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摘自张远山《永远的风花雪月 永远的附庸风雅》,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12月版 ISBN 7542612824 本书是“叩门者文丛”之一种。作者认为人们天生迷醉风花雪月,喜欢附庸风雅, 正如人类天生追求幸福生活。有了风花雪月,人类的生活才真正美好起来,有了 附庸风雅,人类的情操才真正升华起来。本书分两编,上编《永远的风花雪月》收 入鲁迅、顾准、王小波、董桥论等文章,下编《永远的附庸风雅》收入谈论当代影 视、民俗、宗教观等方面的篇什。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刊出) 荷马论:众神的狂欢 张远山 落日楼台一笛风,(杜 牧) 夜掩牙旗千帐雪;(李商隐) 路暗迷人百种花,(欧阳修) 淡淡着烟浓着月。(白玉蟾)   我一口气把荷马的两大史诗读完,心情之欢快,精神之振奋,灵魂之狂喜,在我 二十多年的读书史上是不多见的。我随着“足智多谋的奥德修”一起忧愁,随着“捷 足的阿基琉斯”一起愤怒……希腊希腊,教我怎能不朝思暮想!   纯属偶然,我先读了《奥德修纪》,除了震惊,我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唯一的 念头,是想把自己写过的每片纸每个字都立刻销毁,把我电脑硬盘里软盘里的几百万 字彻底删除。我产生了严重的犯罪感,我试图销赃灭迹。当然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希 腊哲人已经告诉过我,除了面对巨人时的敬意,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工作,是必须面 对自己,无论自己多么卑微渺小和软弱无力。留着自己的丑陋,是为了促使自己时时 反省,并努力像蜗牛和乌龟一样向前爬行。   于是我又读完了《伊利亚特》。我必须坦率承认,辉煌的《奥德修纪》使我产生 了过高的心理预期,《伊利亚特》让我大大地失望了。但这种失望是后世的许多文学 作品给我的满足所无法比拟的。冷静下来想想,或许是残缺的天赋和特殊的性向使我 对《伊利亚特》产生了排斥,它给我的思想启迪依然是巨大的。实际上,不能把荷马 史诗仅仅理解为文学作品,荷马史诗是人类难以超越的思想金字塔,因为众神在这里 狂欢。 一   两大史诗都直接了当地推出史诗的主角,具有后世文学难以企及的那种简朴性。 《伊利亚特》这样开篇:“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奥德修纪》如此起兴:“女神啊,给我说那足智多谋的英雄奥德修怎样,/在攻下特 洛伊神京后,又飘游到许多地方……”与之相比,掌握了繁复技巧的后世文人感叹着 “万事开头难”、“一语之成,踌躇旬月”、“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好的 开头是成功的一半”等等,为作品的第一句话煞费苦心,以至于或者仅留下一句“满 城风雨近重阳”而难以为继,或者激赏《百年孤独》开头那句“许多年后……”而纷 纷效尤,令人疑心当代人已经失去了直接说出内心思想的能力──更不必说直接道出 真理的勇气。   两大史诗还直接说明自身的形成原因。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借海伦之口对特 洛伊主帅赫克托耳说:“为了我,一个不顾廉耻的女人,和无知莽撞的帕里斯,/宙 斯给我俩注定了可悲的命运,以便──即便在后代/生活的年月──让我们的秽行成 为诗唱的内容!”在《奥德修纪》中,荷马借希腊主帅阿伽门农的鬼魂之口说:“足 智多谋的奥德修,你真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妻子。高贵的潘奈洛佩,伊加留的女儿, 有这么纯洁的思想,这样念念不忘她的丈夫奥德修,她的美名将永垂千古;永生的天 神将在世人中谱作一首诗歌来颂扬贞洁的潘奈洛佩。”