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校庆:为何改期? (老北大的故事之五) 陈平原 北京大学最大的"身世之谜"除了戊成年间的创立,当属校庆的改 期。前者因年代久远,资料匮乏,难以辨证尚在情理之中;后者近在咫 尺,其时北太早已名扬四海,档案制度也相当完备,居然也会“失考”, 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考过北大的诞辰(参见<北京大学:从何说起>,刊 《读书》一九九八年一期),连带讨论一下校庆的改期,本以为乃举手之 劳,没想到竟“马失前蹄”。 依照常规,第一步的工作,便是了解当事人的意见。即当初将北大 的校庆纪念日,从沿用多年的十二月十七日改为五月四日,理由何在。 可就是这第一步,已经让我“大跌眼镜”。几回峰回路转,答案似乎就 在眼前,转眼间,又消失在云雾山中。直到落笔为文的今日,也只是依据 蛛丝马迹略作推断,不敢说已得确解。真希望掌握此中奥秘的朋友,能 够公开发言。在我看来,此乃了解五十年代以后北大命运的一把钥匙, 不可掉以轻心, 关注北大校庆改期的,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起码校史专家就无 法回避。因而,不妨先倾听专家们的意见。可惜的是,八十年代出版的 《北京大学校史》,只叙述到一九四九年为止;其他涉及五十年代以后北 大命运的出版物,也不屑于纠缠此等“小事”。好不容易在《今日北大》 (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八)中,找到了如下含糊其辞的描述: 一九四九年五月四日,即“五四”运动三十周年时,北大成立了 由教授、教师和学生代表共二十三人组成的校务委员会,著名哲学 家、教育家汤用彤教授任主任。为继承和发扬“五四”光荣传统,此 后,北京大学将每年的五月四日作为校庆日。 这段话给人的印象是:北大校庆的改期,是在一九四九年或一九五O 年。遍查这两年的《人民日报》以及《北大周刊》,有校务委员会成立的详 细报道,却未见改变校庆纪念日的只言片语。相反,第21期《北大局刊》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刊出汤用彤、罗常培纪念校庆五十一周年 文章;第22—23期《北大周刊》(一九五O年二月一日)报道北大师生举 行校庆纪念集会,马叙伦、徐特立发表讲话。另外,第62期《北大周刊》 (一九五O年十二月十六日)上,也有校庆五十二周年活动的预告。也就 是说,起码在这两年内,北大仍坚持在十二月十七日举行校庆纪念。 一九五一年四月三日,《北大周刊》改为《北大校刊》。同年十月二十 一日出版的第14期《北大校刊》上,列出《北京大学一九五一年度校 历》,依然规定:“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一,校庆放假一日。”按理说,此事 再简单不过,继续追踪《北大校刊》就是了。可很快地,《北大校刊》停 办。等到其后任《北京大学校刊》面世,已是一九五三年十月一日。正是 在这一年多的“空白”里,北大完成了校庆的改期。持此说的理由是:一 九五三年年底,没有关于校庆的报道:第二年五月三日出版的《北京大 学校刊》15期上,通栏大标题为“纪念五四青年节,祝贺校庆五十六周 年”。同年五月七日的《人民日报》上,也发表了题为《北京大学热烈庆祝 五十六周年校庆》的新华社通讯,开篇便是:“北京大学在‘五四’运动三 十五周年纪念日,隆重地庆祝五十六周年校庆。” 有了上下限时间,接下来的问题是,到底是何时、由何人提议、并以 何种理由决定改变北大的校庆纪念日?翻遍这两三年的有关报刊,竟找 不出任何痕迹,实在不可思议。原以为此举关系重大,定会引起热烈的 争议;即使不允许讨论,也会由校方刊出公告,并略做解释。结果什么都 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转变过来了。求助于北大档案馆,依然无济 于事:在我所能查阅的范围内,未见蛛丝马迹。明知答案可能隐藏在学 校党委的会议记录中,我也只好望洋兴叹。幸亏档案馆的馆长提醒,为 此问题,北大党史校史研究室的专家已经调看了所有内部档案,不必再 作徒劳的求索。依照她的指引,终于在北大内部发行的《高等教育论坛》 一九九五年第三期上,找到了两年前便已完成的结论。