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余杰著《火与冰——一个北大怪才的抽屉文学》,经济日报出版社, ISBN 7801274245 本书是有“中国大陆的第一个李敖”及“北大的‘第二个王小波’”之 称的“怪才”余杰的第一本散文集,在结集出版前,曾以手抄本形式悄悄流 传于首都九所名牌大学。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法西斯:未死的幽灵   余杰   一、裂缝之中诞生的恶魔   不久前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阿根廷陆军司令承认,军人 政权期间阿根廷有3万多人被杀害。1973年3月,阿军人政变推翻庇隆夫人 的文人政府,解散议会,禁止一切政党活动。不到10年间,军人政府先后 逮捕5万名左派人士、进步知识分子、学生和市民,他们中的大部分在受尽 酷刑后,被装上直升机,分批扔进浩瀚的大洋。在给他们家庭的通知里, 只有"失踪"这个最简单的解释。   读到这则报道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突然之间我有一种凉入骨髓的 感觉。想想那麻袋中的活人被扔进大海时的场面,那响彻天空与大海之间 的惨号仿佛萦绕在我的耳边,那入水时溅起的水花仿佛也飞溅到了我的脸 上。我又想起50年前柏林那阴沉沉的地堡里,希特勒向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的时候,眼光依旧如鹰隼一样冷酷强悍。他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而并非绝 望的心态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也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虽然死去,但法 西斯主义并不像陪葬品一样消亡。法西斯的幽灵将徘徊在整个20世纪人类 的历史里。   我宁愿以宽泛的视角,从文化--心理层面来剖析法西斯主义。从中 非以吃人为乐的皇帝博萨卡到拉美文豪阿斯杜里亚斯笔下的"总统先生", 从斯大林发起的肃反运动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其内核都与法西斯紧紧相 联。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历史断裂处,我们看到了人类文明所共通的缺陷与 危机。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荒原狼》中写道,每一个时代,每一种 文化,每一种道德风俗与传统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与 严厉,美好与丑陋。只要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与宗教相互交错的时候, 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了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 和纯洁无邪。于是,地狱之门就打开了。这里,黑塞敏锐地预见到法西斯 产生的社会基础:动荡时代里失去根基,失去希望,惊恐交加的人群。   20年代末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将恐怖笼罩在每个德国人的头上,经 济基础的瓦解引发了上层建筑的崩溃,文艺复兴以来人的神话破灭了,康 德那曾被奉为圣经的名言:"人是一种如此高尚的生物,所以他不能只被当 作他人的工具",现在已被雨打风吹去。在风雨飘零、朝不保夕之中,秩序 与自由变得无足轻重了。人为的法律最主要的功能是划定某种界限,在界 限之内建立起人与人沟通的孔道。而在恐惧中孤立的人误把"界限"当作灾 难的根源,在建立新的"最高秩序"时,便在选票上虔诚地填上他的名字- -有什么比"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字眼还要诱人呢?