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另一种理想主义        许纪霖     在信仰的废墟上   一个世俗社会的来临,总是伴随着一场深刻的精神危机。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 个人如何获得生命的意义,重建人文关怀以及坚守理想主义的立场,成为中国知识分 子关切的中心问题。从人文精神的讨论,到去年的“二王”和“二张”之争,人文精 神,理想主义,精神家园一直是争论的关键词。作为高擎理想主义的坚定旗手,张承 志和张炜因为其激烈的反抗世俗立场几乎吸引了公众的所有视线,而那些更具思想价 值和建设意义的人物却落入了被忽略的寂寞命运。而历史的经验经常提醒我们,在一 场万众瞩目的文化思潮中,浮在表面的、风头最劲的,有可能是昙花一现的思想泡 沫,而在波涛下面的沉静之处,倒常常可以发掘到跨越时代的精神金矿。   史铁生,就是这样一个被严重忽视的人物。   他一度被列入所谓“抵抗投降”者的行列,但这不蒂是一种严重的误读,史铁生 的姿态与其说是抗议的、批判的,不如说是沉思的,建设的。在理想主义重建的意义 上,史铁生留给我们的,是比张承志,张炜多得多的东西。   从年龄来说,1951年出生的史铁生属于红卫兵一代,这是理想主义的一代人,他 们后来的许多行为都可以在青春时代找到早年的踪迹。尽管在80年代初期这代人对自 己青春期的幼稚,冲动和迷惘有过痛心疾首的忏悔,但尚未来得及进行更深入的历史 清算和理性反思,到90年代初,面对市场经济的汹涌浪潮和信仰虚无主义的泛起,张 承志等一批老红卫兵就再度举起理想主义的旗帜,匆匆上阵应战。应战的姿态是悲壮 的,但所用的武器却是那样的陈旧,几乎只是60年代青春期的翻版,以至于缺乏足够 的思想魅力和现代价值吸引新一代年轻人。人们敬佩的只是张承志的血性人格,但对 他与张炜那种偏激的、红卫兵式的道德理想主义或多或少持有某种保留的意见。   在红卫兵一代中,史铁生也许是极少数能够超越自身,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他 与张承志同样至今仍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但与前者不同的是,史铁生的理想主 义不再以群体为本位,而代之以明确的个人立场;生命的意义不再与历史的或形而上 的终极目标发生关联,而是对虚无困境的战胜和超越;他的理想主义也不再是咄咄逼 人的,侵略性的,而是温和的,宽容的,充满爱心的。   当种种政治乌托邦,道德理想主义在人间播种下始料不及的罪恶以后,信仰上的 虚无主义开始在青年一代中蔓延。虚无主义对理想主义的挑战,逼得我们在重建个人 信仰的时候,必须回应这样的问题:如何避免理想的乌托邦在实践的过程中再次破 灭,再次陷入虚无的循环?张承志、张炜在重构自己的理想主义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 问题,他们对抗虚无,却绕开了虚无所提出的问题,仍然将理想实有化,将信仰同一 种历史的或形而上的具体目标相联系。在建构信仰的方式上,他们仍然是传统的。这 样一种重建,并不能彻底战胜虚无主义,也无法为新生代提供重建信仰的示范。   史铁生就不同了,他所重构的理想主义整体上超越了红卫兵一代的思想局限,回 应了虚无主义的尖锐挑战。这种回应说来也很简单,首先是承认虚无,随后超越它, 战胜它,在信仰的废墟上重建理想,获得生命的意义。   一种脱胎换骨的人生转变,往往肇始于一个偶然的事件。如果没有2l岁时骤然降 临的双腿瘫痪,我们很难设想史铁生能够比同时代人跨越得更远。生理的残缺使得生 命的意义发生了问题,是生,还是死?只有当人被逼到考虑生死的时刻,才有可能在 精神上获得新生。加缪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西西弗 斯的神话》)这种纯粹个人性的精神危机,要比那些群体性的精神危机真切得多,也 更有震撼力。   在深刻的绝望之中,史铁生发现生命的偶然和苦难的无常。残缺和苦难,就象人 的出生一样,都是偶然的,无法自我把握的。人的命运被偶然之网所笼罩,人生充满 了荒诞感和虚无感。在当代中国作家之中,史铁生是最具荒诞感的作家之一,这使得 他与自己的同代人有了某种精神距离,而与新的一代发生了思想接榫。史铁生感到, 人有三种根本的困境:一是孤独,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二 是痛苦,人生来有无穷的欲望,而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欲望的能力;三是恐 惧,人生来不想死,但总是要走向死亡。(《自言自语》)这些困境是永恒的。无法 克服的,它们构成了虚无感的人生背景。每一种困境都意味着生命的残缺,人生注定 是残缺的,荒谬和不圆满的,即使我们人为地进行好运设计,最后也会沮丧地发现它 并不存在。     赋予荒谬以意义   在阅读史铁生的时候,常常会使我们想到加缪。加缪认为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联 系的唯一纽带,荒谬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人只能带着裂痕生活。但是人必须超越荒 谬,在荒谬的生活中获得意义。史铁生也是这样。他意识到人生的困境和残缺,却将 它们看作获得生命意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如果没有孤独,爱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没有 欲望的痛苦,就得不到实现欲望的欢乐;如果人永远不死,那么人生就象波伏娃的名 著《人皆有死》中那个死不了的福斯卡那样,变得乏味透顶。生命的残缺,人生的虚 无状态,反而为人战胜自己,超越困境和证明存在的意义敞开了可能性空间。   