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摘自张远山《永远的风花雪月 永远的附庸风雅》,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12月版 ISBN 7542612824 本书是“叩门者文丛”之一种。作者认为人们天生迷醉风花雪月,喜欢附庸风雅, 正如人类天生追求幸福生活。有了风花雪月,人类的生活才真正美好起来,有了 附庸风雅,人类的情操才真正升华起来。本书分两编,上编《永远的风花雪月》收 入鲁迅、顾准、王小波、董桥论等文章,下编《永远的附庸风雅》收入谈论当代影 视、民俗、宗教观等方面的篇什。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刊出) 叶芝论:《幻象》中的幻象 张远山   当我如获至宝地买到久闻大名的《幻象》(叶芝著,西蒙译,樊心校,国际文化 出版公司1990年10月第一版)一书的中译本时,不禁大喜过望,而副标题“生命的阐 释”更令我肃然起敬。看见扉页上印着“根据伦敦1925年版译”,越发庆幸译者没有 采用1937年的修订版,这样更原汁原味。于是恭恭敬敬地读起来,没想到我竟读不懂 !本该知难而退,但一想到这将成为我读书史上一个抹不去的污点,我还是硬着头皮 把它读完,并自以为懂了。读完之后本想一扔了事,但想到以叶芝的盛名,很可能会 使一些谦逊而缺乏耐心的读者浪费时间或甚至“失去自信力”,于是我按捺不住想说 两句──由于我很可能是不懂装懂,或许会引起真正读懂此书的高人见笑,因此不得 不声明在先:我并非叶芝专家,对叶芝素无研究,如果不是参考了一本叶芝诗集中他 的小传,我是不可能打破这个哑谜的。 一   叶芝1865年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1887年移居伦敦,1889年与后来成为爱尔兰民 族自治运动领袖的女演员茅德·冈相识,并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开始了对她长达“30 年”的毕生追求。叶芝为了她而从事戏剧创作并投身政治活动,但茅德·冈拒绝了叶 芝的求婚,于1903年嫁给了麦克布莱德少校。然而叶芝的热情并未稍减。当麦克布莱 德少校在1916年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中牺牲后,等待已久、独身多年、年过半百的叶 芝专程前往已移居法国的茅德·冈的寓所,再次求婚并再次遭到拒绝,因绝望而变态 的叶芝竟于“1917年”(请记住这个年份),令人难以置信地向茅德·冈的养女伊莎 贝尔·冈求婚,同样遭到拒绝。毫无补偿的对“母亲”的失节,鬼迷心窍的对“女儿 ”的失态,以及母女俩带给他的双重羞辱,使叶芝陷入濒疯状态。这年叶芝52岁,已 过了孔子所谓“知天命”之年。   但诗人从此偏执狂地认为,根本没有人认识到他的天才和他的诗歌的真正价值, 一切善意的赞扬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无意的误解、有意的嘲笑和恶意的讽刺,包括在他 写作《幻象》期间(1917-1925)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1922年)。于是他决定亲自 出马来解释他的“象征主义”杰作。但他同时认定可恨的世人不配得到他的帮助,所 以他又蓄意把解释写得谁也看不懂。为了达到这两种不可能兼顾的目的,同时又不暴 露他视为奇耻大辱的隐私,叶芝煞费苦心地、远远超过了限度地在《幻象》一书中玩 弄了一系列自作聪明的花招,使这本书充满了可笑的隐语、谜语、鬼话和胡话,成为 人类著述史上骇人听闻、空前绝后的一个恶作剧。 二   叶芝在他杜撰的友人“阿赫恩”撰写的《导言》中谎称,“他们共同的朋友罗巴 茨”偶然得到一本阿拉伯人“吉拉德斯”写的名叫《神圣人类星相图》的书,因为看 不懂而前往阿拉伯朝圣并寻求解释,阿拉伯朱得瓦利部落的人“指着书上的月相和神 话符号,说看见了他们部落的教义”,却又认定这本书“是欧洲的”;因为这个部落 另有一本“深奥的、名为《太阳与月亮之间的灵魂之路》的书”,但却是一个曾供职 于哈里发宫廷的基督教哲学家“卢加”写的,然而这本书又“在几代前的沙漠战争中 丢失或毁掉了”,幸而“大量的信义却记了下来,老信徒经常在沙上画出示图,解释 给他们的孩子们。这些示图通常与《星相图》里的完全相同。”但“罗巴茨”认定“ 这些教义不是卢加所创,因为有些术语和表达形式看来源于远古的叙利亚”,“罗巴 茨”“把这种想法告诉一位老朱得瓦利人。老人说:‘卢加肯定受过沙漠神灵的教育 ’”。很明显,这些胡言乱语没有肯定任何东西!