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绝世奇文古来稀,从心所欲大逾矩 张远山   《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2期所刊张中行老先生的大作《才女××》(恕不代张艳 帜,姑隐其名),以肉麻当有趣,堪称古今罕见的奇文。   开篇说,这位“才女”告诉张老先生,她自编作品集的一种叫《读我》,“是别 人写她的。我未再想,从嘴里溜出一句:‘那我也要写。’”至此我们尚无从判断, 这“未再想”或未再思究竟是何所想何所思,我也尚未联想到此老熟读的孔子关于“ 再思可也”的教诲。我只是联想起见识过的此老揄扬“其她”当代才女的文字,而且 略感惊奇于当代之不出伟男而偏多才女,且偏都让此老有幸一亲芳泽。但我至少还没 有神经衰弱得从“被读者”自谓“读我”,联想到“读者”的“读你”是一首缠绵悱 恻的情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然而紧接着,此老就旗帜鲜明地宣称他主动要求 写“读”后感是“自投罗网”,却令我立刻看出这篇“读”后感是心底有私、笔下无 隐的不打自招。   果然不出所料。如果说声称“自投罗网”,还似乎近于风趣,那么此后的多余解 释,就完全是令人瞠目的“风”马牛竟相及了:“罗网乃横竖格子所织,非情丝所织 ”,这类隔壁阿二不曾偷的“风”话,明眼人一看便知:决非风趣,只是性趣。而更 有趣的是,此老完全知道这种解释是脱裤子放屁(因为他更知道自己脱了裤子已干不 了别的),所以他必须对这脱裤子放屁式的解释再加以辩解:“何以如此疑神疑鬼? 是因为前几年我写过一篇《才女·小说·实境》。对于才女,曾表示爱慕之意以及求 之不得的怅惘,唯恐有的人沾染时风,喜欢追查历史,那就连本篇的标题也成了罪证 。”这竟是唯恐人不知的点题了,岂非愈出愈奇!   以上不过是刚刚开个头──此老久以出租司机绕远道式的开头著称──以下入正 文,叙本末。如何相识,此女竟喜欢诗词,组织诗社,编印诗刊,惊为“少见”;如 何“交往渐多”,如何“也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然而不幸此女“年刚过二十”, 于辞若有憾焉,于是惋叹“没有资格参加”此女组织的青年诗社,“只好”在此女自 费编印的青年诗刊上“想想门路,终于得到她的同意,我写了发刊辞。”可见“自投 罗网”并非自今日始。然而以我的浅学来猜想,男人请求女人接受的文字,通常不会 是序言或发刊辞,倒可能是情书;正如女人请求男人撰写的文字,通常不会是情书, 而更可能是序言。可见序言(或发刊辞)恰恰与情书性质大异、距离最远,除非超乎 常情之外:这两种性质最相反的文字,竟也可以合二为一。若如此,则我以为“人之 患在好为人序”就有了最新的发展:男人之大患,在好为女人序。   据说该才女自费印行了多种作品集,张老先生说:“我最想见识见识的是《春色 无边》”,为什么呢?我以为此老必会大量引用书中才气横溢的妙语警句来证明他这 篇大作的标题论点:××确是个才女。却不料没有一字一句的引证(全文亦然),只 说之所以对此书情有独钟,是因为“《春色无边》收她作为女性所想的心事……因为 其中讲的是有关男女之间的许多‘剪不断,理还乱’,她是怎么想的?比如‘单相思 ’、‘性爱’、‘初夜’之类。”这真是惊世骇俗之语。“单相思”云云,我不知是 真是假,是男是女;而以一个九十老翁,竟来关心二十少女的“初夜”之想甚或之事 ,实属匪夷所思。   此老虽然无力或无暇证明此女是个才女,却一跃又把此女称颂为“奇才”,并感 叹道:“且夫奇才,必如彗星之不经见者也,今举目能见之,甚至劳她上街,代我买 一块烤白薯,亦浮生难得之一境也。”不知这一浮生妙境,是何境界?原来并非冯友 兰所标举的“道德境界”甚或“天地境界”,只不过是“飘飘然之境”,且看:“但 这样的境会使人飘飘然,充满善念并有点神经衰弱的人也许不免于担心吧?