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 【老猫谨案:很久没有给网上做贡献了。承罗雪莲小姐襄助,录入了钱钟书先生 的《旧文四篇》一书。本猫在校对时除校正了一些录入错误外,也改正了原书几 个明显的排印和标点错误,文中的补字则使用了GBK大字符集,录入和校对所据 原书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9月第一版。顺便说一句,这一版的印数是五万, 定价三角一分。如今印学术著作,大多只印几千册了事。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 京中春雨之后】 ——————————————————————————————————— 《旧文四篇》 钱钟书 卷头语 我在发表过的文章里,选了四篇,合成这个小集。第一篇登载在《开明书店 二十周年纪念文集》里,第二、三篇登载在《文学评论》里,第四篇登载在《文 学研究集刊》里——这两个都是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刊物。第一篇写于三十 年前,第四篇的写作时期最近,也去今十五年了。这次编集时,我对各篇或多或 少地作了修改,第一篇的改动最多,但是主要论点都还没有变换。它们仍然是旧 作,正象旧家具铺子里的桌椅床柜等等,尽管经过一番修缮洗刷以至油漆,算不 得新东西的。 这本贫薄的小书的编选,是出于魏同贤同志的建议。栾贵明、马蓉两同志为 我查对了一部分中文引文,施咸荣、朱虹、董衡巽三同志为我查对了一部分外文 引文,使我减少了些错误。一并致谢。 一九七八年十月 ——————————————————————————————————— 中国诗与中国画 读《拉奥孔》 通感 林纾的翻译 ——————————————————————————————————— 中国诗与中国画 一 这不是一篇文艺批评,而是文艺批评史上一个问题的澄清。它并不对中国旧 诗和旧画试作任何估价,而只阐明中国传统批评对于诗和画的比较估价。 当然,文艺批评史很可能成为一门自给自足的学问,学者们要集中心力,保 卫专门研究的纯粹性,把批评史上涉及的文艺作品,也作为干扰物而排除,不去 理会,不能鉴别。不过,批评史的研究,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批评。我们要了解 和评判一个作者,也该知道他那时代对于他那一类作品的意见,这些意见就是后 世文艺批评史的材料,而在当时表示一种文艺风气。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 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 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 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正象列许 登堡所说,模仿有正有负,亦步亦趋是模仿,“反其道以行也是模仿”(Grade das Gegentheil tun ist auch eine Nachahmung);圣佩韦也说,尽管一个人要推开 自己所处的时代,仍然免不了和它接触,而且接触得很着实(On touche encore ason temps,et tres fort,meme quand on le repousse)①。所以,风气是创 作里的潜势力,是作品的背景,而从作品本身不一定看得清楚。我们阅读当时人 所信奉的理论,看他们对具体作品的褒贬好恶,树立什么标准,提出什么要求, 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风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 了风的姿态。 一时期的风气经过长时期而能保持,没有根本的变动,那就是传统。传统有 惰性,不肯变,而事物的演化又使它不得不以变应变,于是产生了一个相反相成 的现象。传统不肯变,因此惰性形成习惯,习惯升为规律,把常然作为当然和必 然。传统不得不变,因此规律、习惯不断地相机破例,实际上作出种种妥协,来 迁就事物的演变。批评史上这类权宜应变的现象,有人曾嘲笑为“文艺里的两面 派假正经”(ipocrisia letteraria)②,表示传统并不呆板,而具有相当灵活的 机会主义。它一方面把规律解释得宽,可以收容新风气,免得因对抗而摇动地位。 传统愈悠久,妥协愈多,愈不肯变,变的需要就愈迫切,不再能委曲求全,于是 旧传统和新风气破裂而被它破坏。新风气的代兴也常有一个相反相成的现象。它 一方面强调自己是崭新的东西,和不相容的原有传统立异;而另一方面要表示自 己大有来头,非同小可,向古代另找一个传统作为渊源所自。例如明、清的批评 家要把《水浒》、《儒林外史》等白话小说和《史记》、《汉书》挂钩搭线③, 西方十七、八世纪批评家也要把新兴的长篇散文小说遥承古希腊、罗马的史诗④; 圣佩韦认为当时法国的浪漫诗派蜕变于十七世纪的“七星诗人”,三十年代中国 有些批评家宣称明代“公安”、“竟陵”两派的散文为“新文学源流”。这类暴 发户造谱牒或者野孩子认父亲的事例,在文学史上常有;它会影响创作,使作品 从自发的天真转而为自觉的有教养、有师承,所以未可忽视。 一个传统破坏了,新风气成为新传统。