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书屋》:书香的华屋·思想的广厦 张远山 《书屋》杂志正日益成为国内思想文化界的重镇,为此《编辑之友》主编约我撰文评 介一下该刊的总体风格和编辑特色。从《书屋》杂志(双月刊)于一九九五年秋天创 刊之日起,我就是它最忠实的读者。而从一九九六年第二期起,我又成了它的作者。 作为它的长期读者和专栏作者,我认为《书屋》的特色,大体可以概括为以下五点: 一、思想的交响 近年知识界曾经有过“思想”与“学术”孰重的讨论,参与者各陈己见,莫衷一是, 最终像新时期以来的大多数争鸣一样不了了之。依我的看法,思想比之学术的无比重 要性是无须讨论的。因为思想是本,学术是末;思想是源,学术是流;思想是体,学 术是用;思想是原创,学术是传承;思想是生产,学术是消费。这一原本不言而喻的 常识居然值得大费周章地加以讨论,本身就说明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知识界,在政 治高压下被长期统一在一种钦定的思想之下,久已丧失了知识者至高无上的思想自由 和尊严。正如在清初的严厉思想禁锢之下,乾嘉学派虽然在学术研究上空前繁荣,却 在思想原创上严重歉收──这直接导致了近期和远期的两个后果:一是面对清季欧美 思想的传入而无法与之平等“对话”,二是在二十世纪末叶思想弛禁之后虽然一再被 鼓励“解放思想”但却始终解放不出真正有价值的新思想,以致不得不到处寻找“思 想资源”。其实只有真正的有思想者,才可能找到思想资源──然而真正的思想资源 决不是故纸堆,而永远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对于原本没思想的人,即便新思想摆在 面前,也会对面相逢不相识。“解放”是相对于“禁锢”而言的,然而在“解放思想 ”之前,明清士人和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知识分子有什么思想被“禁锢”了呢?没 有。被禁锢的只是空无,被禁锢的只是思想的权利。以致于“解放思想”解放出来的 ,只是自由思想的空洞“权利”──而刚刚获得自由思想权利的思想赤贫者,暂时是 创造不出什么新思想的,于是这一权利到目前为止只解放出两种现成的旧思想:传统 的“新儒学”和外来的“西学”,而真正的新思想则长期缺席。这一缺席直接导致了 上述不必要的讨论,而在这一囿于时代困境的讨论中,学术的重要性又被进一步夸大 了。 然而没有新的思想原创,学术研究迟早会断流──事实上早已难以为继。今天的中国 学者固然可以研究三千年前的“甲骨学”、两千年前的“诸子学”、一千年前的“敦 煌学”,并振振有辞地认为这种学术研究比思想原创更重要。但是今天的中国知识界 能给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后的中国人留下什么值得研究的创造性思想呢?这还仅 仅是从自足意义十分可疑的纯学术研究的内在逻辑而言。事实上,对于民族文化的发 展来说,思想是第一义的,而学术是第二义的。真正推动文化发展的,永远是生动鲜 活的原创思想,而不是断烂朝报的学术文献。正是在这一时代困境下,《书屋》杂志 成了当代中国极少数特别偏重于思想原创的刊物之一。它的很多文章,未必立刻就成 为轰动的名文,但其思想含金量,必将在今后若干年内逐渐显示出来。也就是说,《 书屋》本身正在成为一个日益重要的思想资源。 二、绚烂的和弦 作为“思索者的精神领地”(刊头语),在《书屋》的思想交响乐中,没有第一小提 琴,更没有压倒一切的钢琴独奏。读者找不到统一的思想立场,看不出左派色彩或右 派倾向,它不标榜自由主义立场,但却始终贯彻着真自由精神。所以在《书屋》杂志 上,思想倾向不同的作者都能发言,例如一九九九年第四期刊出的雷池月、谢泳两文 ,虽然不是互相辩难,但关于现代中国有无自由主义传统却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编 者有意将两文同时刊出,就最能体现《书屋》的客观立场。《书屋》也鼓励直接的辩 论驳难,而不管被批评者是否编者偏爱的作者或有社会影响的权威名流。因为编者深 知:“只有当人们与真理争辩时,才能完全理解真理。”(爱默生)例如一九九九年 第二期刊出专栏作者郜元宝的《经济学“来了”》一文,很快就在一九九九年第六期 刊出了三篇持不同看法的文章。《书屋》没有老子那种“五色令人目迷、五音令人目 盲”的杞人之忧,而认为不同思想的碰撞有益于拓展认识的疆域。