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颠倒众生的外国坏蛋   ——破解邱岳峰之谜兼及中国之谜(六)   张远山   结语、摆脱英雄与坏蛋的双重束缚:做一个真正的人   证明邱岳峰没有真正打败毛泽东的是邱岳峰本人。虽然毛泽东已经于1976年 逝世,但毛泽东的乌托邦式道德高标却阴魂不散。1980年,当中国已经开始了被 称为“拨乱反正”即从非自由社会向自由社会的艰难转型时,邱岳峰却因为“搞 腐化”而被迫自杀。作为这个通俗悲喜剧的头号反派,毫不意外地,邱岳峰自己 恰恰是一个假坏蛋:“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内控对象”,至死 未获平反。虽然邱岳峰本人早已成了全国人民的偶像,但这个消极自由的偶像是 隐秘版本,他这个中国社会的真生活中的假坏蛋,只能在为外国电影的假生活中 的真坏蛋配音时过过消极自由的嘴瘾,一旦把外国生活和外国电影中人皆有之的 消极自由在中国社会里付诸实际行动,等待他的只能是身败名裂的厄运。历史的 快速变迁和历史的快速遗忘,可能使新一代已经不知道何为“搞腐化”,连新一 代邱迷也未必了然。“搞腐化”是那个乌托邦时代对男女情爱的道德主义命名。 “搞腐化”是当年的全国人民都没有的消极自由,何况一个假坏蛋!   作为精神后遗症之一,陈丹青的评论不得不非常含蓄:“沪上市井传说过他 赴死的原因,是原因,也不是原因。我猜,我愿断定,他死于高贵的颓废。…… 你要无情才能活在这无情的世界!‘凡尔杜先生’对那位他本想谋杀的女子惨然 说道。邱岳峰有情,他谋杀了自己。”意思是说,搞腐化也是人的消极自由,搞 腐化更是颓废的一种方式,而且非常高贵。   严锋的评论则直言不讳且极富勇气:“我从小在一个清教徒的思想环境中长 大,有着绝对道德化的倾向,对那样的事长期以来可以说是深恶而痛绝之。可是, 我记得当时自己对自己说,邱岳峰那样的人,即使是真的搞了腐化,我也会原谅 他。其实连原谅都说不上,让他搞腐化好了,人民不会在乎,他有资格搞腐化, 搞多少都无所谓。”   我对两位的观点都很赞成,但应该补充的是,不仅邱岳峰有资格颓废,每个 人都有资格颓废,不仅邱岳峰有资格搞腐化,每个人都有资格搞腐化。颓废乃至 搞腐化不应成为任何人的特权,而是每个人的天赋人权和消极自由。不能认为某 人搞腐化就是高贵,某人搞腐化就是低贱。只要不触犯法律,每个人都有权任意 地腐化。腐化的唯一禁区是利用权力搞腐化,但利用权力搞腐化属于腐败。腐败 的最佳温床是专制。专制是自由的首要敌人,腐败则是自由的次要敌人。   证明“邱岳峰神话”不足以成为神话的也是邱岳峰本人。邱迷们误以为,只 有外国语言才能如此漂亮,似乎他们听到的并非中国话,而是外国话 ——其实 他们听到的每个字、每个音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话:中国语言原本可以如此漂亮! 中国生活原本也可以如此精彩!作为一个伟大的民族,中国人的美学创造力,原 本不亚于任何民族。所以问题仅仅在于,当代中国的社会剧本和电影剧本严酷规 定了每一个角色和每一句台词,不允许任何中国人把话说得如此漂亮,不允许任 何中国人把生活过得如此精彩。因此当邱岳峰从幕后走到台前,以真身出演中国 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时,他无意中完成了对“邱岳峰神话”的自我解构,这 一自我解构无比深刻地揭示了中国电影尤其是中国生活的存在悲哀:“一个极其 拙劣的角色,配得也很粗糙。” 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没有大舞台的精彩 人生,怎么可能有小舞台的精彩电影?   可以断言,在全民性的人格分裂中,邱岳峰是人格分裂最为严重的中国人。 因为独一无二的职业掩护使他享有了独一无二的消极自由,因此对于在实际生活 中不能享有消极自由,他的压抑和痛苦也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一无二的高度压 抑和极端痛苦,蚌病成珠地转化成了独一无二的职业才华。如果邱岳峰在实际生 活中能够像外国坏蛋一样享有消极自由,那么他就不可能成为“好一位夸张的天 才”(陈丹青语)。   邱迷们认为,邱岳峰达到的艺术高度是那些外国坏蛋的杰出主演者也难以企 及的,这无疑是一种重大误解 。