两大诗史也因而在特洛伊战争 这个统一的背景之上,提炼出了统一的主题:《伊利亚特》谴责了曼涅劳斯之妻海伦 的不忠,《奥德修纪》颂扬了奥德修之妻潘奈洛佩的坚贞。因此两大史诗的基本主题 都是爱情。如果说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那么这一主题似乎首先是由荷马史诗确立 的。   然而疑问并非没有,抽象地看,两大史诗所依据的史实(现已被德国人谢里曼的 考古发现所证实)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走了希腊美女、曼涅劳斯之妻海伦,引起了 希腊人的公愤而进行了长达十年的远征──奥德修称之为“可恶的远征”。这是令人 欣慰的,历史上最早的伟大战争竟是一场爱情战争。如果战争确实不可避免,那么还 有什么动机比爱情更应该成为战争的正当理由呢?   不过请允许我先补叙一段希腊神话──我很奇怪它竟没有在两大史诗中加以提及 ,或许因为这对希腊人来说是妇孺皆知的。据说奥林波斯神山上的某次众神欢宴忘了 邀请不睦女神厄里斯,心怀不忿的厄里斯于是别有用心地把一个金苹果送到奥林波斯 山上,声称“献给最美的女神”。三位女神自荐为候选者:宙斯之妻赫拉、宙斯的两 个女儿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与美女神阿芙洛狄蒂。骑墙的宙斯不愿开罪任何一个,于 是让最聪明的凡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进行裁判。三位女神纷纷对他进行许诺,赫拉许 以人间的最高权力,雅典娜许以人间的最高智慧,阿芙洛狄蒂许以人间最美的美女, 由于“最聪明的王子”并不缺少权力和智慧,“帕里斯的审判”结果也就不难预料: 阿芙洛狄蒂得到了金苹果,帕里斯得到了海伦──阿芙洛狄蒂之子、小爱神丘比特向 两人的心脏各射一枝金箭──于是曼涅劳斯之妻海伦,与帕里斯私奔而去。   理清了这一团乱麻,疑问就来了:海伦与曼涅劳斯有婚姻,但海伦与帕里斯有爱 情,荷马的立场不是站在获得爱情胜利的帕里斯一边,而是站在代表婚姻主权的曼涅 劳斯的一边。荷马明确维护的是婚姻,而非爱情。同样,不直接描写特洛伊战争的《 奥德修纪》之所以能够与直接描写特洛伊战争的《伊利亚特》相关联,是因为奥德修 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在外流浪了足足二十年──所花时间是特洛伊战争的两倍,才 历经艰辛地回到家里。在奥德修离家期间(战争十年,流浪二十年),他的妻子想尽 一切方法抵抗着众多的求婚者,打了另一场同样生死攸关的战争。奥德修为了夺回曼 涅劳斯之妻,与众多希腊勇士一起,在特洛伊打了十年婚姻战争;而奥德修的妻子为 了永做奥德修之妻,在家里独力打了三十年婚姻战争。两场战争都不是爱情战争,而 是婚姻战争。因此,说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在作为文学源头的荷马史诗里,竟有 些牵强。   在文学中,爱情并不总是胜利者,爱情倒经常是失败者。不仅因为爱情在事实上 经常失败,更因为文学家往往不站在爱情一边。罗蜜欧与朱丽叶虽然失败了,但莎士 比亚站在他们一边。然而莎士比亚虽然站在爱情一边,不是因为爱情与婚姻冲突,而 是因为爱情与家族仇恨冲突。如果罗蜜欧、朱丽叶的爱情与婚姻发生冲突,恐怕莎士 比亚就未必会站在他们一边。所以爱情能够抵抗一切,却不能抵抗婚姻。因此,在婚 姻依然是人类两性关系的唯一合法形式的历史条件下,爱情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帕 里斯的爱情并不比罗蜜欧更失败,但他最大的失败是荷马以及荷马所代表的主流文化 没有站在他一边。   由于荷马的立场与爱情主角的立场有冲突,因此两大史诗中的海伦有不少令人费 解的奇谈怪论。上文提到罗蜜欧与朱丽叶的失败,但那是方向一致的失败──他们双 双殉情而死。