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由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万千说法”之二(载《书屋》99年第2期) 王小波论:化腐朽为神奇的想入非非 张远山   王小波给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李银河的一封情书,写在五线谱上,他是这样开头的 :“作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 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李银河说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我虽然不 是女人,也被这朴素文字中的诗意、温情乃至机智和幽默所打动了。出于一种直觉, 我相信如此至情至性的人,必能写出至美之文。于是抱着这样一种期望,我读完了王 小波已经出版的全部作品──《时代三部曲》、《我的精神家园》、《王小波杂文随 笔全编》、《地久天长》、《黑铁时代》。   读完后,我对王小波被人称为“文坛外高手”感到奇怪。写了不少好作品,也发 表了不少,为什么还在“文坛外”?而有些人没写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却常常自称 “我们的文坛”。后来想起一则笑话,有个作家外出住旅馆时被要求登记。问:什么 单位的?答:作协。问者听声记字儿:“职业:做鞋。”于是我明白了,王小波不曾 加入“做鞋者行会”,于是推崇他的人只好说“真正的高手在文坛之外”。因此,国 内“文坛”对这位“文坛外行”的英年早逝及其遗作保持沉默,表现出所谓“批评的 缺席”。既然“内行”缺席,我这个与王小波同道的外行就决定也做一回不速之客, 写一篇本不必由我写的“文坛外”评论。 不少人认为王小波的小说不如他的杂文随笔,而王小波则认为,他最好的作品是小说 。我同意王小波本人的意见,我认为过度地吹捧,极为廉价地奉送“诗人”、“学者 ”、“思想家”之类的荣誉头衔,是对王小波本人的不尊重。王小波的杂文随笔也许 比他的小说更令当代读者解气,但解气与否不是评判文学作品的价值高低的恰当标准 。未来时代的人们,在时过境迁之后,将不再能感觉到王小波的杂文随笔有多么解气 ,因此他们必将更看重他的小说。另外,王小波没有写出杰出的诗篇(而当代中国有 许多真正的诗人写出了杰出的诗篇),认为他有诗人气质则可,称他为“诗人”就过 于勉强。王小波的学问也算不上很大,称之为“学者”也不够实事求是。王小波的思 想更缺乏足够的独创性,他只是用一个合格的当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在普及一些公认的 现代常识,因此,誉之为“思想家”是对真正的思想家的贬低,而且不利于当代国人 在思想领域的进一步探索,只能助长业已病入膏肓的浮躁和不自信。我认为,王小波 就是当代中国的一个杰出小说家,而如果天假以年,那么他还会更杰出。所以我虽然 读了他的全部作品,但本文不谈他的杂文随笔,而专谈他的小说。 一、“发愣”的王小波   我不懂也不喜欢研究小说的结构,我读书喜欢找有趣的东西。一篇结构再完美的 作品,也未必有趣。而事实上有些挖空心思把小说结构弄得十分复杂的当代作家,却 有一颗“枯燥的灵魂”(狄更斯)和无趣的文笔。一般来说,有趣的往往也有益于身 心。枯燥的作家只会把肉麻当有趣。肉麻有余而有趣不足,正是大部分中国当代作家 的通病。即便在当代作家立志做有益文章的那些探讨“世道人心”的文章里,有益的 东西也极少。而“有趣”这种东西,在当代作家的作品中就更为罕见了。但我竟意外 并且惊喜地在王小波的小说中发现了一座有趣的富矿。他在《红拂夜奔〈序〉》里曾 这样宣布:“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 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在《我的 精神家园·自序》中他又认为:“看过但丁《神曲》的人就会知道,对人来说,刀山 剑树火海油锅都不算严酷,最严酷的是寒冰地狱,把人冻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假如 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枯燥而乏味的作家只会 进行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道德说教,而王小波推崇的马克·吐温曾在《哈克贝里· 芬》的开头宣布:“任何人如企图从中寻找道德寓意,就将把他放逐。”   