由王学珍等先 生撰写的《北京大学大事记》,在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七日那一天,记载了 这么一件“大事” 汤用彤副校长建议把北大校庆改为五月四日。他认为现在的 校庆时间(12月 l7日)临近期末,师生都很紧张,不宜搞大的活动 (这一建议当时虽未在一定会议上形成决议。但此后校庆的纪念活 动实际上已逐渐改到五月四日)。 这段话,可与流传在北大人口中的另一种解释相印证:十二月中旬的北 京,已经进入冬季,天寒地冻,校友往返不方便,不若春暖花开的“五 四”,返校、踏青两不误。这两种“说法”,一着眼于校内,一着眼于校外, 都很有人情味,非常可爱。可二者都回避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校庆纪念 不同于旅游度假,并非取决于天气或者闲暇。 不能随意更改的校庆,竟被如此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其中必有奥 秘。先不讨论结局是否合理,单是“大事记”中的这段话,便是个很大的 悬念:如此大事,为何没有“形成决议”?没有正式决议,如何“逐渐改到 五月四日”?“逐渐”二宇,更是令人疑窦丛生:到底是哪一年开始使用新 的校庆纪念日?是考证不出来呢,还是不便明言? 依我的浅见,并非当事人思虑不周,或校史专家笔力不济,而是别 有苦衷。正是这无从定义、不容辩白的“醉眼朦胧”,最能体现此事之“妙 不可言”。不管是校史专家,还是像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非要把此事的 前困后果说得一清二楚,几乎不可能——均嫌“证据不足”。问题是,据 我所知,北大档案馆文革中并没遭严重破坏,为何当初校方不曾留下足 够的证据,以供后人审核稽查? 稽古时可以做到“每下一义,泰山不移”,察今反而只能“以意逆 志”、“诗无达诂”,此举颇具“中国特色”。以笔者所关注的北京大学的 “身世之谜”为例:前五十年生日失考,乃力所不及;后五十年校庆改期, 则是主动出击。因而,前者只需考据,后者则必须兼及阐释。 即:在钩稽 有关史料的同时,努力恢复并理解上一代人的处境及思路。 先把“大事记”未曾言明的“逐渐改到五月四日”略作交代。因应“汤 用彤副校长建议”,原定十天后举行的校庆五十三周年纪念活动取消。 既然是“除旧布新”,照常理,新的校庆纪念日当即生效。可第二年的“五 四”,北大学生举行隆重集会,纪念的是青年节,而非校庆。第一次大张 旗鼓地将青年节与北大校庆捆绑在一起“隆重纪念”的,是在一九五四 年。也就是说,旧校庆废于一九五一年;新校庆始于一九五四年。换一 种表述方式:首先是旧历的不合时宣,而后才有新历的取而代之。 依我的浅见,“旧历”之不合时宜,并非有碍学生的复习考试,而是 因其象征着旧的教育体制;“新历”之独具魅力,也并非时人贪图五月春 光明媚,而是象征着与老北大传统的决裂。此举须与“时代潮流”相参 证,方能明了其准确含义。就在北大决定取消旧校庆的前后几天,《人民 日报》特辟“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开展思想改造运动”专栏,发表清 华大学营造系主任梁思成《我为谁服务了二十余年》、北京大学文科研 究所所长罗常培《我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为谁服务》、燕京大学历史系教 授侯仁之《学习文件使我进一步端正了自己的学习态度》等一系列文 章,共同谴责旧大学之违背人民立场。紧接着,汤副校长连续发表讲话, “发现过去的北大像衙门,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统治着北大,要把这些脏 东西清除掉,必须把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继续下去”;否则, “赶不上国家的需要,也对不起人民大众”。作为三反运动和忠诚老实运 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北大校方成功地组织了对原法学院长周炳琳以及 英语系教授朱光潜的连续批判,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赞扬(参见刊于一 九九六年一期《高等教育论坛》上的《北京大学大事记》)。 