对于自由世界的主演者来说,消极自由是人皆 有之的日常用品,消受稀松平常的消极自由用不着如此激动,更不必如此夸张, 他们即使不想有平常心,已必有平常心。真正的颓废是不激动的,真正的优雅也 决不夸张,只有崇高才令人激动,只有壮美才不无夸张。但对于邱岳峰来说,消 极自由决不稀松平常,消极自由是中国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稀世珍宝,他即使想有 平常心,也不可能有平常心——当我们告诫自己或别人要有平常心时,我们面对 的一定是不平常的东西。正因为没有平常心,邱岳峰的配音才会如此激动如此夸 张。   如同毛泽东成于英雄欲,也败于英雄欲,邱岳峰成于“夸张”,也败于“夸 张”。由于“夸张”,邱岳峰的声音既达到了“人类声音魅力的极限”(严锋 语),也达到了矫揉造作的极限;由于“夸张”,邱岳峰的配音有失二度创作的 应有分寸,远离了“信达雅”的职业标准,因而其“天才”也颇为可疑。任何人 都能听出邱岳峰的声音极其夸张,夸张到了“随便说什么都充满戏剧性”(陈丹 青语)的地步,夸张到了每个字、每个音都充满舞台腔的地步,可以说已经竭尽 了夸张之能事。然而最为吊诡的是,邱岳峰却丝毫没有夸张的主观意图,他吐出 的每个字、每个音,都是情真意切的心声。而邱岳峰的个人心声,正是中国观众 的集体心声。邱岳峰的激动万分毫无夸张之意,他确实激动得情难自已;中国观 众的颠倒痴狂也毫无夸张之处,他们确实感到激动人心。   如果不是在现实生活中高度压抑且极端痛苦,邱岳峰固有的艺术才华不可能 被激发到如此令人崇拜的高度。如果中国观众不是在现实生活中也高度压抑且极 端痛苦,那么超级坏蛋邱岳峰就不可能获得如此反常的狂热崇拜,不可能成为偶 像人物乃至神话人物。   如果不是在现实生活中同样高度压抑且极端痛苦,邱岳峰的天才同事们的艺 术才华也不可能被激发到如此令人吃惊的高度——除了唯一的例外,他们每一个 人都像邱岳峰一样没有平常心,也像邱岳峰一样没有夸张的主观意图却无一不 “夸张”,也像邱岳峰一样无限激动地忘情投入,正是集体性的远离原版的二度 创作,使邱岳峰与他的同事们共同创造了译制片不可能再有的青藏高度。   全体天才配音演员中只有一个人例外地具有平常心,那就是专配外国英雄的 毕克。毕克的配音严格遵循“信达雅”的职业标准,既不激动也不夸张,松弛散 淡,收放自如,分寸感极强,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但毕克的杰出也不能完全 归功于他自身固有的艺术才华,正如其他配音演员的激动夸张和缺乏平常心是时 代的特殊原因所致,毕克的不激动不夸张且独具平常心也同样是时代的特殊原因 所致。他像许多中国观众一样,对英雄有着或多或少的审美冷感,这种原本不可 取的审美冷感,歪打正着地成了他的职业所需的可贵素质。毕克对英雄不可能狂 热,对英雄集体冷感的中国观众对毕克也不可能狂热。我喜欢外国英雄,也感谢 和尊敬毕克的艺术才华,但我不想为毕克编一个神话。毕克身上没有神话。   严锋说:“什么时候译制片开始离我们远去?什么时候老牌配音演员一个个 地凋零?毫无疑问中国的配音事业正在以加速度走下坡路。……一方面是配音演 员一代不如一代,连硕果仅存的老演员的质量也今不如昔。一方面是观众对配音 越来越不在乎:管它呢,看懂了不就行了吗?”陈丹青说:“他的才华即是颓废, 一如颓废乃稀有的才华,我们的文艺此后再没遇到过秉赋了颓废的天才,邱岳峰 的气质因之寥若晨星。”许多外国影迷或邱岳峰迷像严、陈二位一样惋惜译制片 的配音质量大不如前,其实这符合翘翘板原理:译制片达到顶峰之时,正是国产 片跌入谷底之日。1980年代以来,中国人的消极自由大大增加了,配音演员与电 影观众的压抑和痛苦远不如前了,中国生活逐渐精彩起来了,国产片的质量也有 所提高了。因此译制片质量的退步,是时代进步的必然。配音界也没有任何神话。   与神话人物毛泽东一样,神话人物邱岳峰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既不是 以积极自由捍卫消极自由的英雄,也不是以积极自由侵犯消极自由的坏蛋。他对 自由的理解,连外国坏蛋的水平也没有达到,正如许多中国作家和电影编剧对自 由的理解,也没有达到外国坏蛋的水平,所以当代中国文学和当代中国电影中既 没有真坏蛋,也没有真英雄,只有乏味的假英雄和被丑化的假坏蛋。   作为积极自由的滥用者,毛泽东在自由社会中不可能成为偶像;作为消极自 由的追求者,邱岳峰在自由社会中也不可能成为偶像。