于是“1917年”(这是《导言》、 更是全书唯一确切交待的年份),朝圣者“罗巴茨”从阿拉伯(实际上是叶芝从法国 )回到伦敦,偶遇“19世纪80年代末”(叶芝1889年初识茅德·冈)相识的友人“阿 赫恩”。“罗巴茨”就请“阿赫恩”为《星相图》写评注,但“罗巴茨”又不满意“ 阿赫恩”的解释并与之发生了第一次争吵。这时两人经过“叶芝先生的寓所”,因此 一致认为叶芝是最合适的解释者,因为“他爱上帝胜过爱女人”,但“罗巴茨”“对 叶芝先生的敌意又恢复了”,而“阿赫恩”虽然认为“叶芝先生有理性的信仰,但他 根本不具备道德信念。”于是“罗巴茨”和“阿赫恩”又“重演了30年前的一场争论 ”。最后两人和解,一致同意“把全部材料送给叶芝先生,让叶芝按自己的意愿处理 ”,叶芝当然“很乐意写评注,不过要我(阿赫恩)写个导言。”   叶芝自以为故事编得很高明,虽无法证实也难以证伪,然而他没有想到,任何人 的想象都是不自由的,这个故事恰恰暴露了他的人格分裂和内心冲突,可以做精神分 析的最佳材料。   第一次争吵前的“阿赫恩”是茅德·冈的化身,“罗巴茨”则是叶芝的化身,前 者对作品的理解使后者生气。争吵后的“阿赫恩”和“罗巴茨”则是叶芝人格分裂的 清晰表征。作为诗人的叶芝化身为罗巴茨即朝圣者,他自以为找到并且表达了真理, 可是没有人理解他,因为没有人“爱”他;于是他不得不摇身一变,化身为解释者阿 赫恩,但自尊心受伤而变态的叶芝认为自拉自唱是可耻和屈辱的,需要解释的真理或 诗歌似乎意味着表达的拙劣,于是叶芝的双重人格,即朝圣者和解释者再次发生了象 征性的争吵。就这样,成功的诗人的自尊和失败的情人的自卑,以及由此引起的复杂 内心冲突的合力,就产生了这本偏执狂加妄想狂的、比被解释的东西更需要解释的书 ──《幻象》。   也许叶芝的崇拜者会认为我是深文周纳,那么请看他在《献辞》中对自己的另一 个化身的描述:“直到大概是他50岁那年──当时他体力还充沛──他认为‘我只需 要上帝,不需要女人’。后来他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友产生了爱情。虽然只有通过最 痛苦的斗争才能抑制住情欲,他还是与女友纯精神地生活在一起。”这真是此地无银 三百两!事实是叶芝在1917年的次年即1918年,就迫不及待地与一个女崇拜者结了婚 :“我是一个粗野的老人/我选了第二件最好的事情/当我摸着一个女人的胸脯/就 把一切忘个干净”(《粗野而邪恶的老人》)。真与幻在这里发生了极富启示的双向 逆转:叶芝把《献辞》中的自我幻象当成了真实写照,轻信的读者却把他诗中赤裸裸 的写实当成了艺术的幻美之花──象征主义。我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   当然,《幻象》并不是献给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友”的,而是献给神秘的“维斯 蒂基亚”的,而这位叶芝的贝亚特丽采不可能是别人,正是茅德·冈。“我已30年没 见到你了,不知你的下落,很显然我必须将此书题献给你。”(《献辞》)因为叶芝 从1889年到1917年追求茅德·冈近“30年”,因为叶芝在书中见缝插针地无数次提到 “30年”。如果读者以为我的“因为”比叶芝的“很显然”更缺乏逻辑力量,那么还 有诗为证,那就是叶芝写给茅德·冈的“象征主义”名诗《当你老了》:“多少人会 爱你欢乐美好的时光/爱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爱情/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 灵魂/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于是一切就昭然若揭了。当叶芝在《献辞》 的最后,又一次使出障眼法说:“我还没有全面论述我的课题,甚至没涉及到最主要 的部分,关于‘至福幻象’什么也没写,性爱也只写了一点”时,我毫不犹豫地断定 ,《幻象》根本不是一部“描述了历史的数学规律”和“沙漠几何学”的严肃的、高 深的、玄妙的哲学著作,它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让茅德·冈的“朝圣者的灵魂”维 斯蒂基亚在来世或阴间,“性爱”地、而非“纯精神”地爱上叶芝的“朝圣者”的鬼 魂──罗巴茨。这就是叶芝的“至福幻象”,也是《幻象》一书的命意所在,于是叶 芝把我们从人间带到了鬼域。 三   叶芝对他的“至福幻象”避而不谈,反而煞有介事地全力“论证”一个他自己也 不相信的虚假命题:“鬼魂存在的真实性”,并以愚弄读者为乐,这使叶芝失去了一 个知识分子对真理最低限度的真诚和对读者最起码的尊重。我敢说再也没有比《幻象 》更邪恶的书了。   