新传统里的批评家对于旧传统里的作 品能有比较全面的认识,作比较客观的估计,因为他具有局外人的冷静和超脱, 所谓“当局称迷,傍观见审”(元行冲《释疑》),而旧传统里的批评家就是“不 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除旧布新也促进了人类 的集体健忘、一种健康的健忘,把千头万绪简化为二三大事,留存在记忆里,节 省了不少心力。所以,旧文艺传统里若干复杂问题,新的批评家也许并非不屑注 意,而是根本没想到它们一度存在过。他的眼界空旷,没有枝节零乱的障碍物来 扰乱视线;比起他的高瞰远瞩来,旧的批评家未免见树不见林了。不过,无独必 有偶,另一个偏差是见林而不见树。局外人的话可能是外行话;仿佛清官判断家 务事,有条有理,而对于委曲私情,终不能体贴入微。一个社会、一个时代各有 语言天地,各行各业以至一家一户也都有自己的语言田地。譬如乡亲叙旧、老友 谈往、两口子讲体己、同业公议、专家讨论等等,圈外人或门外汉听来,往往不 甚了了。缘故是在这种谈话里,不仅有术语、私房话以至“黑话”,而且由于同 伙们相知深切,还隐伏着许多中世纪经院逻辑所谓彼此不言而喻的“假定” (suppositio)⑤,外人难于意会。释袾弘《竹窗随笔》论禅宗问答:“譬之二 同邑人,千里久别,忽然邂逅,相对作乡语隐语,旁人听之,无义无味。”其实 这是生活中的平常情况,只是“听之无义无味”的程度随人随事不同。文学研究 里也有相似的现象。假如我们不很认识古代和外国的文艺传统或风气,对于它们 的作品往往读起来就象隔雾看花,谈起来也未免隔靴搔痒,要把手边用惯的尺度 去衡量,把耳边听熟的议论去附会。就举一个文评史上的例罢。我们常说中国古 代文评里有对立的两派,一派要“载道”,一派要“言志”。事实上,在中国旧传 统里,“文以载道”和“诗以言志”只规定各别文体的功能,并非概论“文学”。 “文”指散文或“古文”而言,以区别于“诗”、“词”。这两句话看来针锋相 对,而实则水米无干,好比说“他去北京”、“她回上海”;或者羽翼相辅,好 比说“早点是稀饭“、“午餐是面”。因此,同一个作家可以“文载道”,以 “诗言志”,以“诗余”的词来“言”诗里“言”不得的“志”。这些文体是平 行的,但不是平等的,“文”为最高。西方文艺理论灌输进来成为常识以后,我 们很容易把“文”理解为广义的“文学”,把“诗”认为文学创作精华的代名词。 于是这两句话就好比“顿顿都喝稀饭”和“一日三餐全是面”,或“两口儿同去 北京”和“双双同回上海”,变成相互排除的命题了。传统文评里有它的矛盾, 但是这两句不能算是矛盾的口号。把外来概念应用得不很内行,就产生了这样一 个矛盾的错觉。另一方面,当然也会产生统一的错觉,譬如中国旧诗和旧画是有 矛盾的,并不象我们常说的那样融合无间。 ①列许登堡(G.C.Lichtenberg)《隽语集》 (Aphorismen),莱茨曼(A.Leitzmann) 编,第3册134页;圣佩韦(Sainte Beuve)《我的毒素》(Mes Poisons),季洛 (V.Giraud)编,197页。 ②克罗采(B.Croce)《美学》(Estetica),第10版495页。 ③参看《林纾的翻译》。 ④梅依(G.May)《小说在十八世纪的困境》(Le Dilemme du Roman au l8e Siecle),18-9页,33页。 ⑤艾尔德曼(K.O.Erdmann)《文字的意义》(Die Bedeutung des Wortes〕,第3 版66-9页(ein Kapitel Scholastik)。 二 诗和画号称姊妹艺术。有些人进一步认为它们不但是姊妹,而且是孪生姊妹。 唐人只说“书画异名而同体”,(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 自宋以后,评论家就仿佛强调诗和画异体而同貌。例如孔武仲《宗伯集》卷一《东 坡居土画怪石赋》:“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冯应榴 《苏文忠公诗合注》卷五0《韩幹马》:“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 张舜民《画墁集》卷一《跋百之诗画》:“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释德洪觉 范《石门文字禅》卷八: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 ‘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宋诗纪事》卷五九引《全蜀艺文志》 载钱鍪《次袁尚书巫山诗》:“终朝诵公有声画,却来看此无声诗。”两者只举一 端,象黄庭坚《次韵子瞻、子由题〈憩寂图〉》:“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 声诗”;或周孚《题所画梅竹》:“东坡戏作有声画,叹息何人为赏音”,例子更 多。南宋孙绍远搜罗唐以来的题画诗,编为《声画集》;宋末名画家杨公远自编诗 集《野趣有声画》,诗人吴龙翰所作《序》文里说:“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 难吟之诗,以画补足”(曹庭栋《宋百家诗存》卷一九)。从那两部书名,可以推 想这个概念的流行。“无声诗”即“有形诗”和“有声画”即“无形画”的对比和 西洋传统的诗、画对比,用意相类。古希腊诗人(Simonides of Ceos)早说:“画 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①。