王小波小说中最让我忍俊不禁的,是对“发愣”的出色描写。《白银时代》中有 这样一段:“在班上,我总是对着那台单色电脑发愣。办公室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 讲台,上司总是到处巡视着,所以只有这一样可以对之发愣的东西。有时,我双手捧 着脸对它发愣,头头在室里时,就会来问上一句:喂!怎么了你?……人不该发愣, 除非他想招人眼目。但让我不发愣又不可能。……(只有自己家里的)桌子后面是最 好的发愣场所。”我立刻就愣住了──这实在太有趣了,有趣得叫人不得不发愣。凡 是常发愣的人,都知道发愣是多么有趣而且有益。但是头头却反对发愣,发愣的人会 遭到当头棒喝:“怎么了你?”在小说《万寿寺》中,“一个胖胖的女人对我说:愣 着干啥。这几天我总在发愣,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既然别人这么说,愣着显然是不 对的。”不仅头头反对发愣,任何不是头头但从不发愣的人都有权对发愣的人加以申 斥:“愣着干啥。”发愣的人简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王小波笔下的古人也会发愣,比如“薛嵩发了一会儿愣。”(《万寿寺》)还有 ,“薛嵩手下这伙雇佣兵从长安城跟薛嵩跋山涉水,到凤凰寨来。……结果发现这片 疆域是一片荒凉的红土山坡。”于是雇佣兵们把薛嵩打了一顿。最有趣的是,谁也想 不到这伙雇佣兵打完薛嵩以后会干什么,原来,他们“打完以后却都发起愣来”。   很显然,王小波对“发愣”极其重视,“发愣”被当作是不论古今的普遍人性。 而且发愣还是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事件,所以有人对薛嵩说话,“薛嵩听了倒是一愣… …愣过了以后……”我读书不算太少,但从没见过有人把“发愣”作为人生转折的重 要分水岭,竟有“愣过了之后”这样的前后区别。显然,王小波认为“发愣”改变了 人生,而“愣过了之后”往往就会大彻大悟。所以,发愣是王小波笔下的王二的精神 常态:“现在应该解释的是我为什么老是愣愣怔怔,这是因为我老觉得自己遇见的事 不合情理,故而对它充满了怀疑。比方说,我上班时遇上了开会,想道:开这些屁会 干什么?难道有人乐意开会?事实上谁也不想开会,但是非开不可。不知道你怎么想 ,反正我觉得不合情理,就发起愣来。但是哪天我去班上碰上没开会,又会发愣:怎 么搞的,回回开会,今天却不开了。结果是为了开会的事要发两回愣。”(《红拂夜 奔》)呜呼,“愣”之为用大矣哉!   在小说《红拂夜奔》中,王小波概括了“发愣”的意义:“我生活在长安城里也 要发愣,或者是人活在世上不发愣根本就不成。不管是长安城还是洛阳城,哪里都有 合情合理的地方。但是正如我们都知道的,最为合情合理的就是我们眼前的世界。” 我是这样理解的,如果人从不发愣,世界就永远不会合情合理,正因为人有对不合情 理的世界或自称“最为合情合理的世界”发愣的能力,所以世界才会一天比一天更合 情合理。“眼前的世界”或许确实已经十分合情合理,但能够通过“发愣”来发现合 情合理表象下的众多不合情理,然后努力改造其不合情理的部分,使将来的世界比“ 眼前的世界”更加合情合理,那样生命才被赋予了积极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王 小波为之奋斗至死的,就是为了使将来的世界更合情合理而争取神圣的发愣权。   王小波在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写道:“吃饭喝水性交和发呆,都属天赋人 权的范畴。假如人犯了错误,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办,却不能令他不发呆。