人的生存是荒谬的,没有任何理由的,但在一个理想主义者看来,必须赋予它以 意义,必须有东西证明它的意义。“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 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康复文本断想》)对生存意义的追 问,是人文精神的骨髓所在,也是人区别与动物的主要标志。人必须选择一种东西作 为生存意义的证明。史铁生选择的是写作。但是,写作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如 果作为一种生存的目的,作为一种具体的,功利的目标,那么人就会被写作囚禁起 来,就会失去生存的意义本身。而在史铁生看来,写作无非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 一种意义的证明,“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我与地坛》)这犹如 麦金太尔所说的实践活动中的“内在利益”,它不是为了获得某种可以替代的外在利 益,比如权力。金钱或地位等等,而是贮在一种内在的。无可替代的生活的意义,而 这种意义只有通过特定的实践过程才能得以实现。(《德性之后》)   理想主义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在于意义的确证,传统的理想主义总是将意义的确证 与某种终极的或具体的目标相联系,张承志和张炜也是如此。一种目的论的理想主义 不是容易滑向对人性和个人的侵犯,就是因为过于实质化而走向幻灭,导致意义的丧 失。当传统理想主义终于走向其反面,而留下一片信仰上的废墟时,究竟以一种什么 样的策略拯救理想主义,以回应虚无主义的挑战?史铁生提出,意义的确证应该从目 的转向过程,因为只要人们眼光盯着目的,就无法走出绝境。而一旦转向过程,即使 “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 程”。“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 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他满怀欣喜地写道:“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 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的悲壮。……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 无创造意义。”(《好运设计》)   当意义的呈现从终极目的转向实践过程的时候,当目的被消解而过程被空前地凸 出的时候,理想主义终于立于不败之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栖身所在。这是不能被颠 覆,被异化的精神乌托邦,这是经受了虚无和荒诞的洗礼,同时又超越了,战胜了它 们的理想主义。理想主义不再是实在的。功利的,它被形式化,空心化和悬置起来 了,悬置在最具审美价值和非功利的实践之中。这又使我们想起了加缨,想起了他笔 下的那个战胜了荒谬的英雄西西弗斯,也想起了具有现代荒诞意识的鲁迅,想起了他 笔下的那个不知何处是归宿,却仍然要向前走的“过客”。同样,史铁生在理想的废 墟上重建了理想的大厦,在虚无的命运中超越了宿命,他成了反抗虚无的英雄。   看透生活再热爱生活,这是史铁生的理想主义,一种过程论的理想主义。尽管它 是从个人的苦难中得出的人生真谛,尽管它仅仅是一种个人化的人生哲学,然而,它 的意义建构规则和理想落实方式,对于信仰危机以后虚无主义蔓延的世纪末中国,无 疑具有普遍的启示。每个人的信仰对象可以不同,但是信仰的方式却值得反思。由目 的转向过程的理想主义,很可能是经受过虚无主义思想洗礼的新生代更容易接受的一 种信仰方式。   比较起信仰的方式,理想主义以什么为本位也许是一个更值得关注的问题。80年 代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不时所欲解决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在中国人的现代观念之 中,注入以自由为核心内容的个人意识。中国传统的理想主义都很缺乏个人意识,它 们总是以某种超验的或历史的终极之物为本位,要求人们为之献身和奋斗,可惜的 是,对传统理想主义的反思尚未凯旋,在9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中又再次出现了传统 理想主义的回归,即以张承志和张炜为代表的道德理想主义。理想固然是好东西,但 是要看以什么作为理想的依归。在“二张”那里,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些“民族”、 “人民”、“贫苦民众”等神圣词汇。显然,他们的理想主义不是自我的精神拯救, 而是救世的工具;不是以个人的内在信念和自我意识作为支撑,而是再一次将自我融 化到群体之中。个人在理想之中消失了,个人成为无足轻重之物,我们很难设想这种 非个人化的理想主义对现代人有什么持久的吸引力。   相形之下,史铁生的理想主义似乎是别有境界。从一开始,他的所有困境。所有 痛苦都是很个人化的,因而那些苦难也显得更为真实。史铁生考虑的核心问题也是灵 魂的拯救,但这仅仅是一种自我拯救,并没有赋予任何社会/道德的神圣使命。史铁 生在他的名作〈〈〈〈我与地坛》中坦然承认,他当初投身写作的动机仅仅是“为了 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光彩,在众人眼里 也能有个位置。”如此卑微的写作动机,在传统理想主义者看来大概是不屑一顾的, 我却被他深深地感动。