即使是那个时 代的精英人物,如海德格尔、庞德等人也义无反顾地加入这一历史逆流之 中。俄国哲学家洛斯基痛苦地检讨这段历史时说:"恶魔不是以魔术来征服 人的意志,而是以虚构的价值来诱惑人的意志自觉服从它。"波兰哲学家柯 夫斯基是集中营里的虎口余生者,他的体验更加真切:"恶魔声称他们是出 于大爱才对你们行恶,他们要解救你们,给你们提供心灵的的帮助,给你 们带来伟大的学说,让你们灵魂开启。恶魔这样声称时,他们并没有说谎, 他们相信自己是天使般的,并早已打算为自己崇高的事业献身。"那么,这 种"崇高的事业"是如何混淆善恶,深入人心的呢?   二、"我"与"你们"的深层结构   季羡林先生在《留德十年》中深情地回忆了20年代在德国的留学生活 。那和蔼可亲、关怀备至的房东太太,那机灵活泼又带几分忧郁的德国同 学,那一丝不苟做学问,把东方青年视若己出的老教授……人们是那样地 善良、聪明、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于是,一个最大的悖论产生了:为什 么具有高度哲学、科学和艺术修养的德意志民族会被纳粹组织成一架疯狂 的杀人机器?为什么平时爱好文学与音乐的市民面对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 的悲剧,居然会无动于衷,甚至助纣为虐?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在恶劣的环境中保护犹太血统的妻子,因而 被解除教职,逐出大学,差点付出生命代价。然而,正是他第一个开始深 刻的忏悔。1945年底,在一片废墟与墓碑之间,雅斯贝尔斯发表了《德国 人的罪责问题》。他指出,除了负有法律上罪责的战犯以外,全民族中所 有没有公开反对纳粹的人都不可推卸地负有政治上、道德上和本体上三个 层次的罪责。因为罪责是全民性的,对它的惩罚也是全民性的。这种忏悔 已经不仅仅是忏悔了,雅斯贝尔斯将铁锹深深地挖向法西斯主义盘根错节 的根系。   希特勒在一次对闪电部队的讲演中,有一句流传甚广却未被深入剖析 的名言:"你们所有的一切透过我的存在而存在;我所有的一切也透过你们 的存在而存在。"这里,"我"与"你们"似乎水乳交融,独裁似乎是一种比民 主更民主的制度。美国学者亚特兰认为,极权主义的统治者认为最理想的 子民并不是真心信服自己观念的人士,而是丧失分辨力,匍伏在观念脚下 的民众。有一部德国影片里,集中营的司令官原来是个整天乐呵呵的啤酒 商人,他在公务闲暇还自得其乐地教小女儿制作植物标本。然而,一入集 中营他便面若冰霜,动辄处死战俘。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是如何统一于一 人身上的呢?我们也许觉得难于理解,但法西斯主义轻而易举地将两者结 合得天衣无缝。法西斯主义认为,全权专政具有历史及存在的合理性,具 有合乎规律的价值根据,他们代表着某种总体的权益,例如德意志民族的 振兴、大同乌托邦的实现等等。他们通过恐怖的形式将历史或自然的力量 透过人类,而自由自在地运行。因此,有罪与无罪、善良与残暴这类名词 变得没有意义:所谓有罪就是指阻碍自然或历史过程的行为,犯有这种罪 行的人被控诉为不适合生存的个体、低劣的民族、堕落的阶级,驱逐与消 灭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事。法西斯主义就这样巧妙地完成了对人的精神的整 合。   美国作家苏珊娜曾经研究法西斯的美学,她透过希特勒大阅兵的纪录 片、欧洲修剪整齐的宫廷园艺、斯大林红场上的群众集会、日本三岛由纪 夫和伊朗霍梅尼的个人装束等等,看到了人们心灵深处强烈的生命欲求和 对神秘主义的向往。"法西斯主义代表了今天混在别种名目下的理想:以生 命为艺术、迷信美、盲目尊崇勇、丢弃理智、隐身群众消解疏离。这些理 想显得生机勃勃,无限动人。"而西班牙作家奥德加则针对佛朗哥统治下的 西班牙,挖掘民族的劣根性:"西班牙是一个一百年以来就生活在治理与服 从之间良心败坏的国家。"这种中世纪以来形成的波希米亚式的游民风格, 正为法西斯的崛起提供了现成的无政府状态。推展开去,这也正是拉美极 权主义的渊源。由此可见,法西斯主义是现代社会隐藏甚深的一大恶疾。   