嫁名于西塞罗的一部修辞学里,论互换句法 (commutatio)所举第四例就是:“正如诗是说话的画,画该是静默的诗”(Item poema loquens pictura,pictura tacitum poema debet esse)②。达文齐干 脆说画是“嘴巴哑的诗”(una poesia muta),而诗是“眼睛瞎的画”(una pittura cieca)③。莱辛在他反对“诗画一律”的名作里,引了“那个希腊伏尔 太的使人眼花撩乱的对照”(die blendende Antithese des griechischen Voltaire),也正是这句话④,轻轻地又把他所敌视的伏尔太带扫了一笔。“不 语诗”、“能言画”和中国的“无声诗”、“有声画”是同一回事,因为“声” 在这里不指音响,就象旧小说里“不则(作)声”、旧戏曲里“禁(噤)声!禁 声!”的那个“声”字。古罗马诗人霍拉斯的名句:“诗会象画”(ut pictura poesis erit),经后人断章取义,理解作“诗原如画”⑤,仿佛苏轼《书鄢陵王 主簿折枝》所谓:“诗画本一律”。诗、画是孪生姊妹的说法是千余年西方文艺 理论的奠基石,也就是莱辛所要扫除的绊脚石,因为由他看来,诗、画各有各的 面貌衣饰,是“绝不争风吃醋的姊妹”(Keine eifersuechtige Schwester)⑥。 诗和画既然同是艺术,应该有共同性;而它们并非同一门艺术,又应该各具 特殊性。它们的性能和领域的异同,是美学上重要理论问题⑦,这里不想探讨。 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我们常听人说:中国旧诗和中国旧画有同 样的风格,表现同样的艺术境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意思是否能在文 艺批评史里证实? ①艾德门茨(J.M.Edmonds)《希腊抒情诗》(Lyra Graeca),罗勃(Loeb)《古 典丛书》本第2册258页。参看哈格斯特勒姆(Jean H.Hagstrum)《姊妹艺术》 10又58页。 ②西塞罗(Cicero)《修辞学》(Rhetorica ad Herennium)第4卷第28章,罗 勃本326页。 ③达文齐《画论》(Trattato della Pittura)第16章,米兰奈西(G.Milanesi) 编本12页。 ④莱辛《拉奥孔》(Laokoon)《前言》(Vorrede),李拉(P.Rilla)编《全集》第 5册10页。 ⑤霍拉斯(Horace)《论诗代简》(Ars poetica)361行,参看《姊妹艺术》26, 37,59-61页等。 ⑥《拉奥孔》第8章,82页。 ⑦可参看罗西(A.Russi)《总体艺术和分门艺术》(L’Arte e le Arti)13-5 页;斯巴夏脱(F.E.Sparshott)《美学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Aesthetics) 42-57页。 三 那句在国画展览会上、国画史之类著作里常听到、看到的话,和“诗原如画”、 “诗画一律”,意义大不相同。“诗原如画”、“诗画一律”是树立一条原理,而那 句话只是叙述一桩事实。前者认为:诗和画的根本性质或究竟理想是完全一致的; 后者认为:中国传统里最标准的诗风和中国传统里最标准的画风是完全一致的。 对于前一句,要求它言之成理,免于错误理论;对于后一句,要求它言之有物, 免于歪曲历史。那句话的意思说破了就是:中国旧诗和中国旧画同属于“南宗”, 正好比西洋文艺史家说,莎土比亚的戏剧和鲁本斯(Rubens)、雷姆勃朗德 (Rembrandt)的绘画同属于“奇崛派”(Barock)①。 中国画史上最有代表性的、最主要的流派当然是“南宗文人画”。董其昌 《容台别集》卷四有一节讲得极清楚:“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 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 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构研之法; 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 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 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 间然’,知言哉!”(参看同卷《文人画自王维始》一条,叙述更详)。董氏同 乡书画家莫是龙《画说》一五条里有一条字句全同;董氏同乡好友陈继儒《偃曝 余谈》卷下有一条大同小异,还把李思训、王维明白比为禅宗的北秀、南能。南、 北画风的区别,也可用陈氏推尊的王世贞的话来概括,《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四 《艺苑卮言·附录》卷三:“吴、李以前画家,实而近俗;荆、关以后画家,雅 而太虚。今雅道尚存,实德则病。”这些是明人论画的老生常谈,清人大体上相 承不改,还把“南宗”的品目推广到董氏自己的书法上去:“太仆文章宗伯字, 正如得髓自南宗”(姚鼐《惜抱轩诗集》卷八《论书绝句》三)。民国初年有人 开始反对,例如夏敬观先生的《忍古楼画说》就对董氏提出批评:“余考宋、元 以前论画书,未见有‘南、北宗’之说。夫南、北画派诚有别,然必剿袭禅宗之 名以名之,而‘南’、‘北’字均无所取义,盖非通人所为。