如不其然 ,就会引起火灾。”发呆与发愣是孪生兄弟,而发呆或发愣被王小波前所未有地提到 了与饮食男女等量齐观的人权高度。众所周知读书人经常发愣,也最会发呆,所以他 们被从不发愣的人们称为“书呆子”。王小波这段从“发呆”到“火灾”的话逻辑十 分混乱,而且看不出任何“辩证”关系,连不爱发愣的人读了也难免要愣上一愣── 然后大抵是嗤之以鼻。但常发愣的人们读了一定十分好奇,然后一定会去读王小波的 小说,所以用不着我多费笔墨来理顺其中的逻辑。其实逻辑明显混乱的话,往往比逻 辑严密的胡说(也就是逻辑混乱很不明显的伪真理)更有趣,更何况王小波的故意逻 辑混乱,能启人发愣。 二、“想入非非”的王小波   但读者显然不明白“头头”为什么要干涉王二、薛嵩或李靖的发愣,并不遗余力 地要剥夺这一天赋人权──这个大难题把我也弄得像个愣头青。但我“愣过了之后” ,似乎也若有所悟:原来“头头”认为人在“发愣”的时候总是会“想入非非”。想 入非非源出佛学用语“非想非非想”,也就是说:发愣的时候既不是在思想,也不是 不在思想;明明在想什么,你问他想什么,他却说没想什么。这非想非非想的想入非 非,就是发愣。用中国本土的说法叫做若有所思。“有所思”而又“若”,着实难办 。所以这非想非非想,就属于“非法非非法”,即既是非法,又不是非法。这太让“ 头头”头疼了。头头可以规定什么可以想,什么不可以想,但对这非想非非想,就有 点束手无策。然而中国文化中恒久不变的道,就是“头头是道”,于是头头就难免会 这样想:不如干脆禁止一切想入非非的发愣,免得添乱。   王小波在其小说杰作《革命时期的爱情》中,举了一个非想非非想亦即“若有所 思”的例子:王二在想象中强奸了X海鹰。这种“若”而且“有所思”(乐府情歌), 自然不属于“思无邪”(中国正统诗论)的范畴,然而王小波在批评了王二的“想入 非非”之后,惊世骇俗地指出:“我还以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 的。要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就会干出来了。”我认为这个对“想入非非”的辩护非 常充分。越是不允许某人干某件事,就越不该禁止他对此事想入非非。假设我是葡萄 的主人,我虽然不希望我的葡萄被狐狸吃了,但我却无法禁止他这样想入非非:葡萄 一定是酸的。即便狐狸的想入非非与事实不符,我也无法(且不说无权)禁止狐狸这 么想。况且,狐狸的想入非非不仅丝毫不影响我的葡萄之事实上的非酸非非酸,而且 狐狸的想入非非对我十分有利:他会因此走开不来烦我,并且再也不打葡萄的主意。 如果我竟不自量力地禁止狐狸想入非非,或者对根本无力禁止的想入非非勃然大怒: 大胆狐狸,你竟敢恶毒攻击,猖狂进攻,说我的葡萄不甜?那么虽然狡猾的老狐狸为 了免祸会假装承认葡萄不酸,但肯定要跟我没完,非要想办法(还是免不了要想)把 我的葡萄弄到手不可,甚至非要把我的葡萄架拉倒、把我的葡萄藤烧光,也未可知。 弄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逼着他这么干的!而且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这么逼 他十分愚蠢!我并不认为想入非非一定好,比如王二对X海鹰的想入非非,当然是有不 如无;我也并不认为想入非非一定对,比如狐狸对葡萄的想入非非,确实与事实不符 。但任何人(尤其是头头们)都应该明白:禁止想入非非,丝毫无助于根除想入非非 ;禁止想入非非,只会迅速催生和大量繁殖想入非非。   但这只是我这种榆木脑袋的想法,问题是任何人同样无法阻止头头这样想入非非 :我就不信连我这样的伟人也禁止不了别人想入非非!比如头头会这样想入非非:“ 保住一座城市的关键所在,就是让里面的人永远不要想入非非。”(《红拂夜奔》) 其实禁止想入非非是世上最不可能办到的事,然而古今不少头头却妄图逆天而行,并 把这种逆天而行自称为“替天行道”。于是王小波发现:“洛阳城和长安城这两座城 市很相像──比方说,都在严厉的控制之下,想入非非都属非法。……列朝列代,想 入非非都是严格禁止的。”(《红拂夜奔》)王小波也终于明白:“想要防止想入非 非,必须由最擅长想入非非的人来制定措施。”(《红拂夜奔》)妄想禁止想入非非 ,是世上最想入非非的事。把最想入非非的事情付诸大规模社会实践的人,不是愚人 就是疯子。