这与某些刊物常常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称“本刊发表的文章不代表编辑部的观点”形成鲜明的对照,因 为真正有生命力的刊物永远不以编者的个人好恶为选稿标准,更不会成为党同伐异的 工具。 我认为,能否发表编者本人不赞成的观点,是一本刊物是否成熟的主要标志。而《书 屋》显然正在走在成熟,并且日益变得恢宏大气。由于《书屋》的主要编辑不是分工 过细、壁垒森严的现有学术体制中人,所以《书屋》堪称当代中国编辑体例最不僵化 的杂志,每一期都有读者预料不到的题材新颖、观点别致的佳作。它不人为限定议论 范围,几乎一切与文化有关的题材和领域都乐于涉及。这是一本由通人编辑、让杂家 自由发言的泛文化的思想刊物。从《书屋》的选稿标准,“思想类的文章讲究科学性 ,科学类的文章讲究艺术性,艺术类的文章讲究思想性。”就能充分看出它的包容性 。蔡元培曾以“兼容并包”的方针办大学,而《书屋》正是以此宗旨办刊物。 三、个性化的复调 正是思想的交响和绚烂的和弦,使《书屋》上的文章显得色彩斑斓、风姿绰约。因为 思想原创,不可能是一个集体主义的课题,靠“三结合”和“研究小组”是炮制不出 什么有锋芒的思想见解的。思想史上任何有价值的见解,都是由敢于向传统思想和权 威观点挑战的杰出个人率先提出的,并且总是在不同意见的攻讦辩难中才会日臻严密 完整。除了被腌制成钦定思想的教条,任何自由思想家在其原创期,其思想脉络都有 一个探索发展和逐渐精纯的过程。所以,只有注重思想的个人色彩,允许甚至鼓励某 种程度的思想不成熟和不纯粹,才谈得上真正的思想自由。正如鲁迅的个人风骨,见 之于他的每一篇论战性文字。但这种个人风骨,半个世纪以来已完全从中国知识界消 失。而《书屋》上的文章,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能见到思想者本人的喜怒歌哭和真性情 。由于偏爱有风骨的个性化文章,所以《书屋》的风格就是不追求统一的风格色彩, 《书屋》的文体就是不规定统一的文体篇幅,《书屋》的范围就是没有固定范围。 作为“读书人的心灵园地”(刊头语),《书屋》既非激进的,也非保守的,它的编 辑追求是稳健而自信的“冷水泡茶慢慢浓”(1996年第5期《书屋絮语》),“不管气 候如何,都能调节到所需温度”(1997年第1期《书屋絮语》),既不做狗熊,也不逞 英雄(1999年第4期《书屋絮语》)。虽然编者羡慕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中那个 “不懂人事”地喊出真相的“天真”小孩,但由于深知真实世界中“许多事是只可意 会不可言传的。恰恰,因了这一点,世界上也就有了许多意味深长的漂亮文字。”(19 96年第6期《书屋絮语》)因此,就固定栏目的设置而言,《书屋》可谓屋小天地大, 比如有讲故事的“其人其事”,也有讲道理的“说长论短”;有爬梳史料的“科文经 纬”,也有抒发性灵的“奇谈怪论”。就具体篇章的丰富而论,《书屋》可谓文短韵 味长,比如有抒情的《意淫的哀伤》(陈村),也有魔幻的《变幻躯体尺寸的渴望》 (南帆);有颖悟的《博尔赫斯系列评论》(残雪),也有机智的《最酷的作家》( 周泽雄);有思辨的《上帝的预谋》(易中天),也有考据的《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 》(方舟子);有严正恢宏的《五四之魂》(林贤治),也有幽默泼辣的《话说屁股 》(赵无眠)……这些极见风骨的灿烂华章读来滋味独特,绝少雷同。许多篇什值得 一读再读,乃至百读不厌,可以相信经得起时间的大浪淘沙。 四、通俗化的雅乐 由于强调个性化的声音,《书屋》上发表的文章很少作登高一呼的慷慨激昂状,而大 多有理有据,平实低调;雅人深致,娓娓道来;宇宙苍蝇,无所不及;道德文章,庄 谑并作。虽然《书屋》贯注着交响乐式的古典精神,但却致力于把雅乐加以通俗演绎 。在保持极高的文化品位和编辑投入的同时(《书屋》是目前国内少有的给作者寄清 样的刊物),它力求为大众喜闻乐见。也就是如《书屋》刊头语所说,把“思索者的 精神领地”,做成“读书人的心灵家园”。编者自称“怀着这样两全其美的美丽理想 ”:“既要有能令读书人埋头伏案不闻窗外事的书屋,又要有抬首临窗勤快出门关注 天下之事的读书人。”(1995年第5期《书屋絮语》)所以虽然《书屋》的理想读者是 中高级知识分子,但它却相当地平易近人,决没有学究气的高头讲章,而是尽可能照 顾一般读书人的接受程度。《书屋》不同于学人刊物,也不同于文学刊物,而主要是 一本趣味盎然的文化刊物。美国作家索尔·贝娄认为:“知识分子写出的书,总是把 人引向抽象化的不毛之地。多年刻苦钻研,所得到的,除那些把人们与现实隔绝开来 的一套套高见、一条条公式外,其余几近于零。