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 Mon, 18 Aug 1997 19:40:58 -0400 From: Weiyi Yang 文明与反讽 王小波 据说在基督教早期,有位传教士(死后被封为圣徒)被一帮野蛮的异教徒逮住,穿在 烤架上用文火烤着,准备拿他做一道菜。该圣徒看到自己身体的下半截被烤得滋滋冒 泡,上半截还纹丝未动,就说:喂!下面已经烤好了,该翻翻个了。烤肉比厨师还关 心烹调过程,听上去很有点讽刺的味道。那些野蛮人也没办他的大不敬罪──这倒不 是因为他们宽容。人都在烤着了,还能拿他怎么办。如果用棍子去打、拿鞭子去抽, 都是和自己的午餐过不去。烤肉还没断气,一棍子打下去,将来吃起来就是一块淤血 疙瘩,很不好吃。这个例子说明的是: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没有什么阻止你说俏皮 话。但那些野蛮人听了多半是不笑的:总得有一定程度的文明,才能理解这种幽默─ ─所以,幽默的圣徒就这样被没滋没味的人吃掉了。 本文的主旨不是拿人做烤肉,而是想谈谈反讽──照我看,任何一个文明都该容 许反讽的存在,这是一种解毒剂,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干到没滋没味的程度。谁知动笔 一写,竟写出件烧烤活人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让我们进入正题,且说维多利 亚女王时期,英国的风气极是假正经。上等人说话都不提到腰以下的部位,连裤子这 个字眼都不说,更不要说屁股和大腿。为了免得引起不良的联想,连钢琴腿都用布遮 了起来。还有桩怪事,在餐桌上,鸡胸脯不叫鸡胸脯,叫作白肉。鸡大腿不叫鸡大腿, 叫作黑肉──不分公鸡母鸡都是这么叫。这么称呼鸡肉,简直是脑子有点毛病。照我 看,人若是连鸡的胸脯、大腿都不敢面对,就该去吃块砖头。问题不在于该不该禁欲, 而在于这么搞实在是没劲透了。英国人就这么没滋没味的活着,结果是出了件怪事 情:就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出现了一大批匿名出版的地下小说,通通是匪夷所思的 色情读物。直到今天,你在美国逛书店,假如看到书架上钉块牌子,上书"维多利亚 时期",架子上放的准不是假正经,而是真色情…… 坦白地说,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我读了不少──你爱说我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我不爱看色情书,但喜欢这种逆潮流而动的事──看了一些就开始觉得没劲。这些小 说和时下书摊上署名"黑松林"的下流小册子还是有区别的,可以看出作者都是有文 化的人。其中有一些书,还能称得上是种文学现象。有一本还有剑桥文学教授作的序, 要是没有品,教授也不会给它写序。我觉得一部份作者是律师或者商人,还有几位是 贵族。这是从内容推测出来的。至于书里写到的事,当然是不敢恭维。看来起初的一 些作者还怀有反讽的动机,一面捧腹大笑,一面胡写乱写;搞到后来就开始变得没滋 没味,把性都写到了荒诞不经的程度。所以,问题还不在于该不该写性,而在于不该 写得没劲。 过了一个世纪,英国的风气又是一变。无论是机场还是车站,附近都有个书店, 布置得怪模怪样,霓虹灯乱闪,写着小孩不准入内,有的进门还要收点钱。就这么一 惊一乍的,里面有点啥?还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以及它们的现代翻写本,这回简直 是在犯贫。终于,福尔斯先生朝这种现象开了火。这位大文豪的作品中国人并不陌生, <<法国中尉的女人>>、<<石屋藏娇>>,国内都有译本。特别是后一本书,假如你读过 维多利亚时期的原本,才能觉出逗来。有本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写一个光棍汉 绑架了一个小姑娘,经过一段时间,那女孩爱上他了──这个故事被些无聊的家伙翻 写来翻写去,翻到彻底没了劲。福尔斯先生的小说也写了这么个故事,只是那姑娘被 关在地下室里,先是感冒了,后来得了肺炎,然后就死掉了。当然,福尔斯对女孩没 有恶意,他只是在反对犯贫。总而言之,当一种现象(不管是社会现象还是文学现象 )开始贫了的时候,就该兜头给它一瓢凉水。要不然它还会贫下去,就如美国人说的, 散发出屁眼气味──我是福尔斯先生热烈的拥护者。我总觉的文学的使命就是制止整 个社会变得无趣……当然,你要说福尔斯是反色情的义士,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有 权利把任何有趣的事往无趣处理解。但我总觉得福尔斯要是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恐 怕也不会满足于把鸡腿叫作黑肉。他总要闹点事,写地下小说或者还不至于,但可能 像王尔德一样,给自己招惹些麻烦。我觉得福尔斯是个反无趣的义士。 假如我是福尔斯那样的人,现在该写点啥?我总禁不住想向<<红楼梦>>开火。其 实我还有更大的题目,但又不想作死──早几年兴文化衫,有人在胸口印了几个字: 活着没劲,觉得自己有了点幽默感,但所有写应景文章的人都要和这个人玩命,说他 颓废──反讽别的就算了罢,这回只谈文学。曹雪芹本人不贫,但写各种"后梦"的 人可是真够贫的。然后又闹了小一个世纪的红学。我觉得全中国无聊的男人都以为自 己是贾宝玉,以为自己不是贾宝玉的,还算不上是个无聊的男人。看来我得把<<红楼 梦>>反着写一下──当然,这本书不会印出来的:刚到主编的手里,他就要把我烤了。 罪名是现成的:亵渎文化遗产,民族虚无主义。那位圣徒被烤的故事在我们这里,也 不能那样讲,只能改作:该圣徒在烤架上不断高呼"我主基督万岁","圣母马利亚 万岁","打倒异教徒",直至完全烤熟。连这个故事也变得很没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