如果说确有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真理,那就是:头头越是想禁止人们想入非 非,就越是有人会想入非非。王小波的作品,正是最突出的想入非非的实例。   最后,迷恋想入非非的王小波总结出一条“想入非非定理”(这是我的命名): “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这样的:凡是两脚直立行走,会使用一种语言的,都是人 类,不管他是黄是黑;反正饿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后软。还 有一系列重要特征,比方说听报告就犯困,贫困时就会想入非非。”(《红拂夜奔》 )所谓“贫困时就会想入非非”,不仅指物质的贫困,也包括精神的贫困,包括马克 思所说的“哲学的贫困”。王二对X海鹰的想入非非,是由于性能量释放机会的贫困; 而激发人们想入非非的部分原因,正是想入非非权力的贫困。换言之,如果不禁止想 入非非,世上的想入非非反而会比禁止的时期少一些。而禁止时的想入非非,比不禁 止时的想入非非,更加想入非非。可惜禁止想入非非的头头,偏偏不明白这一简单真 理。 三、“寻找神奇”的王小波   虽然本文是对王小波《时代三部曲》的一个非学院化的解读,但似乎还是免不了 要回答如下两个问题:一、王小波的小说中,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想入非非?对此我不 愿透露太多,正如把故事的结局先告诉你会让你读的时候索然无味一样。我只能这么 说:由于王小波的小说是当代最想入非非的小说,所以凡是试图禁止想入非非的头头 认为属于想入非非的东西,王小波的小说里差不多都有。   二、王小波为什么要写这些想入非非的小说?这是许多不喜欢或不习惯王小波的 小说风格的读者,最不明白的问题,他们认为王小波的小说过于胡闹。这个问题旁人 是很难胡猜的,幸而王小波自己作出了明确回答:“爱丽丝漫游奇境时说,一切都越 来越神奇了。想入非非就是寻找神奇。”(《革命时期的爱情》)所谓神奇就是王小 波说的人生不可或缺的“诗意的世界”。读完王小波的小说,每一个爱好想入非非的 人一定会承认王小波找到了不少神奇的诗意世界,读者也因此眼福不浅地跟随他漫游 了不少奇境。为了节省篇幅,我运用窥一斑见全豹的方法,对以上两个问题,一鸡两 吃地举一个例子。上文提到王二曾想入非非地在想象中强奸X海鹰,但他拿不准是否可 以当面赞美X海鹰漂亮,于是就引出了以下“神奇”的想入非非: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首先,漂亮分为实际 上漂亮和伦理上漂亮两种。实际上是指三围,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 反革命分子,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1 、假设我们是革命的一方,对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实际上怎么样,我们不能承 认她漂亮,否则就是堕落。2、假设我们是反革命的一方,对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对 方实际上漂亮,我们就予承认,以便强奸她。其它的情况不必再讲,仅从上述讨论就 可以知道,在漂亮这个论域里,革命的一方很是吃亏,所以漂亮是个反革命的论域。 ”(《革命时期的爱情》)   很难否认,能够用严密的逻辑,毫无破绽地进行归谬法推理,推导出“漂亮是个 反革命的论域”这种妙论的人,是一个擅长想入非非的天才。   重要的是,王小波的想入非非既不同于王二对X海鹰的想入非非,也不同于狐狸对 葡萄的想入非非,王小波的想入非非是令人拍案惊奇的想入非非,王小波的想入非非 所找到的神奇,是真正的化腐朽为神奇:就是从毫无诗意的世界中找出诗意,就是从 悲剧性现实中提炼出喜剧性,就是从合理性世界中挖掘出荒诞性。从这化腐朽为神奇 的想入非非中,王小波找到了自己生命与存在的独特意义。他说:“唯一有意义的事 ,就是寻找神奇。”(《革命时期的爱情》)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