因为它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诚挚,显示出生理残缺的史铁生 作为一个人,一个理想主义者反抗命运,争取自身尊严的非凡勇气,显现出一个生活 中的强者所真正拥有的精神力量。     真正的精神圣徒是谦卑的   我特别注意到〈〈〈我与地坛》初稿的写作日期,那是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当 时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群体的狂欢,融入了时代的潮流。史铁生除 了那些与众相同的社会良知之外,独独还保留着一分难得的淡泊和宁静,在人声鼎沸 之中静静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这是一种清醒的个人意识,一种稀罕的精神定力,一 种即使投身群体也依然保持思想独立和精神自由的能力。在那样的时刻,只有史铁生 才能做到。   谁也不会否认史铁生的血是热的,他是一个富有激情和理想的人。但在他的激情 背后,总有一种基于个人意识的清明理性。1995年的文坛是热闹而又不乏无聊的,似 乎又重新出现一个只重立场,不重观点的时代,好象谁的立场最坚定,姿态最鲜明。 口号最激烈,谁就拥有精神圣徒的资格。史铁生对此是有警惕的,他指出:“立场与 观点绝然不同,观点是个人思想的自由,立场则是集体对思想的强制。立场说穿就是 派同伐异,顺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恶,不需再问青红皂白。”(《“足球”内外》) 他厌恶群体性的“立场”,而独重更富个人色彩“观点”,他的理想主义,与其说是 激情的产物,不如说是理性思考的结晶。   比较起救世,史铁生更注重的是救心,对个人灵魂和精神残缺的拯救。但他并不 认为自己手握终极真理,可以以救世主或思想先知自命。他以为生命的意义是一个永 恒的问题,我们可以对终极发问,却不能赢得终极的解答,自由与爱,总是以问题的 方式而不是答案的形态,存在于我们的心灵(《记忆迷宫》)。史铁生习惯于以一种 将心比心的平等姿态与读者对话,与他们进行真诚的思想交流。真正的精神圣徒是谦 卑的,史铁生已经接近了这样的境界。   在如今甚为流行的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之中,似乎一讲到理想主义,就意味 着抵抗世俗,似乎神圣与世俗是形同水火,势不两立。从精神气质来说,史铁生是最 富宗教感的作家之一(尽管他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教徒),然而他对世俗始终抱着宽容 和理解的态度。在他看来,神圣是以世俗为前提的,“神圣并不蔑视凡俗,更不与凡 俗敌对,神圣不期消灭也不可能消灭凡俗,任何圣徒都凡俗地需要衣食住行,也都凡 俗地难免心魂的歧途,惟此神圣才要驾临俗世。”(《“足球”内外〉〉〉〉) 超凡 而不脱俗,是一个圣者的自信和潇洒。正如史铁生所说,上帝安排了俗世,是为了考 验人类,把他们放进龌龊里面,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干净。就象放飞一群鸽子,看看 最后哪只能回来。(〈〈〈〈随笔十三》)大概,只有惧怕自己抵御不住世俗诱惑的 “圣者”,才会那般地仇视世俗。真正的圣者总是在俗世又超越俗世的。   史铁生的宽容和大度不仅体现在对世俗,而且也表现在对不同的价值观念。他颇 不赞成拉大旗的做派,建议“不如‘少谈点主义,多研究点问题’,让所有观点都有 表达的机会,旗倒不妨慢举。”(《“足球”内外》)他明确表示:“很多严厉的教 派,如同各类专横的主义,让我不敢靠近”。(《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宽容并不 意味着随意,在关系到正义或正当的大是大非面前,史铁生的态度是不含糊的。然 而,在一个现代多元社会中,价值已经与道德发生了分离,一个社会应该有共同的道 德,但可以有多种的价值观。一种理想主义自然有其特定的价值观,但并不因此具有 道德上的优越感,可以对其他价值观“不宽容”。现代社会的理想主义者,大可不必 是充满仇恨的复仇之神,不妨做一个洋溢着博爱的慈善笑佛。   史铁生所持的无疑是一种爱的理想主义。与张炜强调“恨”相反,史铁生的所有 希望只有一个,让世界充满爱。爱的哲学,可以是浅薄的说教,也可以是深刻的生命 体验。史铁生的爱心,并非如一般说教那浅薄。因为他的爱是从虚无中升腾,经历过 荒诞的洗礼。他的确在各方面很象加缪,那个“地中海的儿子”加缪。在他们两人身 上,不仅有虚无的,悲观的阴霾,也有爱的、乐观的阳光;不仅有对荒谬命运的否 定,也有对人类情感的赞美,史铁生总是在人的苦难中发现爱,他相信爱总是与命运 的巨大灾难联系在一起。“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 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 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 。”(《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   这就是史铁生的理想主义,一种个人的、开放的、宽容的、注重过程的、充满爱 心的理想主义。它以虚无为背景,又超越了虚无,它是人生悲剧中的微笑,荒谬命运 中的浪漫,俗世社会中的精神乌托邦。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史铁生将会被更多 至今仍在虚无中探索的人们所了解和接受,并日益显现出其跨时代的思想魅力。                      作者:许纪霖                   华东理工大学社会科学系 原载《东方》杂志 输入:长沙Dove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