李思训父子为唐宗 室,王维太原祁人,均北人也。只张璪唐人,余皆宋人,安见唐时已分南北乎?” 我认识的画家里,也有和夏先生所见略同的。 画派分南北和画家是南人、北人的疑问,很容易回答。从某一地域的专称引 申而为某一属性的通称,是语言里的惯常现象。譬如汉、魏的“齐气”、六朝的 “楚子”、宋的“胡言”、明的“苏意”;“齐气”、“楚子”不限于“齐”人、 “楚”人,苏州以外的人也常有“苏意”,汉族人并非不许或不会“胡说”、 “胡闹”。杨万里《诚斋大全集》卷七九《江西宗派诗序》:“诗江西也,非人 皆江西也”;更是文艺流派里的好例子。拘泥着地图、郡县志,是说不通的。其 次,画派在“唐时”虽然未“分南北”,但唐时诗文评里早借用了禅宗分南北的 概念。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司马迁为北宗,贾生为南宗, 从此分焉”;伪托贾岛撰的《二南密旨》,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七的提要: “以《召南》‘林有朴樕,野有死鹿’句,及鲍照‘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 句,钱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句,为南宗;以《卫风》‘我心匪石,不 可转也’句;左思‘吾爱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句,卢纶诗‘谁知樵子径,得到 葛洪家’句,为北宗。”论画“剿袭禅宗之名”,或许“无所取义”,也还可以 说有所借鉴。不过,真是“无所取义”么? 把“南”、“北”两个地域和两种思想方法或学风联系,早已见于六朝,唐 代禅宗区别南、北恰恰符合或沿承了六朝古说②。其实《礼记·中庸》说“南方 之强”省事宁人,“不报无道”,不同于“北方之强”好勇斗狠,“死而不厌”, 也就是把退敛和进取分别为“南”和“北”的特征。《世说·文学》第四:“孙 安国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褚季野曰:‘北人学问渊综广博。’支道林曰: ‘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看书如牖中窥日。’”历来引用的人 没有通观上文,因而误解支道林为褒北贬南。孙、褚两人分举南、北“学问”各 有特长;支表示同意,稍加补充,说各有流弊,“中人”以下追求博大,则流为 浮泛,追求简约,则流为寡陋。“显处视月”是浮光掠影,不鞭辟入里,和“牖 中窥日”的一孔偏面,同样不是褒词而是贬词。《隋书·儒林传》叙述经学,也 说:“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简直象唐后对南、北 禅宗的惯评了。看来,南、北“学问”的分歧也和宋、明儒家有关“博观”与 “约取”、“多闻”与“一贯”、“道问学”与“尊德性”的争论,是同一类型 的。这个分歧正由于康德指出的“理性”两种倾向:一种按照万殊的原则,喜欢 繁多(das Interesse der Mannigfaltigkeit,nach dem Princip der Specification),另一种按照合并的原则,喜欢一贯(das Interesse der Einheit,nach dem Princip der Aggregation)③。禅宗之有南、北,只是这 个分歧的最极端、最尖锐的表现。南宗禅把“念经”、“功课”全鄙弃为无聊多 事,要把“学问”简至于无可再简、约至于不能更约,说什么“微妙法门,不立 文字,教外别传”,“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广学知解,被知解境风之 所漂溺”(《五灯会元》卷一释迦牟尼章次、卷二惠能章次、卷三怀海章次)。 李昌符《赠供奉僧玄观》:“自得曹溪法,诸经更不看”;张乔《宿齐山僧舍》: “若言不得南宗要,长在禅床事更多”;都是说南宗禅不看“经”、省“事”。 南宗画的理想也正是“简约”,以最省略的笔墨获取最深远的艺术效果,以减削 迹象来增加意境(less is more)。和石溪齐名“二溪”的程正揆反复说明这一 点;他的诗文集《青溪遗稿》冷落无闻,不妨多引一些。卷一五《山庄题画》六 首之三:“铁干银钩老笔翻,力能从简意能繁;临风自许同倪瓒,人骨谁评到董 源!”卷二二《题卧游图后》:“论文字者谓增一分见不如增一分识,识愈高则 文愈淡。予谓画亦然。多一笔不如少一笔,意高则笔减。何也?意在笔先,不到 处皆笔;繁皱浓染,刻划形似,生气漓矣。”卷二四《龚半千画册》:“画有繁 减,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 一笔不繁。予曾有诗云”(即“铁干银钩”那一首);《题石公画卷》:“予告 石溪曰: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以笔;所谓 ‘弄一车兵器,不若寸铁杀人’者也。”卷二六《杂著》一:“画贵减不贵繁, 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倪元镇疏林瘦石,无一笔 不繁。”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一二《程青溪<江山卧游图>》:“枯木瘦石乃 繁重,千岩万壑翻轻灵”,正用程氏自己的语意;吴雯《莲洋集》卷六《题云林 <秋山图>》:“岂但秾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也是赞叹倪瓒的笔墨简净。 