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中国 董豫赣 我曾在北京两所高校就“你们最喜爱的现代建筑大师是谁?”为卷,两 校建筑系的学生除一张纸上写着柯布西耶的名字外,其余的一律是赖特 或贝聿铭。 赖特确是本世纪最具天才及个性的大师。活了九十二岁的赖特拥有七十 二年的建筑生涯,几十种著作及论文集,四百余件建成作品,使他成为大 师中的大师。他为考夫曼设计的流水别墅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的 近百年世界名建筑中排列首位,成为现代建筑的经典。 赖特早期建筑受过日本建筑的影响,在其著名的有机建筑理论中 曾引用过老子的一句话:“当其无,有室之用。”这两件事实使得赖特一 举赢得具有强烈民族自尊或自卑的两类中国建筑师的青睬。自尊者获 得间接的印证,自卑者得以强心。 赖特受日本建筑影响是个事实,而影响他的那种日本建筑又受过 中华文明的影响也是件史实。但我们因此爱屋及乌地偏爱赖特就易于 转变成非建筑的关注而成了自恋。我们似乎忘记了另一项事实:赖特 的引用老子全然是在他的有机建筑及理论业已初成之后,老于的话只 是恰逢其时地成了他的解说词而已。但我们自此把老子当成赖特辉煌 的秘诀,一时间老子的那句话成了国内各种杂志里像样或不像样的文 章、相干或不相干的必引语录。 可惜赖特读的老子那本小册子是从日本捎去的,赖特本人曾多次 到日本做建筑并身传了一大批日本现代主义弟子。 但赖特却没有专程来过与日本一水之隔的老子的故乡。 汪坦先生大概是赖特唯一的中国弟子。这位梁思成先生在清华的 继任者是我所见的最渊博也最敏锐的学者。作为音乐家马思驹的夫 君,汪先生具有极高的音乐素养。无论是机遇或是潜质,他原可以承传 赖特的衣钵成为中国的现代建筑大师的。但汪先生的兴趣似乎更在于 中国的近代建筑以及建筑理论的研究上,并在这两方面都成为中国的 鼻祖。历史难于两全地错失了中国现代大师的机缘。 倘若说赖特是建筑界的酋长的话,柯布西耶就是建筑史上残存于 个人时代里最后的英雄。 柯布西耶正是拉斯金及瓦格纳描述过的那种最佳建筑师人选—— 作为建筑师同时应是画家或雕刻家。而他竟有着米开朗基罗同样的票 赋,身肩三种才华。他以让那亥的名字与奥赞芳一道开创了绘画史上 的“纯粹主义”,他利用建筑物巨大的场地所展开的杰出雕塑群是所有 雕刻家都羡慕莫名的。或许他在雕刻或绘画史上的地位尚不及米开朗 基罗,但作为建筑师本职,无论是埃及金宇塔的设计者伊普荷大姆,抑 或是雅典卫城的缔造者费地亚斯,甚至是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主持人 米开朗基罗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柯布并不是以单体建筑而享誉的,尽管他一生中建成大量绝不逊 于赖特的辉煌的单体建筑。使他更为辉煌并前无古人之处在于他以一 己之力把现代主义建筑运动乃至规划运动推广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及广 度,使得与他同时代的人难以不受他的影响。 与赖特齐名的大师中的贵族密斯称柯布为巨匠.爱国斯坦曾写信 盛赞他的建筑;毕加索也不无羡慕地认为柯布的建筑轻而易举地获得 他画布上难以获得的空间力度;最为狂妄的达利又以谩骂的方式在他 墓前寄表其古怪的忌妒。 一直到现在,通往柯布的大路、小路、乃至岔路上依旧衍生着一代 代现代建筑大师。他的直接的或间接的弟子遍及大半个世界,单在日 本就有前川国男、丹下健三等世界级的大师。当今在国际建筑界如日 中天的安藤与柯布从未谋面,这位拳击手出身的自学成材的大师以柯 布的未名弟子自居,在他的工作室里接着大幅的柯布肖像,甚至他的一 只宠犬就取名为柯布西耶。 在中国,柯布直接的间接的甚至自觉的弟子似乎都没有。