理论上的借贷,削弱了个人独立作出 判断的能力。”有鉴于此,《书屋》的文章与时下国内流行的充斥术语的伪学术文章 截然不同,它强调思维上的一语道破和直指当下,强调理论上的无所依榜和自我担当 。 由于《书屋》的主要编辑都是具有深厚艺术素养的作家,所以他们的眼光就格外具有 文学趣味,比如每期卷首的《书屋絮语》,就是普通编者难以写出的清新小品。因此 《书屋》也同样要求作者必须具有深厚的文化底气和尖锐的思想勇气,必须有真正的 通透感和敏悟力,并且像狮子倾全力搏击兔子那样,写出具有高度文学性的思想佳作 。每当读到《书屋》上有声有色的思想佳篇,我总是一再想起尼采的名言:“对于我 们哲学家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被人误认为是文学家。”《书屋》的理想作者,正 是这样具有生花妙笔的哲思之士。因此《书屋》拒绝枯燥的说教,决不高筑门户,不 砌学术壁垒,不搞夫子之墙千仞,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躲进象牙之塔,任何有人文 关切的普通读者都能轻易进入,于春风化雨之中感受自由精神,得到知识熏陶和思想 感染。这说明《书屋》虽然孜孜以求文化的高品位,但始终固守普通人的立场,而这 正是现代文明最根本的人文精神。 在这种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编辑方针下,《书屋》敞开的大门正迎来日益众多的各 层次读者,取得日益广泛的社会影响。《书屋》自创刊以来一直保持着很高的转载率 ,有大量文章被《新华文摘》、《读者》、《大众文摘》、《书摘》、《散文选刊》 、《散文·海外版》、《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报刊选刊选载,也有许多文 章被出版社收入各种专集选集。《书屋》在未上网前,已有不少文章在互联网上得到 较高的转贴率;而一九九九年六月上网之后 ,其影响更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 五、人本的主题 如果说《书屋》作为一部宏大的交响乐,可以没有领奏,可以没有指挥,但却不可能 没有主题。我认为《书屋》的主题乐句,就是人本身。前些年有过一场关于“人文精 神”的讨论,但这一讨论仅仅止于讨论,虽然引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议论,但似乎还没 有一本刊物把弘扬人文精神当做办刊宗旨长期贯彻下去。《书屋》恰恰是把弘扬人文 精神当做自己的真正使命。它真气贯注地立足于人本立场,关注人性的挖掘,发表了 许多极具人性深度的佳作,例如《我有这样一个母亲》(李南央)、《毫无目的的残 酷》(景凯旋)、《假如阿Q还活着》(徐晓鹤)、《革命成功以后》(单世联)、《 一个乡下人对“知青”的记忆》(王彬彬)……等,都堪称可遇不可求的佳作,可惜 限于篇幅不能尽举。 我认为《书屋》是一本具有浓厚启蒙色彩的泛文化思想刊物。正如李慎之先生在《重 新点燃启蒙的火炬》(1999年第6期)一文中所说:“鲁迅所谓‘立人’的正道的日子 不会太远了。‘五四’先贤的遗徽绝响必然会重新振作,他们的嘉言懿行必然会重新 点燃启蒙的火炬。”但《书屋》并不高举启蒙大旗,而是默默地不懈耕耘。显然《书 屋》的编者始终铭记伏尔泰的教导:“种我们的园地要紧!”出于对文化启蒙的长期 性和艰巨性的充分认识,《书屋》不把文化启蒙当作一场耸动视听的短暂运动,所以 它是乐于祭冷灶的。它无意于充当运动(哪怕以文化的名义)的旗手,也无意于扮演 时代精神的吹鼓手。在时代的浮躁氛围中,《书屋》以一种难得的恬淡心态,获得了 渐入佳境的最佳效果。我个人认为,《书屋》有望成为新世纪的《新青年》,它的稳 健适度、循序渐进的启蒙风格,必将使它具有长远的发展前景。 现在为《书屋》总结成就也许还太早,作为书香的华屋和思想的广厦,也许离培养和 推出思想巨人的远期目标尚有距离,但在普遍缺乏思想原创和人文风骨的当代中国, 我们有理由期待《书屋》引领着一代思想者从时代的低矮屋檐下走出来,把低迷已久 的中国文化推向一个衰极复振的新的高峰。用荷兰人文主义思想家伊拉斯谟的话来评 价它大概是恰当的:“在盲人王国中,一只眼的人是国王。”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 (《编辑之友》2000年第1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