对于北京大学来说,一九五二年,确实是大转折的紧要关头:院系 调整,迁居燕园,礼聘苏联专家,批判周、朱等,都预示着其发展方向,难 怪时人津津乐道“新北大”。北大确实由此进人了一个新的时代,作为标 志,改变校庆纪念日,似乎顺理成章——这才能解释汤副校长的提议如 此迅速地付诸实施,且末见任何公开的异议。 提议改变校庆纪念日的是副校长汤用彤,可主张与老北大传统决 裂的,却是属于那个时代追求进步的众多知识分子。改朝换代后的第 一次校庆纪念,校务委员会主席汤用彤还只是批评老北大的“为学术而 学术”,并力图重新阐释“兼容并包”口号;对北大传统深有体会的罗常 培教授,更发表《祝北京大学的新生》(《北大周刊》21期),率先清算老 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 北大的思想自由传统在过去三十年是可以推动社会发展的, 可是在新民主主义时代它却可以阻碍社会的发展。 这种否定老北大,自觉“加紧思想改造的教育”的言论,在《北大周刊》上 比比皆是。依罗先生的思路,“从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八日起,人民的北 京大学方才举行了奠基礼”。如此说来,改变校庆纪念日,实在不值得大 惊小怪。日后之不以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北大的二月二十八作 为新的校庆日,已属思想落伍;倘若再坚持旧的校庆日,那更是冥顽不 化。此后几年,北大人为了适应新时代的要求,一方面加强自我清算,另 一方面重新诠释北大传统——作为“除旧布新”的表征,便是此校庆纪 念日的改期。 问题是,同处“思想改造”的大潮,为何只有北大必须改变校庆纪念 日?北大传统实在顽强,思想改造任务十分艰巨,非如此不足以消除 隐患——这是一种假设;北大师生善于追赶时代潮流,总是能自己提出 并解决问题,自觉顺应变革的需要——这又是一种假设。还有一种说 法,或许更实在些:并非每所大学都有如此辉煌的传统——比如五四新 文化运动——可供“开发利用”。以上诸说,均属宏大叙事,有道理,可又 都难以实证。我只想补充一个小小的细节,希望有助于理解北大校庆 的不得不改期。 就在解放军进城前夕,北大校长胡适乘蒋介石派来的飞机出走。 这位被共产党公布为“战犯”的文化人,其生日恰好与北大校庆同一 天。如此偶合,因胡适与北大渊源殊深,而显得格外醒目。本是“文人雅 事”,只可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该深文周纳。可事实上,这一偶合被赋 予强烈的政治色彩。新政权建立后,朋友间打趣的话题,竟成了不同派 别争斗的战场。一九五八年,针对大陆的批胡运动,在台北大校友会大 张旗鼓地为北大和胡适祝寿(参见《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 2767—2776页),其后出版的《国立北京大学成立六十周年纪念》称: 适之先生象征北大精神,所以我们为适之先生祝寿,也就是为 北大精神祝寿。(《向胡校长祝寿献词》) 北大校方组织撰写的《北京大学校史》(上海教育出版社,一九八一),也 认定这两个生日的重叠,大有深意在。比如,胡适之热中于纪念校庆五 十周年,便是“为了抬高自己”,蓄谋“以庆祝校庆来为自己做寿”。大规 模的批胡运动,一九五四年方才开始;可一九四九年五月《人民日报》发 表陈垣《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第二年九月《文汇报》刊出胡思杜《对 我父亲——胡适的批判》,大陆之“彻底清算胡适思想”,只是时间早晚 的问题。面对此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与胡适关系最为密切的北京大学, 不能不有所警觉。 当然,为了撇清与胡适的关系而修改校庆纪念日,未免显得太小气 了点;可附着在“思想改造”这杆大旗上,可就理直气壮了。直到现在,我 没有发现从“政治正确”角度阐述修改校庆纪念日的文字;即使有,估计 也不会谈及胡适的生日问题。可这不便明言的“苦衷”,对当事人来说, 或许并非无关紧要。 