一九八 六年计划出版的第一套外国著名建筑师丛书的十二册预告中柯布排列 前位,到今天连次一级的大师贝聿铭专辑也早已问世了,出版的十一册 中偏偏漏了柯布西耶。 我们本不该漠视他的。 柯布早年对空想社会主义抱有极大热情,年轻时对法国某地的集 体共餐——这种我们不堪回首的大锅饭——的实地参观成了他一生中 最美的回忆,并成了四十年后他的名作马赛公寓的初衷。因为与社会 主义大国前苏联的频繁接触,柯布被认为是共产分子。 在亚洲,他几乎沿着老子的故乡绕了一圈,却也不曾到社会主义中 国来。 一九四七年梁思成先生任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时,曾遇到过柯 布。照片上四十六岁的梁先生面带微笑与巴西首府的规划及设计者尼 迈耶并坐在主席台当中,六十岁的柯布瘦削的身影立在梁的左侧漠视 前方。 梁先生出身于大家,在现代建筑运动正如火如荣地展开时,曾分别 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及哈佛研究生院。隔了十年,同样出身大家的 贝聿铭同样在这两所学校读过书。不同的是梁先生学成后回了国,创 办了东北大学及清华大学的建筑系,成为中国建筑学的奠基人。而贝 则加入了美国籍,投身于现代建筑运动,并成为西方著名的现代大师。 梁先生原本有能力也有机缘成为中国本土的现代建筑大师的,但 梁却矢志于中国古建研究并成为无人可比的古建大家。中国的这次丧 失现代大师的机缘是最为遗憾的一次丧失。 梁从气质上是近乎于拉斯金的。 当他在朱启铃先生创办的营造学社里,含辛茹苦地对散布于全国 的古建进行勘探测绘时,便渐渐深醉于大屋顶的美丽。与同时代留洋 归国的建筑师一样,他也试图把西方的现代技术与中国的古典形式相 融合,想必不成功。据林洙女士回忆,梁对解放后所盖的大屋顶越来越 灰心,从而对现代建筑戴大帽子的造型产生了质疑。这本是梁自觉地 转向现代建筑的一次契机,然而政治的大帽子随后落在他头上。 最先把建筑与政治挂上钩的是斯大林。他主张建筑物应具备社会 主义形象,可惜俄国的社会主义是史无前例的,找不到可资参考的社会 主义建筑形象。马克思尽管对社会主义上层建筑的形式有过精辟的阐 述,却难以套用到具体建筑上。为有别于帝国主义,强调民族形式,前苏 联把沙皇帝俄时代的建筑形式视为民族的社会主义形式。赫鲁晓夫纠 正了这一点,通过简化建筑形式而避免了巨大的形式主义浪费,并渐渐 使建筑创作远离政治。正是这个时候,在中国开始了对梁的批判。一九 五三年梁的大屋顶被认为是“再次向党反扑,搞资本主义复辟”,栖于中 南海大屋顶下的某些人把标志着封建王朝的大屋顶认定是资本主义复 辟,又把赫鲁晓夫时期的苏式建筑形式当成是中国社会主义建筑形象, 这无疑是双重的荒谬。那是个错把荒谬当奇迹的时代,那是个创造了 一大批这种奇迹的时代。如今各大部院的老主楼就是这种奇迹的石头 史书。到后来苏联老大哥成了苏修,由于国内经济的崩溃,无力对业已 耸立的大批苏修式的建筑形象进行修正。再后来一切皆纳人阶级斗争 的主题中。 在斗争中梁日渐缄默。 一九七二年,梁思成先生永久地缄默了。 一九七二年,著名建筑评论家詹克斯宣称现代建筑于这一年死 亡。 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为西方与锁闭的中国之间撕开一线互窥 的小孔。 也是这一年,被誉为对政治具有声纳般敏感的贝聿铭已嗅出中国 将面临变化的气味,随后他以访问团成员的名义到中国触探风声。 这位被称是除邓小平以外在西方声名最为显赫的亚裔,尽管在西 方学术界口碑不佳,却以其杰出的建筑能力以及更为杰出的政治手段 成为第二代现代主义大师。在现代主义遭受后现代猛烈抨击的年代, 贝一直以现代建筑最后的中坚卫士自居。恰逢其时,贝接手了香山饭 店的设计。 中国开放的初期,确实需要这样的现代大师作指导。因为历史不 曾造就出中国的现代大师,我们就轻易忘记了贝的美国籍,把他当成是 中国自己的北斗加以拱仰。