值得注意的是,程氏借禅宗的“话头”来说明画法。“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 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那是宋代禅师宗杲的名言,儒家的道学先生都欣赏 它的;例如朱熹《朱子语类》卷八就引用了,卷一一五教训门徒又“因举禅语云: ‘寸铁可杀人;无杀人手段,则载一车枪刀,逐件弄过,毕竟无益’。”南宗禅 提倡“单刀直入”(《五灯会元》卷一一守廓章次、景德章次)而不搬弄十八般 武器,嘲笑“博览古今”的“百会”为“一尚不会”(同书卷七洛京南院和尚章 次),所谓:“只要单刀直入,不要广参”(《宗镜录》卷四一)。那和“南人 学问”的“清通简要”、“约简得英华”,一拍即合,只是程度有深浅。同一趋 向表现在形象艺术里,就是绘画的笔墨“从简”、“用减”。“南宗画”的定名 超出了画家的籍贯,揭出了画风的本质,难道完全“无所取义”么? 那末,能不能说南宗画的作风也就相当于最有代表性的中国旧诗的作风呢? ①沃尔则尔(O.Walzel《各门艺术的相互阐发》(Wechselseitige Erhellung der Kuenste)95页。 ②据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9、卷27所引道士著作,宋以后道家也分“南北宗”; 区分的原则是否与此相近,没有去考究。 ③《纯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艾尔德曼(B.Erdmann)校 本,格鲁依德(W.de Gruyter〕版500页,参看495页。 四 西洋批评家一般倾向于这种看法。例如有人说,中国古诗“空灵” (intangible)、“轻淡”(light)、“意在言外”(Sugestive),在西洋诗 里,最接近韦尔兰(Verlaine)的风格①。另一人也说,中国古诗含蓄简约,韦 尔兰的诗论算得中国文学传统基本原理的定义(taken as the defini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Chinese literary tradition)②。又有人说,中国古诗抒 情从不明说,全凭暗示(lyrical emotion is nowhere expressed but only suggested),不激动,不狂热,很少词藻、形容词和比喻(no excitement, no ecstasy, little or no rhetoric, few adjectives and very few metaphors or similes),歌德、海涅、哈代等的小诗偶有中国诗的味道③。虽然这些意见出于 本世纪前期,但到现在还似乎有代表性。透过翻译而能那样鉴赏中国诗,很不容 易。一方面当然证明中国诗的高度艺术和活力,具有坚强的抗译或免译性,经得 起好好歹歹的翻译;一方面更表示这些西洋批评家具有敏锐的艺术感觉和丰富的 本国文学素养。有个绘画史家也说过,歌德的《峰颠群动息》(Ue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和海涅的《孤杉立高寒》(Ein Fichtenbaum steht einsam) 两首小诗和中国画里的情调融合(entsprechen jener lyrischen Stimmung)④。 有趣的是,他们把中国旧诗和韦尔兰联系;韦尔兰自称最喜爱“灰黯的诗歌” (Rien de plus cher que la chanson grise),不着彩色,只分深浅(Pas de couleur, rienque la nuance)⑤,那简直是南宗的水墨画风了!董其昌所谓: “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在这些批评 家眼里,豪放的李白、深挚的杜甫、直捷畅快的白居易、比喻络绎的苏轼——且 不提韩愈、李商隐等人——都给“神韵”淡远的王维、韦应物同化了。西方有句 谚语:“黑夜里,各色的猫一般灰”(La nuit tous les chats sont gris); 动物学家说,猫是色盲的,在白天看一切东西都是灰色(The daylight world is gray to the cat)⑥。我们不妨也说,正象人黑夜看猫,猫白昼看事物,西 洋批评家看五光十色的中国旧诗都是灰色诗歌。这当然有它的理由。习惯于一种 文艺传统或风气的人看另一种传统或风气里的作品,常常笼统一概。譬如在法国 文评家眼里,德国文学作品都是浪漫主义的,它的古典主义也是浪漫的、非古典 的(unclassical);而在德国文评家眼里,法国文学作品都只能算古典主义的, 它的浪漫主义至多是打了对折的浪漫(only half romantic)⑦。德、法比邻, 又属于同一西洋文化大家庭,尚且如此,中国和西洋就不用说了。 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中国旧诗大体上显得情感有节制,说话不唠叨,嗓门儿 不提得那么高,力气不使得那么狠,颜色不着得那么浓。在中国诗里算得“浪漫” 的,比起西洋诗来,仍然是“古典”的;在中国诗里算得坦率的,比起西洋诗来, 仍然是含蓄的;我们以为词华够浓艳了,看惯纷红骇绿的他们还欣赏它的素淡; 我们以为“直恁响喉咙”了,听惯大声高唱的他们只觉得不失为斯文温雅。