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但愿造神的历史在21世纪结束——“陈寅恪热”反思之二   周祥森   在20世纪末的中国学术界、文化界和思想界,“陈寅恪”恐怕是出现频率最 高的一个词汇。人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和目的,大谈特谈陈寅恪。“陈寅恪” 成为了民间的、非主流的意识形态对抗官方的、主流的意识形态的一种符号和象 征,也成了一些人借以抬高自己身价的一件法宝。一时间,大有不知“陈寅恪”, 即未预当代学术和话语潮流之势。   对于这种学术文化现象,“横着走”的王朔在《美人赠我蒙汗药》第八篇 《谁造就了文化恐龙》中“老侠”的一番话说得非常到位:“中青年学者都拿陈 寅恪附庸风雅,似乎谁不赞美几句陈寅恪,谁就是狼心狗肺。”虽然这位“老侠” 自视甚高,对钱钟书不屑一顾,谓“‘钱学’是对中国学术的最大嘲讽,在思想 发现的层面上,‘钱学’的研究界的智商等于零”,认为钱氏之《谈艺录》尽是 东拉西扯,对陈寅恪的诗词也是横竖瞧不上眼,其所谓学界“对陈的赞美几乎众 口一词”更是臆测之词,但他上面这句话确实道出了9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界的实 情。   20世纪90年代以来,“陈寅恪热”不仅冲击了学术界的话语系统,而且在很 大程度上也影响了文学界的言说。例如,在随笔特别是所谓“学人随笔”或“学 术随笔”大受出版界青睐的90年代,陈寅恪其人其事遂成作家们重点谈论的学术 人物,在以学人随笔或学术随笔为主的随笔丛书中,很少有作者不去写陈寅恪的。 有的人,对陈寅恪未必有多少的了解,所知不出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贰拾 年》,稍强者也不过多知道一些汪荣祖所著《陈寅恪评传》中关于陈氏生平志业 方面的知识。览其所论,则无非是陈寅恪的学问如何如何地了得,如何如何地博 学,治学方法如何如何地高明,人格如何如何地高大,精神如何如何地可贵,思 想如何如何地深邃。尤其是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人们谈得津津乐道。发为感 慨,不外乎是九斤老太太之叹:昨天的陈寅恪是多么得伟大,今天的学人又是多 么得渺小;教授当年是多么得有真才实学,今日教授又是多么得不学无术;学历 当年是多么得名副其实,而今又是多么得虚假和泛滥。过去之学者为了发挥真理, 尚且能脱掉俗谛之桎梏,保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今天的学人则为追名逐 利,而扭曲其人格,沦丧其道德,曲学阿世,侮学自矜。而这一切的形成,似乎 全拜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之所赐。这在那些以自由主义学者、思想者自居的谈陈 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尽管他们并没有挑破这层窗纸。   “陈寅恪热”不只是冲击了90年代的随笔创作,且波及小说界。小说作家如 王朔也要对陈寅恪评品一通前已有揭,不再赘言。比较值得一提的是铁凝的短篇 小说《树下》。《树下》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快五十岁的中学教师“老于”参 加同学聚会,会上见到了他中学时代曾经暗恋过而如今做了他的父母官——副市 长——的项珠珠;而后,为了解决自己的住房问题,“老于”极不情愿地去了一 趟项市长家,但直到谈话结束“老于”也没有说出他此行的真实目的,而是像中 学时代俩人惯常所做的那样,一个晚上尽与项珠珠谈论文学;只是在回家的路上, 他才对着那棵龙盘槐,把它想成了项珠珠,对着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 也把他那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如此而已。就在“老于”同项市长大谈文 学的过程中,老于炫耀似地在项珠珠面前谈到了他最近在读陈寅恪的一本书。究 竟是什么书,小说没有交代。