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 大年初一向业师周祖撰(字君述)先生拜年,提及我在新语丝上发表的《钱 锺书与陈寅恪:一个例证》,周先生高兴地出示他在《厦门日报》上发表的旧作 《清华园旧事》,原来周先生早已将此事公之于世了,我作为学生竟然未曾拜读, 真是说不过去。遽将此文寄方舟子先生,以广流布。拙文有几处细节与师文不同, 当以此为准。报纸上有几个明显的误植,僭为校之;又有一二处似有脱字,则仍其 旧貌。如舸斋谨识。] 清华园旧事 ──忆钱锺书先生 君述 钱先生走了。尽管思想上早有准备,但刚得知噩耗的时候,仍感到突然、茫然,无 法接受中国人文科学界可以没有钱先生这样一位大师的现实。 去年五月间途经上海,住在复旦,钱先生六十年代初的研究生王水照教授到住所 来看我,谈到钱先生的病情,他说:“钱先生神志还是清醒的,外界的传说不可信。” 我听了很高兴。五月十五日,在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上,看到了杨绛先生刊登在 《文汇报》的一篇文章,说明钱先生没有说过批评吴宓等人的话。我怦然心动,回 头跟同行的内人说:“看来这篇文章的意图是想在钱先生生前了却一桩公案,可能 钱先生病情有所恶化。”谁知七个月后,猜想竟成了预感。 我认识钱先生,是建国初期在清华园。当时,钱先生执教外文系,我在中文研究所 学习,由于不同系,开始时没有什么接触。但有两件小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第 一,钱先生衣着是相当讲究的,每次在图书馆碰上他,他不是西装革履,就是挺括 的毛料长褂,这在解放初期清华园的教授中是颇为罕见的。在整个社会提倡工农化 的情况下,钱先生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服饰也须随风气的变化而变化的时尚,这多 少反映了钱先生不徇流俗的性格。第二,钱先生上图书馆是很有规律性的,几乎都 是每星期一的上午九时左右,手提两网袋的书交回出纳台,然后进书库找书,再提 两网袋书回去。借的多数是线装书,两袋估计有十五六函上下。一星期看完,下星期 一又来更换,包括寒暑假在内,很少发现有什么间断。根据我的粗略计算,钱先生 当时阅读的线装书每年在千函左右,假定每函平均为四册二十卷,那么,每年读书 不在二万卷以下。而其他外文书籍、学术刊物等等更不在其内。人人称钱先生为天 才,钱先生确实是天才,这一点我在下文还要谈到。但在我看来,钱先生的勤奋刻 苦、锲而不舍、心不旁骛的读书精神,更值得我们景仰、学习。 由于在线装书库多次碰到钱先生,钱先生对我留下了一点印象。1950年春天,钱先 生的研究生乔亻必对我说:“今天钱先生问起你,还夸奖你很用功。”我听了之后, 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当天晚上,我约乔亻必陪我去拜访钱先生。钱先生一见到我, 第一句话是:“我们是老朋友了。”我知道他是指曾在图书馆多次见到而言,但一 下子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对答是好。入座以后,钱先生询问了我的研究方向以 后,就中国历代诗的特征谈了许多精辟的见解。后来他突然问我:“你知道英文译 音用到中国诗里最早在什么时候?”我一下子楞住了,想了一下说:“我所知道的 是黄遵宪《人境庐诗钞》。”他听了摇了一摇手说:“不对,不对,那太晚了。” 随即大声呼唤他女公子钱媛(当时只有十一二岁上下)的名字并说:“我昨天晚上 指给你看的那本书你拿出来,给叔叔们看一下。”在这本明朝人的别集里,竟然把 英语dog(狗)的译音用在一首诗里,我称奇不置。钱先生说:“我所见到的,这 是最早的了。”从这件事上,我深感钱先生读书之细。 过了不久,钱先生在图书馆线装书库看见了我,走了过来,问我找什么?我说最近 读元稹《梦游春》及白居易的和诗,深感这两首诗和《莺莺传》有密切关系,想对 《莺莺传》作进一步的考察。听说南宋王〔金至〕对《莺莺传》有所考订,刚才我 细查了《知不足斋丛书》王〔金至〕《默记》,找不到这一记载。钱先生说:“王 性之(王〔金至〕的字)对《莺莺传》是有论述,但不在他的著作《默记》里,而 是在赵德麟《侯鲭录》里。性之以后,元明人尚有不少论述,说得最详细的是你的 老乡徐时栋《烟屿楼笔记》。”随即带我到另一书架前,顺手拿出《烟屿楼笔记》, 并说在某卷。我打开一看,卷数丝毫不差。我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我说:“钱先 生,您的记忆力太惊人了。”他回答说:“我想记的东西是不会忘的。”语气是这 样的自然、平淡,毫无半点高傲自负的味儿。不少人说钱先生傲慢,而我在和他的 接触中,始终没有感受到这一点,有时甚至感到他过于谦虚。当然,钱先生内心对 学术界的一些知名人士不大可能没有评骘,但从没有对我谈起过。 同年暑假前,燕京大学中文系的一位研究生曾写了一首诗呈献给钱先生,口气颇大, 大有要做钱先生传人的味道,我看了以后大不以为然,也写了一首七律呈献给钱先 生,最后两句是“钝根不敢求衣钵,小乘禅那望一经。”是有意针对这位研究生的 诗而发的。出我意料之外的是过了两天,钱先生叫乔亻必带了一首绝句送给我。诗 云:“微名忝窃已伤廉,漫与诗篇律未严。周〔日方〕丹青真妙手,如何刻画到无 盐。”署名槐聚。我只知道钱先生字默存,这是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个别号叫“槐聚”。 在签名后面,钱先生又加了一个注:“东坡《续丽人行》为周〔日方〕美人图而作。” 在这首诗里,钱先生不仅以丑女无盐自况,还认为自己的名声也是不应得而得。说 得何等谦虚,使我深深感受到真正的大学问家总是虚怀若谷的。它对于今天学术界 自吹自擂之风,不无警世之用。所以,不揣冒失,把这首《槐聚诗存·序》已明言 “概从削弃”的诗随文发表。 * * * * * * 清华中文研究所毕业考试的办法是比较特殊的。