超级坏蛋邱岳峰在1970年 代末成为偶像,仅仅意味着超级英雄毛泽东在1970年代末正在失去偶像地位。 “邱岳峰神话”在1980年代的产生,仅仅意味着“毛泽东神话”在1980年代已经 破产。当毛泽东严重侵犯了全国人民的消极自由而邱岳峰全面唤醒了全国人民的 消极自由时,全国人民就抛弃了积极自由的“毛泽东神话”,成了消极自由的 “邱岳峰神话”的信徒——于是邱岳峰万千宠爱在一身,外国坏蛋颠倒了众生。 从全民性的“毛泽东神话”到全民性的“邱岳峰神话”,从以积极自由、崇高壮 美的超级英雄毛泽东为偶像到以消极自由、颓废优雅的超级坏蛋邱岳峰为偶像, 预示着中国社会从非自由社会向自由社会的转型。   只有非自由社会才会出现“毛泽东神话”,也只有非自由社会才会出现“邱 岳峰神话”。非自由社会一定会产生一个公开神话,不是毛泽东神话,就是另一 个人的神话;非自由社会也一定会产生一个与公开神话对称并消解公开神话的隐 秘神话,不是邱岳峰神话,就是另一个人的神话。隐秘神话一定产生于非自由社 会即将向自由社会转型之时,隐秘神话产生之时,正是公开神话消解之日。一旦 非自由社会成功地转型为自由社会,完成了历史使命的隐秘神话就会迅速祛魅并 自动解构。   “毛泽东神话”在这位超级英雄于1976年逝世后基本终结了,而“邱岳峰神 话”在这位超级坏蛋于1980年自杀后却愈演愈烈。因为1980年代以后,中国在曾 被毛泽东多次打成坏蛋的新领袖邓小平的领导下正式启动了向自由社会的转型。 邓小平之所以被众多国民乃至自由世界视为新中国真正的国家英雄,就因为他比 其前任远为尊重国民的消极自由。尽管他的不彻底之处在于,出于他自认为的不 得已,1989年春夏之交他曾一度运用积极自由扼杀过国民的消极自由,但对消极 自由的天然尊重,促使他很快就在三年后的1992年做了难能可贵的弥补——这是 永不言败、不肯下“罪己诏”的毛泽东做不到的——使中国人因祸得福,不仅消 极自由进一步扩大了,更重要的是,邓小平1992年的南巡壮举,使中国向自由社 会的转型成了任何英雄和坏蛋都无法阻挡的历史定命——只要亿万邱迷的自由渴 望持续燃烧,水开之日,放眼在望。   我想借用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一句话与神话人物毛泽东和邱岳峰同时告别: “原谅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时希望曾经或至今还崇拜毛泽东和 邱岳峰的每个中国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我认为,对 毛泽东和邱岳峰的真正纪念,就是永远不要牺牲自己的任何消极自由,更不要让 自己成为任何观念的牺牲品,因为人仅有一生,没有人牺牲得起。只有这样,才 能告慰毛泽东和邱岳峰在天之灵,也告慰被乌托邦观念牺牲的无数冤魂。   我想借用北岛名诗《宣告》中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文:“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愿意做一个人。”这句貌不惊人的大实话曾经在1980年代产生过后人难以想象 的巨大震撼力,因为它摆脱了“英雄”与“坏蛋”对自由人的双重束缚,在适当 的时间适当的地点以适当的方式,完成了对“人”的破题。   2003年10月21日初稿   2003年12月15日二稿   2004年1月13日定稿   作者附记:本文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10周年而作,但写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艰 难,因为我的祖国、我的时代令我百感交集。感谢陈丹青和严锋的佳作给了我莫 大启发,也感谢亿万邱迷的热情给了我命笔勇气,最后要感谢《书屋》杂志邀请 的2003年11月13日韶山冲之行,参观毛泽东故居、毛泽东纪念馆、毛氏宗祠、毛 氏私塾、滴水洞宾馆以及虎歇坪之游、毛家饭店之餐给了我极为丰富的现实感受。 虽然本文已长达三万余言,但在两个多月雅各与上帝角力般的艰苦写作中,我删 改掉的文字远比保留下来的多,只能请读者允许我把未尽之意留待以后。   (刊《书屋》2004年第3期,授权“新语丝”网上首发。) (XYS2004031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