令老于颇感尴尬的是,这位“对文学仍保留着并不 虚假的爱好”的项珠珠项市长,压根儿就不知道“陈寅恪”究属何许人也。   《树下》的老于是一般的文学爱好者,一位普通中学教师。家境十分贫寒, 为了供应在北京念大学的儿子每月的开销,一家人都得全力以赴,寒冬腊月生不 起取暖的炉火,“老于连烟都戒了,哪儿还能挤出取暖的煤钱,穷得连煤球也烧 不起”。他那读高中的女儿,双手冻得肿肿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耳朵也冻了。 但物质贫穷的老于,精神食粮似乎很丰富,居然饶有兴致地读陈寅恪的书,预时 代之文化“潮流”,并在其副市长同学处特加炫示以抬高己身。可见,“陈寅恪 热”不只是在民间上层文化圈中流布,且也扩散到了一般的、底层的(如“老 于”)文化圈。   1972年挂印封笔、金盆洗手的新派武侠小说家金庸金大侠,近来也颇喜欢谈 陈寅恪。例如,2001年5月21日访问中山大学时,金大侠就不失攀附之机,自诩 学历史得益于陈寅恪,“陈寅恪历史修养高,功底深,是学术界模范,品格也 高……陈先生是我最佩服的一位学者,学问那么好,我就是学一生一世也赶不 及”,并认为自己是陈先生的私塾弟子,因此“称得上是中大的半个校友”。 (《南方都市报》2001年5月22日,见 http://g2.china.com/college/news/city/htm/232/20010522/200100186.shtml; 《“五论”倾到听众 》,原载《江淮晨报》。见 http://www.cwaterinfo.net/xxyl/xajh-xq.htm)同月26日,金大侠受聘为南开 大学文学院名誉教授。当天晚上,金庸在南开文学院接受记者专访,访谈间又两 次提到陈寅恪,云陈寅恪是他崇拜的四位老师中的第一位(另三位依次是:钱穆、 汤因比、罗素)。   文学家与时俱进,紧跟潮流,在随笔散文中大写特写陈寅恪,硬把陈寅恪塞 进小说主人翁的话题之中,或在可以抬高自己的合适场合攀附陈寅恪,都是“陈 寅恪热”冲击文学界言说的话语系统的不同表现方式。在此之外,还有一种可堪 注意的方式,那就是对中学生作文的影响。《北京青年报》1999年7月24日刊登 了北京市东直门中学学生汪岚写的、被评为1999年北京考生优秀高考作文的《我, 不要别人的记忆》。这篇“优秀高考作文”就特别谈到了“陈寅恪的记忆”,称 陈寅恪为“语言大师”,“希望自己能像陈寅恪先生那样掌握多国的语言”。这 一事例似乎说明,不只是高等院校的莘莘学子喜以谈陈论陈为荣事,需要借讨论 陈寅恪来展示自己的“才学”、“识见”,证明自己是当代大学生身份,中学生 中至少也有一部分人有此种需要,如此而为者亦大有人在。结合《树下》的“老 于”,“陈寅恪热”确乎扩散至中学教育界矣。   发生在文学界的“陈寅恪热”表明,一个卖文者,不写写陈寅恪是不行的, 那叫不懂行情。若读了一篇关于陈寅恪的文章,或一本关于陈寅恪生平志业的书, 就应该不失时机地抓住文章中或书中叙述的陈寅恪的某件事,赶快发表一通感想。 若是读了一本陈寅恪的著作,那就更得要写了。此亦今日之“预流”之谓也。   在“陈寅恪热”中,借陈寅恪来展示自己的实不止是散文家或随笔作者、小 说家、青年学子、乃至部分中学教师和中学生,政界官员也不乏以谈陈为时髦者 流,特别是一些主管文教工作的大员,尤喜在报告中提一提“陈寅恪”这个名字, 似乎不知道“陈寅恪”,就是昧于时宜的昏聩庸吏,就不够格做文教大员。既然 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诸如陈毅、陶铸、郭沫若、周扬、乃至周恩来都推崇陈 氏,甚至康生当年也“想看一看陈寅恪的藏书”,那么现如今的大小文教官员学 一学老一辈之风范,跟随当今文化潮流附庸风雅一回,似也无可厚非也。   可悲者乃个别称名学界的学者,纷纷以曾经结识陈寅恪为荣,在“陈寅恪热” 的回忆陈寅恪热潮中舞文弄墨,借陈寅恪来进一步提高自己。一些实无多少骄人 之论著而被其门人或其小圈子中人称为“国学大师”、当年陈寅恪目为曲学阿世 而逐出师门者,回忆其师,介绍乃师生平志业,虽陈寅恪在九泉之下当不知做何 感想,但其拳拳之生情实也有令人感动之处。当年与陈寅恪仅有一面之交而今称 名学界者凑此热闹,实大可不必。如有位学者写的一篇回忆陈寅恪的文章,读罢 才知,此翁原来与陈氏只有一面之交,这惟一的一次谈话,其内容仅一问一答两 句话而已。