它规定在论文答辩之前还得先通过 学科考试,学古典文学的学生要考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三门课。它 的理论根据是文、史、哲是相通的,对史、哲没有一定的基础是不可能研究文学的。 考试方法是口试半天。参加考试的教师是本系的所有正副教授,还有两位本校外系 的教授和外校本系两位教授。以七十分为及格线,无记名投票,如有两票不到七十 分,就判定为不及格。不过,明年可以再考,明年仍不及格,后年还可以考。据说 有人曾经过八次考试才过关的。此事未经核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但不少 人因这一关没有过而未能毕业则是事实。 1952年6月,我参加学科考试,本校外系请的是钱锺书和历史系周一良先生,外校本 系请的是北大俞平伯和游国恩先生。考试前十天左右,钱先生叫乔亻必带给我一本 岭南大学出版的陈寅恪先生的线装本《元白诗笺正稿》,叫我好好读一读,并一再 叮咛把这本书保存好。当时我感到一点奇怪,钱先生为什么对这本书如此珍视?打 开扉页一看,知道这是寅恪先生送给钱先生的,我就恍然大悟了。从这件小事上, 可以看出钱先生对寅恪先生是非常尊重的。另一方面,在清华园,寅恪先生的老同 事、助手是不少的,我的导师浦江清先生就是寅恪先生的第一位助教,但他并没有 接到陈先生的赠书。就我所知,接到赠书的人为数极少。钱先生比陈先生少二十岁, 钱先生在清华念书的时候,陈先生在清华园已被普遍尊称为“教授的教授”,应该 说,钱先生是陈先生的学生辈。而陈先生特意把自己最新的著作题款签名送给钱先 生,足见他对钱先生的契重。可见被不少人认为现代最博学的两位大师之间是相互 尊重并非常友好的。而有些人以为两位大师治学门径不同,猜测以至谣传二人不和 甚至互有腹诽,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认为绝不可信。 我学科考试那一天,俞平伯、周一良两位先生因事未来。钱先生一进来,陈梦家先 生就以不那么友好的口气说:“江南才子钱锺书。”钱先生不假思索地还了一句: “上虞学人陈梦家。”兹后,在答辩过程中,梦家先生问了我一个问题:“敦煌壁 画和唐诗有什么关系?”这个题目显然是有些含混不清,如果他问敦煌壁画或遗书 对研究唐诗有何作用?那当然是可以的。所以我对这一问题犹豫了好一会儿未作回 答。钱先生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是不大合适的,站了起来说:“这个问题我也不懂 得如何回答。”不仅替我解了围,而且弄得梦家先生也有点不好意思。事后我一直 想这样一个问题:梦家先生早年是新月派诗人,以后专攻甲骨文,与钱先生在业务上 风马牛不相及,平时又没有什么接触,为什么两人碰到一起就会摩擦出火花。我所 能作出唯一的解释是:在当时北京高校中,夫妇两位都是教授的为数不多,同为教 授而且有一定声望的更是凤毛麟角。钱先生夫妇是名教授可说是尽人皆知的,而梦 家先生的夫人赵萝蕤也是燕京大学外文系有名的教授,两家可说是旗鼓相当。但在 名声上,总没有钱先生夫妇那么响亮。正因为这一点,使梦家先生心理上有点不平 衡,一有机会就想刺一下,而钱先生当然不是好惹的,必然要采取“来而不往非礼 也”的办法予以还击。这是我认为两人之间发出不和谐音的症结所在。至于此外是否 尚有其他原因,局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次答辩考试中,钱先生问我的问题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幽咽流泉冰 下难”,一本作“水下滩”,哪种本子是正确的?有什么根据?这个问题陈寅恪先 生在《元白诗笺正稿》中曾了详细的考订,我就按其所言作了回答。钱先生说: “很好。但我还要问你,这一版本上的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瞠目不知所对。 钱先生随后列举了不少宋人诗和词中的有关句子,证明宋代流行的本子都作“冰下 难”,没有错。到了元人散曲中,开始出现了“水下滩”这样的字眼。可见这一版 本上的错误始于元代。当时,我的神经因考试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中,对钱先生这一 段话根本无暇思考,只是深感钱先生的博识而已。事后我一直在思索,钱先生为什么 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呢?这当然和人们都知道的他具有特强的记忆力和勤奋有关,但 除此之外,我认为与他特殊的读书方法有关。一般说来,读书方法是因人们读书目 的的不同而互异的,对于一位学者说来,读书的目的如清华中文系教授常说的是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由于各人所研究的问题不同,所以即便是对同一本书, 各人注意的侧重点也会不同。因而人们常常吸收了与自己研究有关的东西,而对书 中其他很有价值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无意中丢弃了。而钱先生则不然,他读书时 很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几乎能很快地把书中一切有价值的养分全部吸收。在我看来, 这是钱先生之成为钱先生,人们极难企及的重要原因。如果说,特强的记忆力是天 才,那么,一遍读下来,能全方位、多角度掌握所读书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则更 是天才。 离开清华园以后,一直过了二十三个年头,至1975年8月才再谒钱先生,作了半日之 谈。那已不属《清华园旧事》范畴了,留待以后追忆。 (原载《厦门日报》1999年3月14日第3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