与老北大的失落相映成趣的,自然是新北大的掘起。新政权之力 图清除旧教育制度的影响,以便迅速确立其意识形态的权威性,自在情 理之中。改组学校领导、重新确定教育方针、增设马列课程等,此乃大势 所趋;至于必须用改变校庆纪念日来表示进入新时代,则属于北京大学 的创举。除了北大历来关注政治思潮的起伏,往往得风气之先,更与毛 泽东本人的“引导”不无关系。 新政权建立之初,毛泽东与北京大学有过三次交往(参见萧超然 《从图书馆助理员到共和国缔造者》,《北京大学学报》一九九七年五 期)。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毛泽东给“北京大学纪念五四筹备委员 会”回信: 四月十八日的信收到。感谢你们的邀请。因为工作的原故,我 不能到你们的会,请予原谅。庆祝北大的进步。 同年十二月,北大以全体师生的名义,再次给毛泽东主席写信,称为了 庆祝五十一周年校庆,准备在十七日上午举行简单的仪式: 我们热烈地盼望您能在这一天,回到学校来,给我们一点指 示!要是您有空,无论如何希望给我们写几句话,给一点指示!还有 一件事要麻烦您,最近我们要制新的校徽,想请您给写“北京大学” 四个字,希望您能答应我们。 这封信迟迟得不到回音,后来才知道,此前几天毛泽东赶苏联与斯大林 谈判去了。回国后,毛泽东补写了校徽,对参加校庆一事未做任何评 论。一九五O年的“五四”前夕,“国立北京大学全体师生员工”再次上 书,要求毛主席为即将举行的“与五四运动有关的史料展览”题字。收到 信后第二天,毛泽东题词: 祝贺“五四”三十一周年 团结起来为建设新中国而奋斗 专家们从题写校徽,读出了毛泽东对北大的特别关怀。我则希望从另 一个角度切入:毛主席对五四时期的北大甚有好感,而对十二月十七日 的校庆相当冷淡。两次收到关于五四纪念活动的上书,均迅速答复;至 于北大校庆,则不置可否。 当然,这只是猜测。但这一猜测,可从另外的角度得到证实。就在 毛主席无暇参加的北大校庆五十一周年纪念集会上,毛主席的老师徐 特立应邀发表演讲: 北大是一个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学校,今天五十一周年纪念日 值得纪念的,并不是它的前二十年,而是五四运动以来的后三十一 周年,因为今天新民主主义革命成功是从五四运动开始的。 同时发表演讲的,还有教育部长马叙伦。《北大周刊》刊出这两篇演讲稿 时,徐在上而马在下,这大概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传统中国的“尊老敬 贤”。 毛泽东对五四时期北大的好感,主要基于其理论体系,而不是在北 大图书馆工作三、四个月的个人经历。这一点,《新民主主义论》中早有 充分的表述,徐特立的说法,不过是“活学活用”而已。新政权建立后,毛 泽东对五四运动的高度评价,实际上成了北京大学寻求变革与发展的 “护身符”。举个例子,平常每日四版的《人民日报》,专注国内外瞬息万 变的局势,文化单位的消息绝少能挤上第一版。而北京大学竟数度获 此殊荣,这全托“五四”的福。 一九四九年的五月四日,《人民日报》出版《五四运动三十周年纪念 特刊》,头版头条是陈伯达的《五四运动与知识分子的道路》,四——六 版则发表吴玉章、郭沫若、茅盾、黄炎培、胡风、周建人、杨振声、何斡之、 俞乎伯、宋云彬、叶圣陶、何家槐、减克家、王亚平、柏生等人纪念“五四” 的文章。接下来的几天,连续报道全国青代会的开幕词、工作纲领、大会 宣言等,也都强调如何继承“五四”的光荣传统。新政权对五四运动历史 意义的突出演染,无疑有利于北大的重新占据中心地位,并谋求进一步 的发展。 第二年的“五四”,敏感的北京大学抓住机遇,大做文章。其顺应时 代潮流的重大举措,得到新政权的大力支持。《人民日报》接连两天报道 北大的纪念活动。五月三日是《毛主席和先烈李大钊同志/五四时代的 工作室/定五四举行揭幕礼》、《北大纪念五四各项节目排定》;五月四日 则发表北京大学通讯组撰写的《毛主席和李大钊同志纪念馆介绍》,并 附有上述毛主席应北大要求而写的题词。 “五四”的急剧升温,使得原先的北大校庆相形见绌。《北大周刊》第 四期(一九五O年十二月十六日)登出《本校五十二周年校庆将到,庆 祝办法以举行展览为主》,宣布不另举行庆祝仪式,展览的重头节目则 是“北大革命史料展览”。