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在牛津料理柴米学当家 杨绛   1935年7月,锺书不足25岁,我24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 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作伴,可 相依为命。   锺书常自叹“拙手笨脚”。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 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 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那时我们在老金(Mr. King)家 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 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锺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 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 幸同寓都是医生。他们教我陪锺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老金家的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锺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 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我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我觉 得他吃不饱。这样下去,不能长久。而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我从来 不是啃分数的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锺书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 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我就出花样,想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我 已经领过市面了。锺书不以为然,劝我别多事。他说我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 至少是现成的。我们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我说,像老金家的茶饭 我相信总能学会。   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找了几处,都远在郊外。一次我们 散步“探险”时,我偶见高级住宅区有一个招租告白,再去看又不见了。我不死 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开门的是女房 主达蕾女士——一位爱尔兰老姑娘。她不说有没有房子出租,只把我打量了一番, 又问了些话,然后就带我上楼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楼。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取暖用电炉。两间屋子前面有一个大 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临大片草坪和花园。厨房很小,用电灶。浴室里有一 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一个小小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流入一个 小小的澡盆。这套房子是挖空心思从大房子里分隔出来的,由一座室外楼梯下达 花园,另有小门出入。我问明租赁的各项条件,第二天就带了锺书同去看房。   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住老金家,浴室厕 所都公用,谁喜欢公用的呢?预计房租、水电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得比老金家 的房租贵。这不怕,只要不超出预算就行,我的预算是宽的。锺书看了房子喜出 望外,我们和达蕾女士订下租约,随即通知老金家。我们在老金家过了圣诞节, 大约新年前后搬入新居。   我们先在食品杂货商店定好每日的鲜奶和面包。牛奶每晨送到门口,放在门 外。面包刚出炉就由一个专送面包的男孩送到家里,正是午餐时。鸡蛋、茶叶、 黄油以及香肠、火腿等熟食,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切日用食品,店里应有尽 有。我们只需到店里去挑选。店里有个男孩专司送货上门;货物装在木匣里,送 到门口,放在门外,等下一次送货时再取回空木匣。我们也不用当场付款,要了 什么东西都由店家记在一个小账本上,每两星期结一次账。我们上图书馆或傍晚 出门“探险”,路过商店,就订购日用需要的食品。店家结了账送来账本,我们 立即付账,从不拖欠。店主把我们当老主顾看待。我们如订了陈货,他就说, “这是陈货了,过一两天进了新货再给你们送”。有了什么新鲜东西,他也会通 知我们。锺书《槐聚诗存》1959年为我写的诗里说什么“料理柴米学当家”,无 非做了预算,到店里订货而已。   我已记不起我们是怎么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记得新居有一排很讲究的衣 橱,我怀疑这间屋子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新居的抽屉也多。我们搬家大概 是在午后,晚上两人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我们借用 达蕾租给我们的日用家具,包括厨房用的锅和刀、叉、杯、盘等,对付着吃了晚 饭。搬一个小小的家,我们也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书籍,直到夜深。锺 书劳累得放倒头就睡着了,我劳累得睡都睡不着。   我们住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锺书大显身手。我入睡晚,早 上还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饭盘,带 短脚)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用了。他煮了“五 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 本领,居然做得很好(老金家哪有这等好茶!而且为我们两人只供一小杯牛奶); 还有黄油、果酱、蜂蜜。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 期,除了锺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锺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 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叶 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 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 快乐的日子。   我联想起30多年后,1972年的早春,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北京开始用煤 气罐代替蜂窝煤。我晚上把煤炉熄了。早起,锺书照常端上早饭,还了他爱吃的 猪油年糕,满面得色。我称赞他能做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 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说:“谁给你点的火呀?”(因为平时我晚上把煤炉封上, 他早上打开火门,炉子就旺了。)锺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说:“我会划火柴 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划火柴,为的是做早饭。   我们搬入达蕾出租的房子,自己有厨房了,锺书就想吃红烧肉。俞大缜、大 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学对烹调都不内行,却好像比我们懂得一些。他们教我们把 肉煮一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佐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 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我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 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他们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 使劲儿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我记不起那锅顽固的犟肉是怎 么消缴的了。事后我忽然想起我妈妈做橙皮果酱是用“文火”熬的。对呀,凭我 们粗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下一次我 们买了一瓶雪利酒(Sherry),当黄酒用,用文火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 沫子。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锺书吃得好快活唷。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 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 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 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一次店里送来了扁豆,我们不识货,一面剥,一面嫌壳太厚、豆太小。我忽 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我们焖了吃,很成功。店里还有带骨的咸肉, 可以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猪头肉, 我向来认为“不上台盘”的;店里的猪头肉(Bathchap)是制成的熟食,骨头已 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 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 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锺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 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锺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 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我们不断地发明,不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 段。   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锺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他用浓墨给我开花脸, 就是在这段时期,也是他开心的表现。   我把做午饭作为我的专职,锺书只当助手。我有时想,假如我们不用吃饭, 就更轻松快活了。可是锺书不同意。他说,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 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但他做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 方”。电灶并不冒烟,他也不想辟。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 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锺书笑我死心眼儿,做诗只是做诗而已。   锺书几次对我说,我教你做诗。我总认真说:“我不是诗人的料。”我做学 生时期,课卷上作诗总得好评,但那是真正的“押韵而已”。我爱读诗,中文诗、 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 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 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   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除了 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说无忧无虑。锺书不像我那么苦苦地想家。 (摘自《我们 仨》,杨绛著,生活·读书·三联书店2003年7月出版。) (XYS20030711)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