然而海伦的成败在荷马那里,却极其暧昧和自相矛盾。以海伦自愿与帕 里斯私奔来看,海伦显然应该无条件站在帕里斯一边,但在《伊利亚特》中海伦对赫 克托耳说:“我是条母狗,亲爱的兄弟,可憎可恨,心术邪毒。/我真恨之不得,在 我母亲生我的那天,/一股凶邪的强风把我卷入/深山峡谷,或投入奔腾呼啸的大海 ,让/峰波吞噬我的身躯,从而使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致在我们眼前发生。”在《奥 德修纪》中,因希腊人的凯旋而回到丈夫曼涅劳斯身边的海伦又一再当着丈夫的面自 诋其丑:“阿开亚(即希腊)子弟为了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打了这场战争。”“我悔 恨阿芙洛狄蒂使我盲目,把我带走,离开亲爱的祖国,丢下我的女儿,我的闺房,我 的丈夫;我的丈夫在智慧和相貌方面都是十全十美的。”   但奇怪的是,紧接着上述话语,曼涅劳斯谈起使希腊人最终获胜的木马计时这样 描述海伦,“夫人,当时你走到木马旁边,大概是天神授意的,要帮助特洛伊人得胜 ……你曾三次巡查内藏的伏兵,用手敲打木马(远山按:巨大的木马腹中藏有希腊战 士),而且装出阿开亚战士的妻子的口音,一个个叫着他们的名字。……直到帕拉· 雅典娜让你离开的时候,这样才救了全体阿开亚战士。”很明显,一直到战争的最后 关头,海伦都没有悔恨爱上帕里斯,她始终站在特洛伊人方面,希望特洛伊人获胜。 这符合爱情的逻辑,但不符合荷马的立场, 于是荷马让海伦变得不可理解。 二   明明是海伦“要帮助特洛伊人得胜”,荷马却解释为“天神授意”,明明是海伦 最终没有识破木马计而离开,荷马却解释为雅典娜为了救希腊战士而让海伦离开。而 荷马笔下的(也是希腊心人目中的)天神实在也像凡人一样矛盾而奇怪,一会儿要帮 助特洛伊人,一会儿要救助希腊人。这涉及我要提及的荷马史诗中的众神的作用,以 及荷马(乃至全体希腊人)对命运之偶然性的基本理解。   由于金苹果的裁判,帕里斯赢得了阿芙洛狄蒂的支持,由于战神阿瑞斯是阿芙洛 狄蒂的情人,特洛伊方面又得到了战神阿瑞斯的支持,而被帕里斯大大得罪了的赫拉 与雅典娜,自然无条件地支持希腊人。这样人间的战火烧到了众神的天庭,人间的战 争也成了众神之间的战争。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宙斯更在暗中唆使分成两派的诸神参战 。宙斯是一个高明的统治者,荷马的洞察则极为深刻。   《伊利亚特》中这样描写宙斯:“广袤的大地回声浩荡,/无垠的长空轰然作响 ,像吹奏的长号;宙斯端坐在/俄林波斯山上,耳闻天宇间的轰响,观望/众神的格 斗,心花怒放。”宙斯还直言不讳地坦白:“但愿这一结局能让各位满意,给每一位 神〖礻+氏〗带来愉悦。”“我关心这些凡人,虽然他们正在死去。/尽管如此,我 仍将呆在俄林波斯的山脊,静坐观赏,愉悦我的心怀。你等众神/可即时下山,前往 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的群队,/任凭你们的喜好,帮助各自愿帮的一边。”宙斯之弟 海神波塞冬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让我们离开此地,避离战场,端坐高处,/极目 观赏;让凡人自己对付他们的战杀。”特洛伊主帅赫克托耳临死前似乎恍然大悟:“ 完了,全完了!神们终于把我召上了死的途程。……看来,很久以前,今日的结局便 是他们喜闻乐见的趣事。”对于人的愚行以及由愚行带来的苦难,神只是一个超然物 外的看客,甚至是推波助澜的幸灾乐祸者。   这是智者荷马对愚不可及的人类的最大忠告:人的灾难成了神的狂欢──正如人 也以动物的灾难为自己的狂欢。莎士比亚说:“我们之于神〖礻+氏〗就如同飞虫之 于顽皮的男孩;他们以杀死我们当消遣。”然而,以人的灾难为狂欢节目的神固然是 疯狂的,但放任自己的愚蠢为自己带来灾难的人则更加疯狂。神的疯狂正是人的疯狂 的折射──一切战争都是人类的内战,无论是爱情战争还是婚姻战争,无论是正义战 争还是非正义战争。