三、记忆与忘却   北大放映《辛德勒名单》时,近二千人的大影院自始至终鸦雀无声, 异国的恐怖异国的灾难异国的悲剧深深地打动了学子们的心。在惯于用掌 声、笑声、嘘声、吆喝声来表达自己情感的北大,极少有哪部电影是在如 此静穆的氛围中放映完毕的。在放映《活着》时,北大学生对影片中一个 接一个喜剧性的场面:大炼钢铁时沸腾的村庄、用来作订婚礼物的红宝书, 婚礼上对毛主席像的鞠躬,大食堂里狼吞虎咽的农民……时而引起哄堂大 笑,时而引起掌声如雷,观众比看周星驰的喜剧还要开心。我无意责怪以 商业为准绳的张艺谋或影院里年轻的观众们,也不想用时髦的理论来分析 这种现象。面对悲喜剧的错位,我不寒而栗了。   乐黛云教授说过,一位德国学者想与她合著一本比较纳粹与文革的书, 回答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在短短的30年之间,东西方两大最优秀的民族 会发生同样令人发指的暴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愿望未能实现。 回忆是艰难的,在回忆中忏悔与反省则更为艰难。苏联女诗人阿赫玛多娃 在《悲歌》中写道,"可怕的叶诺夫时代里,我在列宁格勒的监狱中渡过了17 个月,某人认出了我:'你能说明这些吗?'我说:'我可以!'她那往昔曾 为面孔的脸上掠过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显然,对方对阿赫玛多娃描述历 史真实的信念持强烈的怀疑态度。但是,俄罗斯毕竟有了《日瓦格医生》、 《古拉格群岛》,面对文革我们有什么呢?在张贤亮、王蒙这代亲历者自 传性的作品里,文革仅仅成为他们品格的试金石,他们以受难者的身份沾 沾自喜,灾难像日蚀一样,一旦过去,他们便信心百倍地踏上红地毯。风 靡一时的《血色黄昏》处处是暴戾和血腥之气。一个曾经用皮带上的铜扣 抽打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的红卫兵这样为自己辩解:"我要说,在红卫兵一代 人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动机其潜力完全是正常的乃至美好的。我们追 随毛泽东的最根本原因毕竟不是丑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个红卫 兵的忠诚和英雄的灵魂,其外在表现为愚昧、盲从、打架、凶暴,可是他 内心中是正义的烈火、友谊的信念,斯巴达克的灵魂是壮美的境界和不屈 不挠的追求。"如此混淆目的伦理与实践伦理的自白居然获得了满堂喝彩, 巴金所倡导的"全民共忏悔"至今没几个人跟上。没有对自身法西斯毒素的 清理,当人们在现实中产生困惑与不满时,文革的惨剧完全有可能以理想 和激情的方式重演。福柯不愧为当代危机的最高明的诊断者,他一针见血 地指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曾经有效地动员和利用了群众欲望的法西斯主 义,存在于我们所有人中间。存在于我们头脑和日常行为中的法西斯主义, 是使我们爱慕权力,渴望被支配和被压迫的法西斯主义。"30年代,面临日 寇疯狂进攻,民心全面溃散的局势,钱瑞升、蒋廷黻等学者向蒋介石鼓吹" 法西斯救国论";而面临世纪交替的今天,一些学术刊物又开始讨论"新权 威主义",我们是否应该有某种警觉呢?   二战胜利50周年了,今天的世界并非尽善尽美。南斯拉夫出现了对峙 双方杀害战俘的暴行;索马里、卢旺达,难民的生命更是贱如草芥轻若鸿 毛;在中国南方某个开放城市的街头,因为小小的磨擦,一名大学生光天 化日之下被父子三人活活打死……在历史的回音壁旁边,我们听到了希魔 狰狞的笑声。法西斯的幽灵,依旧徘徊在我们这个太平盛世里。   除了理性与良心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面对"真理"与"正义"的旗帜, 我们该作怎样的选择?在核时代的阴影下,每一种选择都将波及"人类是否 能继续存在"这一并非耸人听闻的话题。我们有权主宰自己,在历史与未来 之间,恐怖或自由的生活,都将由我们一手创造。我们应当记住--昨天。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