贝心底却不曾把自己看作中国人,尽管在 政治口吻上他如是表白过他的中国心。 据《贝聿铭传》的作者迈克尔·坎内尔介绍,在一九七九年至一九 八二年承建香山饭店期间,“贝可能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感到自己 是那么美国化。”贝最大效率地运用他的美籍与华人的双重身份。后来 密特朗总统钦点贝为卢浮宫扩建的建筑师,也是看中了他的这种双重 身份,此举一方面讨好了美国,一方面又避开了法国人对本土美国人武 断的厌恶感。贝聿铭在西方一直以中国满清贵族的持久耐心及优雅的 举止消除了他们对华裔的鄙视,在中国又以强权的背景表现出他作为 美国人的武断。在卢浮宫扩建遭致整个巴黎人的反对时,贝走在巴黎 大街上遭人唾面仍保持着他满清贵族的笑容,而在香山工程上面对中 国官员却失去耐心。贝“破天荒地捶起桌子”。事后贝得意地说:“中国的 官僚们吓呆了,但突然之间,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中国的官僚们”从不曾给予过此前梁思成那一代或此后“夺回古 都风貌”时期的中国建筑师如贝万分之一的权力与信任,就算对贝聿铭 自己的建筑生涯来说,恐怕在香山设计上获得的权力也是罕见的。贝 断然拒绝了共和国为他提供在紫禁城周围的一系列可供选择的场地而 自择了香山这块敏感地带,“官僚们”同意了;贝仅仅为给饭店里一个小 型水泥广场增姿而提出将云南石林的二百三十吨尖柱形岩石横穿大半 个中国运到香山,中方的两位官员也首肯了。贝在卢浮宫扩建工程模 型遭致反对时,曾特制了足尺模型以消除敌意。而在香山饭店,从构思 到设计到模型制作竟是在连中国的主管官员也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完成 的。 一九七九年复活节,模型终于运到北京,展现在五十多位中国官员 们面前的是座意外而又熟悉的南方园林与民居的杂合体。这一天贝在 香山寄托了他对业已充公的苏州贝家私园的哀思;这一天贝首次复活 了他建筑生涯中一直抗争的后现代主义。随后,仅仅跨过半条国界,贝 就在香港中银大厦设计中恢复了他现代主义中坚卫士的面貌。到贝退 休为止,香山饭店成了他整个建筑生涯中唯一的非现代建筑。 事后在国际建筑界他声称:“记住我,但不是把我当成一位后现代 主义者,而是给现代主义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并把它在原先位置上提高 了一级。”事实上,香山饭店大大讨好了当时美国最具权威的后现代主 义大师约翰逊,最终使他获得饱含后现代主义水份的一项金奖。 对中国建筑界他又宣称:香山饭店“将是一种能被全国各地的建筑 师以多种途径加以再现的方式”,“形成一种崭新的中国本土建筑 风格的唯一手段,这就是中国建筑复兴的开端”。 十几年过去了,中国的建筑师们或是没有能力如贝聿铭所号召的 “以多种途径”复兴中国建筑,一些头脑敏锐的人不失时机地转向早已 正名的梁思成先生。 在梁对现代建筑加上大屋顶的做法产生质疑的时间过去了三十年 之后,中国建筑界的佼佼者们仍然能够跨过漫长的政治岁月,各自挑选 恩师梁思成先生更早时期的片断口碑,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以钢筋混 凝土铸造飞搪斗拱的现代大竞赛,最优秀的几位理所当然地被誉为建 筑大师。至于建筑大师之前应冠以怎样的定义成了难题,幸而也无人 追究了。 四分之一世纪前,这些大师们的恩师终于卧榻上,最大的心愿就是 见到他心爱的弟子们。久候不来,寂寞而逝。 梁先生,闭上眼吧!哪怕不是为了暝目。 <<读书>>1998年2期 ---- From: Grant Wang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