把人的不幸命运归咎于神的挑拨离间和胡乱干预,并不能使人的 灵魂真正找到安顿之所。没有信仰的人,怀着投机心态,抱着侥幸心理,把自己抛掷 于偶然的播弄,随后把偶然的结果解释为不可捉摸的命运;有信仰的人,则把由自身 的愚蠢和贪婪所招致的苦乐,归咎于高于人超于自然的神的力量,于是偶然的命运成 了必然──后者误以为找到了必然,其实仅仅是把偶然升级,把人的咎由自取、自作 自受,解释为神的先天安排,为自我的虚弱、自弃、愚蠢、疯狂,寻找最方便的借口 。这种把事实上的偶然升级为假想中的必然的伎俩,在人类自作聪明的认识史上从未 断绝过。   在荷马笔下,任何改变事件的直线进展的意外转折,都被归于神的喜怒无常的干 预。比如当特洛伊人溃退时,特洛伊长老裴里法斯鼓励特洛伊将领埃内阿斯恢复勇气 坚决抵抗,于是败局被遏制。但荷马决不会这么直接了当地叙述,他这样描写:“要 不是阿波罗亲自/催励起埃内阿斯的战力,以信使裴里法斯的形象……”很显然,阿 波罗根本没有出现,但荷马以及希腊人认为,如果不是阿波罗的附体,裴里法斯是不 可能鼓励埃内阿斯抵抗的。整个两大史诗,除非直接描写众神的活动(那就完全是神 话,尽管神话正是人事的折射),只要神的活动与人事相关,就一定用于解释某一事 件为何从正常的直线进程发生了转折。也就是说,一切人间事变,都是神的干预;由 于人无法抗拒神的力量,因此一切事变都被认为是必然的。然而,神是人虚构的,因 此一切事变仍旧是偶然。这样的荷马笔法,在两大史诗中多得不胜枚举,直到你感到 厌烦为止。然而直到现在,大部分人(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对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认识 并没有超出荷马的思想水平。   再举《奥德修纪》中的一个例子,由于奥德修用计把独眼巨人的眼睛弄瞎而脱离 了危险,于是“独眼巨人向繁星灿烂的天空伸着手,对大神波塞顿祷告道:‘环绕大 地的青发神波塞顿,请听我祈求;要是你说你是我父亲,我真是你儿子,就请你不要 让那个住在伊大嘉的拉埃提的儿子,攻城夺寨的奥德修,回到他的家乡;要是他命中 注定可以回到他的故乡和家室,可以看到他的亲人,至少让他遇到重重障碍,失去全 部伙伴,乘旁人的船,狼狈回家,而且让他在家里再次遇到灾难。’”就这样,荷马 把奥德修二十年流浪的偶然性,虚假地加以必然化了──因为独眼巨人的老爹、海神 波塞顿的干预;由于神的无所不在的干预,人的一切命运都是注定的。殊不知奥德修 弄瞎独眼巨人本身也是一个偶然事件──否则奥德修就无须用计;虽然偶然性升了一 级,但偶然性还是不折不扣的偶然性,与必然性没有一点干系。当然,宿命论者会强 辩说,奥德修的用计正是命运或天意的一部分,于是他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宿命论正 是这种买空卖空的空洞货色。 三   荷马的语言极富特色,诸如“苍白的恐惧”、“尖锐的痛苦”,几乎就像语不惊 人死不休的现代派诗人。但荷马史诗同样具有一切口诵史诗的共同特点,就是采用一 整套相对固定的修饰词和惯用短语,比如“长了翅膀的话语”(《伊》)、“当年轻 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之类(《奥》)。   荷马最为突出的语言才能是比喻,当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志”时,我 相信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荷马。荷马把太阳神的出现比喻为“像黑夜降临一般”,形容 奥德修的口才:他的“词句像冬天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来”,形容朝霞是“初 生的有红指甲的曙光”,形容大海是“葡萄紫的大海”,如此等等。另一个无理而妙 的有趣比喻是:“就像一头牛在草地上吃草的时候哞哞鸣叫,那华美的库房门,在钥 匙的一击之下,立刻就开了。”