据校方称,“这虽是北大的校史展览,但也是中 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一幅缩影”。此说之得以成立,自是以毛主席对 五四运动的高度评价为准的。依此思路铺排的校史,清末民初的北大, 必然日渐隐人历史深处。三年间,北大对待校庆纪念活动的态度,发生 了戏剧性的变化。第一年,邀请毛主席出席并讲话;第二年,改为举办以 革命史料为主的展览;第三年,临时决定取消任何纪念活动。 假如当初毛主席出席五十一周年校庆纪念会,或者五四运动的光 荣不属于北大,我很怀疑十二月十七日的校庆,是否还会因影响复习考 试或天气寒冷而被取消。 对于大学来说,如何在历史转折关头,抓住机遇,站稳脚跟,为日后 的发展打下有利的基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五十年代初北大校庆的 改弦易辙,我以为乃出于深思熟虑的“高招”。若做如是观,对先辈爱护 北大的心情,当有较为深入的体贴;对其不得不采取的策略,也会有较 为通达的理解。实际上,五十年代初“老北大”的日渐淡出,乃其时的“大 气候”所决定,非关个别人的提议。 尽管如此,我对于赋予校庆纪念日以特殊意义,仍深感不安。生日 本无可选择.像梁启超那样,非要借国际国内重大事件来谊染自己的出 生(《三十自述》),只能理解为“少年气盛”。北大溯源时之坚守戊戌,而 拒绝同文馆,其实已有将自家生日与政治事件相联系的倾向。这一点, 看看二十年代以来众多有关校史的论述,便可一目了然。一所伟大的 学校,必须在非同寻常的时刻诞生,这一思路,使得论者喜欢赋予生日 以特殊意义。 校庆纪念以及校史的写作,表面上是指向过去,实际上是在确定未 来的发展方向。这也是校庆之深受校方重视、而且也值得史家认真品 读的原因。说低点,是在历史坐标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说高些,则是在述 说传统的同时,标举一种理想、一种精神。可有一点,常被世人所忽略: 任何一所大学的优良传统,都是在历史进程中形成的,与具体的生日没 有任何关系。在北大校庆五十一周年纪念集会上,教育部长马叙伦发 表不同于徐特立的演讲,一是强调“时间是不可分割的”,一是称校庆 “正像我们自己的生日”。“单就生日来说,平常得很,没有什么值得纪念 的。”之所以生日吃长寿面,不外表示纪念和祝福,没必要将其神圣化 (《北大周刊》22—23期,一九五O年二月一日)。一旦生日被赋予特殊 意义,而且可由后人自由选择,那么,不确定的因素可就太多了:沧海桑 因,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其校庆纪念日是否也需要不断变迁,以适应 新时代的要求?答案若是肯定,将招来无数不必要的烦恼。 北大之修改校庆纪念日,固然有利于弘扬五四新文化运动,却开了 个危险的先例。生日的确定,本来只是考据问题,一旦转化为价值判断, 过分追求“思想深刻”,反而可能出现令人尴尬的局面。随着诠释框架的 改变,倘若有一天,“五四”不吃香了,怎么办?难道说,另外选择一个光 荣的时刻?若如是,必定是校园里众声喧哗,校园外难以认同。为北大的 千秋基业计,还是“实事求是”好——生日就是生日,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以岁末(依我的考证,乃十二月三十日)作为校庆纪念日,不谈辞旧 迎新之类的象征意义,只是回归“考据”。即便寒冬腊月,以目前的技术 条件,举行庆典根本不成问题。况且,庆祝大典,不可能每年都搞;平常 的校庆,不外放假一天,让学生调整一下心态,以便顺利地进人紧张的 复习考试,这不也挺好吗?更重要的是,既然中国政府早已将“五四”确 定为青年节,北大再挤进去一个校庆纪念日,“普天同庆”的鞭炮与掌 声,必然淹没了自家的独特体验。就好像诞生于春节的朋友,没有自己 的节日,其实是挺委屈的。 真希望,百年大庆后,北大人能以平常心对待自己辉煌的历史,以 及没有特殊意义的生日,以实事求是的姿态,迎接新世纪的太阳。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日于西三旗 <<读书>>1998年3期 ---- 输入:Grant Wang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