同样, 从束缚在中国旧诗传统里的人看来,西洋诗空灵的终嫌着痕迹,淡远的终嫌有火 气,简净的终嫌不够惜墨如金。这仿佛国际货币有兑换率,甲国的一块大洋只折 合乙国的五毛。西洋人评论不很中肯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对中国旧诗,不象个中 人亲切知道,而只是外人看个大概,见大同而不见小异。我们中国批评家不会那 样,我们知道中国旧诗不单纯是“灰黯诗歌”,“神韵派”绝不能代表中国旧诗。 但是我们也还往往忽视一个事实: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不同于南宗在 旧画传统里公认的地位;换句话说,传统文评否认神韵派是最标准的诗风,不象 传统画评承认南宗是最标准的画风。 ①斯屈来欠(Lytton Strachey)《-部诗选》(An Anthology),见他的论文集 《人物与评论》(Characters and Commentaries)153页。 ②麦卡锡(Desmond MacCarthy)《中国的理想》(The Chinese Ideal),见他的 论文集《经验》(Experience)73页。 ③屈力韦林(R.C.Trevelyan)《意外收获》(Windfalls)115-9页。 ④敏斯德保(O.Munsterberg)《中国艺术史》(Chinesische Kunstgeschichte) 第1册222页。 ⑤韦尔兰《诗法》(Art poetique),梅赛因(Albert Messein)版《全集》第8 册295页。 ⑥盖茨(G.S.Gates)《近代的猫》(The Modern Cat)116页。 ⑦摩尔克尔(Gottfried F.Merkel〕辑论文集《浪漫主义与翻译艺术》(On Romanticism and the Art of Translation)68页;参看吉尔曼(Margaret Gilman) 《法国人论诗》(The Idea of Poetry in France)163页。 五 恰巧南宗画创始人王维也是神韵诗的大师,而且是南宗禅最早的一个信奉 者。《王右丞集》卷二五《能禅师碑》就是颂扬南宗禅始祖惠能的,里面说: “弟子曰神会……谓余知道,以颂见托”;《神会和尚遗集·语录第一残卷》记 载“侍御史王维在临湍驿中问和上若为修道”的对话。在他身上,禅、诗、画三 者可以算是一脉相贯,“诗画是孪生姊妹”这句话用来品评他是最切不过了。苏 轼《东坡题跋》卷五《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 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凤翔八观·王维吴道子画》说得更清楚:“摩诘本诗 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纪昀评点苏诗说:“‘敦’ 字义非不通,而终有嵌押之痕”,指摘得很对;“敦”大约是深厚之“义”,可 参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山水树石》:“又若王右丞之重深”,但 和“清”连用(collocation),就很牵强流露出凑韵的窘态了。 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七:“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如彦 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 所藏摩诘《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难与俗人论也。”①都穆《寓意编》:“王 维画伏生像,不两膝着地用竹简,乃箕股而坐,凭几伸卷。盖不拘形似,亦雪中 芭蕉之类也。”神韵诗派另一位大师王士祯把王维这种画和他的诗融会,《池北 偶谈》卷一八:“世谓王右丞画雪里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 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 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名画家兼诗人金农更把王维这种画和他 的禅贯通,《冬心集拾遗·杂画题记》:“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 商飚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 四时保其坚固也。余之所作,正同此意,观者切莫认作真个耳。”金农对“禅理” 似乎不深;禅宗有一门“话头”,和西方古修辞学所谓“不可能事物喻” (adynata,impossibilia)②,性质相同,例如《五灯会元》卷一0光庆遇安章 次:“古今相承,皆云:‘尘生井底,浪起山头,结子空花,生儿石女’”,又 卷一二道吾悟真章次:“三面狸奴脚踏月,两头白牯手拿烟,戴冠碧兔立庭柏, 脱壳乌龟飞上天。”③假如雪里芭蕉含蕴什么“禅理”,那无非象井底红尘、山 头碧浪等等也暗示“毕竟无”。 试举一首传诵的诗,来说明王维的手法。