在世纪末居然也大书特书,好让人知道他与陈寅恪也是有交往的。这 不禁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之见赵太爷,或村夫谈资中的穷人之见富翁,邻人 询此穷人:富翁都和你谈了些什么?穷人云:富翁对我说:“滚!”仅此而已。 有人大谈学习陈寅恪,然而就是没有学到陈寅恪的绝不攀附权贵的铮铮骨气。想 想这些学者回忆文章中的主角陈寅恪,早年随兄留学东洋时,曾与鲁迅兄弟有过 同船同学之谊,留学德国时也曾与周恩来有过饭馆邂逅之遇,解放后那怕在其最 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未曾向人提起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所以,“言语上的巨人, 行动上的侏儒”,用此形容“陈寅恪热”中的个别学者,虽有苛刻之嫌,却也颇 为恰当。   可悲但并不可笑。尤有可笑者,如某学者翻检1989年版《辞海》,发现: “陈部”中对属于政治人物的“陈赓”词目介绍长达四百多字,且配有图像;而 对“一代学术大师”、作为“文化人物”的陈寅恪,生平业迹的介绍却只有一百 七十来字,且“没有图像”。论者对“如此厚彼‘陈’而薄此‘陈’”的做法深 感不满,认为如此做法“会让今日和以后的读者感到遗憾”。1989年版《辞海》 对“文化人物”作如此处理的不独陈寅恪一人,作者偏偏为陈寅恪一人鸣冤抱不 平,不亦怪事一桩吗?自然它也反映出了文化思想界之上层的一种崇拜陈寅恪的 心态。   “陈寅恪热”果如表面所浮现的那样热吗?实颇可怀疑。读铁凝的《树下》, “陈寅恪热”似乎热到了一般的文化阶层,实不然。把“陈寅恪”塞给“老于” 的话题,这种小说创作安排既有反映现实的一面,也有不合现实的一面。说它反 映了现实,是指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小说作家所处的文化阶层的文化思 想之现状。说它不合乎现实,是指在“老于”们的现实世界里,即一般的稍有文 化的民众阶层里,陈寅恪是一个陌生的“东东”。一般民众并不知道历史上有陈 寅恪其人,一如那个做了副市长的项珠珠不知陈寅恪为何许人一样,他们实也无 须知道历史上还有陈寅恪其人。现实的情形究竟如何?自由撰稿人“孤云”的 《北京鳞爪(二)·梦断昆明湖》有一很好的材料。孤云在京城“漂泊一个多 月”,在“生计仍无着落,而囊中渐倾也使我提不起太多的兴味来”的处境和心 境下,一天午后“独自闯入了颐和园”。在颐和园,孤云向一位导游打听王国维 的墓碑所在,并提示导游“就是那个在昆明湖跳水的”王国维。令孤云惊讶的是, 导游居然一问三不知,连王国维是哪个朝代的人也不知道。进一步提示,仍无济 于事。据文中导游自称在颐和园已做了多年的“导游”,从未听说过王国维在昆 明湖自沉一事。孤云又向“两个看上去像是知识分子的妇女”(孤云曾听她们在 一起讨论书籍问题)打听,亦未获“确切的答案”。孤云因此而大发感叹,而 “悲怆”,而“彻底失望了”。(http://www.howhi.com/wenxue/guyun/3.htm) 于此可知,不仅一般的民众,甚至比一般的民众稍强的一般的知识分子,是不需 要王国维、陈寅恪们的,也无须知道这些被文化上层人士目为“国宝”的“学术 大师”人物。他们的精神家园无需古董。当上层文化思想界人士欣喜若狂地大呼 “发现陈寅恪”时,知识界的下层和一般社会民众阶层毫不以为然。文化思想界 上层需要树立一尊让自己顶礼膜拜和进行盲从的偶像,下层不需要,普通民众更 不需要。偶像的时代,权威的时代,对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了,他们已经适应了没 有偶像和权威的生活。但文化思想界上层却很不喜欢、也很不习惯没有偶像和没 有权威的生活。于是,王国维、陈寅恪、柳诒徵、钱玄同、傅斯年、吴宓等等从 尘封中一个个走了出来,粉墨登场,煞是威风地成了邀请他们出场的学者、文人、 思想者的新偶像、新权威、新英雄。   有人谓“陈寅恪热”是当代中国学人制造的一个学术神话,看来其言不差。 中国人向来是擅长于造神的,但愿在21世纪能够结束造神的历史。   (写于2001年12月2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