以低沉的牛哞形容门臼发出的声音,使库房门的笨重 与结实,逼真得如在眼前。   当奥德修踏上腓尼基的土地,遇见腓尼基国王的女儿劳西嘉雅时,奥德修讲述了 他曾看到过的一棵美好的树,“我当时也是这样感到惊奇,因为土地上从来没有生长 过那样美好的树;现在我看到你,姑娘,也感到同样惊奇。”奥德修恭维少女的辞令 之优雅委婉,令人叹为观止。顺便一提,中国人习惯于把美女比喻为花,而把美少年 比喻为树,荷马却把少女比喻为树,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奇。造成这一相映成趣的差别 的原因,或许是古代中国人对女性的审美局限于面部,而希腊人对女性的审美还包括 身材,甚至认为身材更为重要──这是希腊雕刻的审美基础。   描写得不可信的地方也有,比如在读荷马之前很久我就知道,阿基琉斯为了追杀 赫克托耳,绕着特洛伊城墙飞跑了三圈;我也早就知道阿基琉斯是以“捷足”著称的 ,芝诺的著名反论“阿基琉斯追不上乌龟”,正是由于阿基琉斯的捷足才构成了强烈 的反讽效果。但我很长时间不明白,为什么“捷足的阿基琉斯”竟要绕城三周才能追 上赫克托耳?现在我读了《伊利亚特》,本以为会找到答案,谁知我比原来更糊涂了 。阿基琉斯为了不让赫克托耳逃进特洛伊城,就把赫克托尔逼在外圈,“自己则总是 飞跑在靠近城堡的一边。/就像梦里的场景;两个人,一追一跑,总难捕获,/后者 总拉不开距离,前者亦缩短不了追程;所以,/尽管追者跑得很快,却总是赶不上逃 者,而逃者也总难躲开追者的逼迫。”绕城跑了三周,阿基琉斯依然没能追上赫克托 耳,最后是赫克托耳突然耻于逃跑,决定停下来与阿基琉斯决一死战,才结束了这场 令人费解的赛跑。这简直让人笑掉大牙,飞毛腿阿基琉斯跑在内圈,竟追不上跑在外 圈并且不以捷足著称的赫克托耳!既然如此,芝诺的反论何不就叫“阿基琉斯追不上 赫克托耳”?荷马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为了给自己圆谎,就说“像梦里的场景”, 这就应了一句中国老话:痴人说梦。 四   或许不少人像我一样,其希腊神话知识主要来自于楚图南翻译的《希腊的神话与 传说》,而希腊神谱的中文定译,基本上与该书一致。然而我手头的这两本荷马史诗 中译本的人名、神名却极不统一,译名的不统一对完整理解这两部情节人物前后相关 的史诗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伊利亚特》(诗体,花城版)的译者陈中梅基本参照 了已经通行的中文定译,而《奥德修纪》(散文体,中国工人版)的译者杨益宪几乎 没有一个译名与定译完全一致,比如把太阳神阿波罗译成“阿波龙”、海神波塞冬译 成“波塞顿”、文艺女神缪斯译成“缪刹”、神使赫尔墨斯译成“赫尔墨”、神后赫 拉译成“希累”,狩猎女神阿尔忒密斯成了“阿特密”、匠神赫淮斯托斯成了“赫费 斯特”、战神阿瑞斯成了“阿瑞”、英雄赫拉克利斯成了“赫拉克雷”、腓尼基人成 了“腓依基人”。只有熟悉希腊神话的读者才能对上号。然而引起特洛伊远征的绝世 美女海伦的名字被译成“赫连妮”,就不容易转过弯来。这大概可算是杨译《奥德修 纪》这个绝妙译本的白璧微瑕吧。   但杨译《奥德修纪》的排印错误极少,而陈译《伊利亚特》的排印错误之多之奇 ,是我的读书史中罕见的──虽然读书界对排印错误早已怨声载道,但我的日常读物 主要是声誉卓著的出版社出版的经典著作,排印质量大都较好。略举数例,括弧内为 可能的正字:“静侯(候)”、“胸用”(甲)、“堆(谁)也不亏谁”、“帖(砧 )块”。另外,书中把神礻氏的“〖礻+氏〗”字都误印成“〖衤+氏〗”,似乎不 是偶然的错误。我觉得,如此排印和校对质量,是与荷马史诗这样的不朽经典极不相 称的。听说有些出版社甚至已经取消了校对,我不知道花城出版社是否也取消了校对 ,而我翻遍全书,竟连责任编辑的名字也没找到。我想,无论如何,出版荷马史诗这 样的经典,如果希望一印再印,那么还是值得一校再校的吧──正如同值得一读再读 。 1996年9月3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