是我会不 会因此而动摇了道心。所以我还要辩解几句,是对于才女,我虽然不少钦慕之情,所 求却至多只是‘诗意’,而不是庾子山《枯树赋》中的‘生意’。生意是我的歪词中 所写‘丁香小院共黄昏’。诗意呢?不过是有时面对,我有兴致吟诵‘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她肯听,并理解而已。”   真是闻所未闻。对无才(至少他没有证明有才)之女颠倒“爱慕”复“钦慕”的 此老,竟自称有不可动摇的道心!可叹我虽拜读过不少此老的妙文,竟从来不知此老 竟有道心,因而虽然一向“神经衰弱”,却无从“担心”他会动摇从未有过的道心。 如果此老“所求”也可算“道”的话,岂不让古今求道而终未得道之士气得死去活来 !那么此老“所求”究竟是什么呢?原来并非与此女“共黄昏”,而是极富“诗意” 的一幕活剧:九十老翁面对可做曾孙女的二十少女,当面吟诵“思君令人老,岁月忽 已晚”。无论我怎么看,我都觉得像是没落文人风流自赏的什么“韵事”;然而无论 我怎么看,我又都看不出任何“诗意”或“道心”。我只看到丑陋和无耻,只看到以 女人为亵玩之物的传统大男子主义者甚至是精神嫖客的腐朽堕落。此刻,我确实“神 经衰弱”到了极点。然而我宁愿看到中国的文人因为“善念”而“神经衰弱”,也不 愿看到中国的文人因为邪念而恬不知耻。   此老在此文的最后一段终于图穷匕现,进入关键论域:“她理解,我何以为报? 忽然想到,有人看了她《春色无边》中‘择偶’一题,担心她此生不会找到如意郎君 ,我可以慰之。先断,是可以找到。后证,而且路不止一条。”一条是锦上添花之法 ,即,既已赐彼以才,则“天道向善,何妨再赐个才如子建、貌似潘安的呢。”另一 条是损有余补不足之法,即,彼既才高如此,则“天之道”常妒,“偏偏嫁个缺心眼 的”。不知读者是否看得出这一招有多阴损:断言可以找到的如意郎君,第一条路完 全此路不通,因为甚至真潘安也没有子建之才,真子建也没有潘安之貌,何况非真子 建、非真潘安者乎?所以第二条路是此老为此女设想的唯一通途。然而,把“缺心眼 的”称为“如意郎君”,到底如了谁的意呢?以所赞美之人的终身不幸为如意,究竟 是何种心理呢?我猜想大概是:既然不能得此鲜花,则非把它插在牛粪上不可。读罢 奇文,我岂止是神经衰弱,简直就要神经错乱了!   我一直没有读懂孔子的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 所不为。”九十高龄的张中行老先生此番晚节不保,远离了“中行”,忘了有操守的 士人应该“有所不为”、“有所不思”,或至少是“有所不言”;竟放任“道心”地 “老夫聊发少年狂”,大大地“从心所欲”了一番,可惜“进取”心过强,不幸大大 地“逾矩”了。作为作者,他是不自知地自暴其奇丑;作为读者,我则感到同为士人 和国人的奇耻。因为顾亭林有云:“士大夫之无耻,是为国耻!”呜呼!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微乎哉?危乎哉! 附注:拙作刊于《文学自由谈》(双月刊)97年第6期,98年第1期该刊即刊出“才女 ”靳欣《奇文应共赏,多谢远山君》及老沧《表达自身扭曲的奇文》两文。有趣的是 两文互相抵牾:老沧认为我“对靳欣之作《读我》所引发的诸如流行歌曲一类的‘联 想’”是“诋毁和猜测”,而靳欣则招认“取名《读我》,当然是有意想沾一点早年 流行歌曲《读你》的芳泽”。最令我笑得打跌的是老沧把我这个“无情”和“理智” 的批评者说成是“动辄称‘道德’”的“乡愿”。而最为意味深长的是靳欣在文末提 到,她读了拙作之后“便登门求教行公,我问他,人家说得到底在不在情理之中,老 先生含笑吐出三个字:‘不知道。’”98年1月30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