在卷一《哈里发所学的》开头“罗巴茨”和“阿赫恩”的对话体剧诗中,叶芝再 次虚拟了“两人”的象征性争吵,但他这一次的真正目的是借阿赫恩之口表达他自作 聪明的得意:“他(表面上是阿赫恩指叶芝,实际上是叶芝指本书读者)会绞尽脑汁 /日复一日,却永远不会理解其中(表面上指《星相图》,实际上指本书)的含义。 ”   叶芝故意把作为全书根本性基石的28月相图(P28)画错。他反复强调“第一相是 满日,第十五相是满月”,“太阳是客观的人类,月亮是对应的人类”(P27),那么 读者应该有理由期望在月相图上看到“根本”(即本能)与“太阳”在一起,而“对 应”(即文明)与“月亮”在一起吧?然而叶芝偏让它们鸳鸯错配,以使月相图与全 书的“评注”永远对不上号,故意让读者百思不得其解。仅仅如此戏弄还嫌不够,他 突然又卖个破绽:“根本的可以称为太阳的,对应的可以称为月亮的。反过来就不一 定正确了。”   再请看:“第十九相 意志──武断的人。面具(来自第五相)。创造性心灵( 来自第十一相)。命运的躯体(来自第二十五相)。例子:某位女演员。”(P87)用 不定代词“某位”作例证真是外星人的逻辑!这位“女演员”或许正是茅德·冈吧? 叶芝把“意志”、“面具”、“创造性心灵”、“命运的躯体”称为生命的“四种机 能”。一个人天生是哪个相位,他的意志就是哪个相位,另外三者则来自其他的相位 ,而这三者定数式的变化规则,据说就是“历史的数学规律”,但他又不肯直言相告 这个“规律”到底是什么,因为说穿了一钱不值:它们的变化规则就是两个初中程度 的代数公式。   设四种机能依次为X、A、B、C,则有   公式一:┃X-A┃=┃B-C┃=14   公式二:X+B=A+C=30(当且仅当X=1时,X=B=1,A=C=15)   依次使公式中的X(即意志)从1递增到28,就能得出28个月相的A(面具)、B( 创造性心灵)、C(命运的躯体)的相位值。用这两个公式可以检验出这个译本中许多 有关的错误。由于我没有英文原著,无法判断这些错误究竟是作者故意还是译者无意 造成的,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叶芝的有意捣乱。   卷二《哈里发所拒绝学的》和卷三《鸽子与天鹅》中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图例, 是上述28月相图的几何变形,即叶芝所谓的“沙漠几何学”。这些图例的“游戏规则 ”叶芝当然也要故示神秘,但有兴趣的读者或许能从“在基督诞生时,意志离开北, 而命运的躯体离开南;当意志到达南,而命运的躯体到达北时,她们换边并回归”(P1 59)等“谶语”中识破“玄机”,但我不认为它们比七巧板更有益身心。   至于卷四同时也是最后一卷《普路托之门》,据说“描述了灵魂在死亡之后的历 程”以及“活人和死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我恳请不想进疯人院的读者不必读,因为 这一卷不但没有有趣的拼图,而且充满了高烧不退的胡话,诸如“鬼魂的自我”、“ 幽灵的苏醒”、“未出生者想象力控制的老鼠,也许真的存在”、“一个人若在扮演 哈姆雷特时死去,他将来的生命中就会成为哈姆雷特”、“罗巴茨学狗叫,孩子害怕 极了,但罗巴茨还几乎没怎么学狗叫”、“他们彼此给出三重的爱,即对死者的爱, 对活人的爱,对从未活过的人的爱”等等,谁要是读得津津有味,就会成为被叶芝暗 笑的“路边的愚人”──这是此卷卷首诗的标题。   最后,叶芝在自称于“狂喜”状态中写就的卷尾诗《众魂之夜》里这样结束全书 :“我要讲几句木乃伊的真话/活人也许嘲笑/我不是讲给清醒的耳朵听的/因为或 许所有听到的人/都会恸哭、大笑一个钟点。”(P234) 四   读完《幻象》,我没有恸哭也没有大笑,只感到极度的沮丧和悲哀。如果叶芝歌 唱“爱女人胜过爱上帝”,本无可厚非,人类已唱了几千年的情歌;如果叶芝鼓吹一 个误以为是真理的学说,也可以原谅,人类至今还在谬误的丛林中摸索。但仅仅因一 己之失恋而仇视整个世界,甚至不惜用阐述真理的理性形式(哲学和数学)来论证一 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邪说,蓄意愚弄世人和亵渎神圣以泄私愤,则是令人发指的,因 为这是魔鬼的事业。《幻象》一书固然不乏天才手笔──撒旦原本还是天使长呢── 然而,邪恶不能凭天才而乞求得到原谅!   康德曾经教导,对于人来说,两件事物是神圣的,那就是天上的星辰,和心中的 道德律。而叶芝用前者(星相图)践踏了后者,同时反过来亵渎了前者,并使自己堕 入魔道,成为真理的敌人。这足以说明,人一旦被毒化的激情所劫持,会一意孤行到 何等地步,这是每一个生活在非理性激情泛滥时代的人都不能不加以思考的问题。   《幻象》怵目惊心地告诉我们:人一旦失去理性,就走向非人;而一切非理性, 必走入幻象。 1991年4月2日-4月6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