋穿越时空” 之类)足见词坛语言贫乏的程度。而尤其令人费解的是,“爱的时空”不仅“穿” 而且“越”,究竟要“穿越”到哪里去?难道一直要穿越到“恨的时空”才罢休 ?   笨嘴拙舌还要东拉西扯,词汇贫乏还要故作新潮。按道理,没有起码的文字 水平而要写歌词,就像没有起码的数理知识而要搞科学发明一样,本属不经之事 ;但在水能变油、气功能灭火的年代,这一切都已不算是神话。   没有灵魂的呼喊   以这样的文字和文化水平能写出什么歌来,大概不难想象。事实上,在当今 歌坛上,立意肤浅、内容空泛的词作,绝不是少数。甚至歌词的词意你用雷达都 找不着。比如这首《锣鼓》:“从长江到黄河/一路唱来一路歌/我们向前走/ 幸福的生活在前头/……唱得那海蓝天也蓝/唱得那茫茫大地也笑开了怀/大家 一起来/唱一首快乐的歌/呀依呀依哟”。说实话,当林依伦在那里热情地“扭 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渐渐地感到一种恐怖,仿佛看见这首歌曲的制造者们像一 群没头没脑的影子,在摆弄着一个名叫歌曲、词意为零的物件!这几乎是某种生 存状态的象征:忙乱着,争逐着,却没有意义,没有内涵——当代人感受世界、 感受意义、感受深情的能力已经匮乏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类歌词说白了,就是胡扯。但是,细究之下可以发现,这是一种有方向的 胡扯,方向指着歌词之外的目的和效益,比如林依伦唱的这首《锣鼓》。显然废 话连篇,甚至连废话都说得毫无智慧,但其中却有方向性的标志词:“幸福”、 “快乐”。的确,在这个方向标下的道路上,拥挤着多少歌词啊:“那个喜呀, 那个乐呀,那个敲呀,那个打1(陈红演唱《喜乐年华》)“咱老百姓真呀真高 兴!高兴!高兴”(解晓东演唱《咱老百姓》),“昨日你过年才包饺子,今天 我天天过新年”(李殊演唱《中国在改变》),“福到千万家,家家都是一幅画 ;安居乐业享天伦,国泰民安福中华”。(金彪、杨洋演唱《福到千万家》), “四海同庆恭喜发财心呀心相通,花也红心也红富贵在手中”(尹相杰、于文化 演唱《满堂红》)。   的确,歌词不应该等同于形势报告,词作者们必须在研究上千万下岗职工和 五千万贫困人口问题之后才能写作歌词。但是,正由于这些歌词不是源于真切的 感受,所以使人怎么听怎么觉得是“那个空呀,那个假,那个浅呀,那个傻!比 如《咱老百姓》,从头至尾反复狂呼“高兴”,虚伪加上蛮横,最终声嘶力竭; 而《福到千万家》和《满堂红》,立意讨巧,廉价派送“安乐”、“富贵”,散 发着腐朽之气。后两首歌都被制成MTV,其风格倒是非常贴切词意,居然完全照搬 旧社会财主家的道具场景,歌手们一律是旧社会富家子弟的衣着打扮:深宅大院、 旧木家具、大红灯笼、长袍马褂,其趣味和心态与当今社会修阴宅、供财神、嫌 贫夸富者们如出一炉!   为什么这类讨巧的喜庆话、粉饰的老招子、封建的旧声调总能现世并且流行 ?思考之下令人怵然警觉:在那些看似文字和文化水平不高的歌坛人物们身上, 其实有着真正的聪明和成熟,正所谓嘴甜的孩子不挨打,会唱的宝贝有奶吃。   油滑之心,俚俗之调   我们应该坚持,至少有一种态度应该是严肃的,那就是对历史;至少有一种 情感应该是庄重的,那就是对祖国。但以上述词作者的那种品位、境界和能力来 写作这类题材的作品,几乎可以断言,效果定成问题,有时效果还会适得其反。 比如张俊以创作的歌曲《时光隧道》,居然把中国的百年痛史装进了莲花落以“ RAP”的说唱形式:“林则徐的硝烟/虽然很见成效/可是南京条约签得那个实在 糟糕/哎呀呀/真是没想到/竟然把圆明园啦也给烧掉。”这是“将屠夫的凶残 化为一笑”(鲁迅),把沉重的历史变为油腔滑调:“联合国的安理会上/咱也 有一票/哎呀呀/真是美妙/终于能够平安地睡上一觉。”这样的词曲,是在歌 颂站起来了的人民的形象,还是在勾画扶不起来的愚民的嘴脸?   油滑之心产生俚俗之调。与50、60年代的歌曲相比,今天的歌曲都显得真情 不及而俚俗过之:“咱们的大中国呀”(《大中国》)、“咱们的大中华呀”( 《喜乐年华》),为什么非得用“咱们”,用“俺们”不更显得亲热?“拉着中 华妈妈的手,走出了十字口”(《拉着中华妈妈的手》),写中华何以写出了“ 走西口”的趣味和调调儿?“扑进母亲的怀抱,亲吻华夏的祖先”(《回归曲》), 一首政治历史内容的歌曲,为什么非要用感性淋漓的“亲吻”一词?面对抽象概 念的“祖先”,你的“亲吻”够得着吗?我的确想问:我们的词作者,为什么在 歌颂对象面前,总要把自己打扮成娇憨可爱、“小儿无赖”(辛弃疾)的样子?   只有挣钱是真的   当代词坛的某些状况,总使人想起王朔电影《顽主》里的一个镜头:天桥上, 头戴瓜皮帽的老财主和身穿三点式的现代女郎摩肩接踵,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和 西服革履的新兴大款麋集一台,纷乱而且荒唐。说到底,病残歌曲之所以大面积 地顽强涌现,正是为了——乱中取利。正像传销术的发财迷梦和伪气功的欺世大 言之所以旺销当世,正是因为它们都具有巨大的市尝盲目的受众和一本万利的经 济效益。   真正使人欲罢不能地写作此文并且始终感到内心沉重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作 为成人的文化环境和孩子的第二课本,病残歌曲危害不浅,而舆论和批评家们视 若无睹,还因为当代歌词低劣的文字水平、讨巧的内容立意、明确的商业目的清 晰地反映出了这样一种非词坛所仅有的当代“新人格”和“新风尚”,那就是: 轻视文化(文化虚无主义)、利用政治(政治实用主义)、全力致富(经济功利 主义),正所谓:“文化是虚的,政府是假的,只有挣钱才是真的。”事情的严 峻之处在于,如果谁认定并实行这样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谁就可能在当今社会 里如鱼得水、名利双收!当此“科教兴国”的严重关头,我们这里却正在成长一 代薄文媚俗趋利的“当代英雄”,他们正在大摇大摆地哼着病歌跨世纪——这难 道不是当今社会的一种真实吗?   (摘自1999年11月26日《中国经济时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