《杂诗》第二首:“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按陶渊 明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与右丞此章 同一机杼,然下文缀语稍多,趣意便觉不远。右丞只为短句,有悠扬不尽之致。” 批语不错,只是考订欠些。那首诗出于晚唐人伪托,并非陶潜真笔,上半首正以 王维此篇为蓝本;下半首:“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 熟。”又脱胎于李白《紫极宫感秋》:“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王维这二 十个字的最好的对照是初唐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旅泊多年岁,老去 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 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 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成苔。院果谁先熟? 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这首诗很 好,但和王维的《杂诗》一比,就鲜明显出同一题材的不同处理。王绩相当于画 里的工笔,而王维相当于画里的“大写”。王绩问得细致周详,可以说是“每事 问”;王维要言不烦,大有“‘伤人乎?’不问马”的派头(《论语·八佾》又 《乡党》)。王维仿佛把王绩的诗痛加剪裁,削多成一,象程正揆论画所说“用 减”而不“为繁”。程正揆不是还说“意高则笔减,繁皱浓染,刻划形似,生气 漓矣”吗?我们只要把这种画评和王士祯的诗评对看一下,就更加清楚。《香祖 笔记》卷六:“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 波,远山无皴。’又‘《新唐书》如今日许道宁辈论山水,是真画也。《史记》 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具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右王 楙《野客丛书》中语,得诗文三昧,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 也。”《蚕尾集》卷七《芝廛集序》大讲“南宗画”的“理”,接着说:“虽然, 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南宗画和神韵派诗竟是同一艺术原 理在两门不同艺术里的分别体现。顺便一提:王士祯所引荆浩的话和赵执信《谈 龙录》记王士祯说诗“如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不能混为一谈;因为恰象 “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荆浩《山水赋》,一作王维 《山水论》),远龙也理应无鳞无爪的④。 既然“诗家三昧”是“略具笔墨”,那末,精细刻划风景的诗和擅长叙事、 说理的诗都算不得诗家上乘了。例如谢灵运和柳宗元的风景诗都是描摹细致的, 所以元好问《论诗绝句》自注:“柳子厚,唐之谢灵运。”宋长白恰巧把谢灵运 的诗比于北宋画,《柳亭诗话》卷二八:“纪行诗前有康乐,后有宣城。譬之于 画,康乐则堆金积粉,北宗一派也;宣城则平远闲旷,南宗之流也。”若把元好 问的话引申,柳宗元也是北宗一派。无怪王士祯《论诗绝句》里把柳宗元压下去: “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无声弦指妙”就是“不着一字,尽得 风流”的另一说法;“苏州”就是韦应物。神韵派又一位大师司空图反复讲: “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与李生论诗书》) “右丞、苏州,趣味澄夐”(《与王驾评诗书》)。在诗里既能叙事井井又会说 理娓娓的白居易和神韵派更是话不投机。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元、白力 劲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一自司空表圣造二十 四《品》,抉尽秘妙,直以元、白为屠沽之辈。渔洋先生韪之,每戒后贤勿轻看 《长庆集》。盖渔洋教人,以妙悟为主,故其言如此。”最使神韵派为难的当然 是传统推尊为“诗圣”的杜甫。 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并未象南宗在旧画传统里那样占有统治地位。唐代司空 图、宋代严羽的提倡似乎没有显著的影响,明末陆时雍评选《诗镜》的宣传,清 初王士祯通过理论兼实践的鼓动,勉强造成了风气。不过,这个风气短促得可怜。 不但王士祯当时已有赵执信作《谈龙录》来强烈反对,乾隆时诗人直到晚清的 “同光体”作家差不多全把它看作旁门小家的诗风。这已是文学史常识。王维当 然是大诗人,他的诗和他的画又具有同样风格,而且他在旧画传统里坐着第一把 交椅,但是旧诗传统里排起坐位来,首席是数不着他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 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意大利人的说法,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 诗人”(un piccolo-grande poeta)——他的并肩者韦应物可以说是“大的小诗 人”(un grande-piccolo poeta)⑤,托名冯贽所作《云仙杂记》是部伪书,卷 一捏造《文览》记仙童教杜甫在“豆垅”下掘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 芳国’”,更是鬼话编出来的神话;然而作为唐宋舆论的测验,天赐“诗王”的 封号和王禹偁《小畜集》卷九《日长简仲咸》:“子美集开诗世界”,可以有同 等价值。元稹《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称杜诗“兼综古今之长”,《新唐书》 卷一二六《杜甫传赞》也发挥这个意思;《皇朝文鉴》卷七二孙何《文箴》说: “还雅归颂,杜统其众”;晁说之《嵩山文集》卷一四《和陶引辩》:“曹、刘、 鲍、谢、李、杜之诗,《五经》也,天下之大中正也;彭泽之诗,老氏也”;秦 观《淮海集》卷一一《韩愈论》进一步专把杜甫比于“集大成”的孔子;朱熹 《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以李、杜诗为学诗者的“本经”;吴乔《围炉诗话》卷二 有“杜《六经》”的称呼;蒋士铨《忠雅堂文集》卷一《杜诗详注集成序》也说: “杜诗者,诗中之《四子书》也。”潘德舆《养一斋集》卷一八《作诗本经序》: “三代而下,诗足绍《三百篇》者,莫李、杜若也。……朱子曰:‘作诗先看李 杜,如士人治本经。’虽未以李、杜之诗为《经》,而已以李、杜之诗为作诗之 《经》矣。窃不自量,辑李、杜诗千余篇与《三百篇》风旨无二者,题曰《作诗 本经》”;参照潘氏另一书《李杜诗话》卷二说杜甫“集大成”的话,此处李、 杜齐称就好比儒家并提“孔、孟”,一个“至圣”,一个“亚圣”,还是以杜甫 为主的。 这样看来,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评画时赏识王世贞所 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评诗时却赏识“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 旧诗传统以杜甫为正宗、为代表。神韵派当然有异议,但不敢公开抗议,而且还 口不应心地附议。只有陆时雍比较坦白,他在《唐诗镜·绪论》里对李、杜、韩、 白等大家个个非薄,只推尊王、韦两人,甚至直说:“摩诘不宜在李、杜下。” 王士祯就很世故了。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近见阮亭批抹杜集,乃知今人去 古分量,大是悬绝,有多少矮人观场处,乃正昌黎所谓‘不自量’也。”可见王 士祯私下有个批抹本,对杜甫诗大加“谤伤”⑥;然而他在《传灯纪闻》里,却 对门弟子说杜甫律诗是“究竟归宿处”。赵执信《谈龙录》透露了底细:“阮翁 酷不喜少陵诗,特不敢显攻之,每举杨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语客”;就是说王 士祯不便自己出面,只称引刘攽《中山诗话》所载杨亿嘲笑杜甫的话。袁枚《随 园诗话》卷三也说:“李、杜、韩、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诋毁。” 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说:“渔洋先生于唐贤,独推右丞、少伯以下诸家得 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奥博为宗。先生又不喜多作刻划体 物语,其于昌黎《青龙寺》前半,因微近色相而不取”;最后两句可以移用在南 宗画上了。王士祯《池北偶谈》有一条把王维、韩愈、王安石三家咏桃花源的诗 比较,判断说:“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赤耳热。”他 的《蚕尾集》卷一0《跋<论画绝句>》,很耐寻味;《论画绝句》作者就是他标 榜为齐名同调的宋荦,所谓:“当日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参看《四 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西陂类稿》提要)。那篇《跋》说:“近世画家专尚南 宗,而置华原、营丘、洪谷、河阳诸大家,是特乐其秀润,惮其雄奇,余未敢以 为定论也。不思史中迁、固,文中韩、柳,诗中甫、愈(子美河南巩县人),近 日之空同、大复,不皆北宗乎?牧仲中丞论画,最推北宋数大家,真得祭川先河 之义。”一眼粗看,好象他在推尚北宗画和杜甫诗;仔细再瞧,原来这寥寥不上 百字别有用心,以致脱枝失节,前言不对后语。既然“画家专尚南宗”,那末不 说旁人,至少“洪谷子”荆浩在南宗画派里不但有卓越的成就,而且是理论的奠 基者(《画说》、《笔法记》),他正被“尚”,那里会被“置”呢?既有“文 中韩、柳”,就该接“诗中甫、白”,才顺理成章,为什么对韩愈那样偏爱,两 次提名,硬挤掉了李白呢?既反问“不皆北宗乎”?就该接“最推北宗”,才合 逻辑,为什么悄悄地换了一个“宋”字呢?“北宋”画和“北宗”画涵义不同, “北宋”画的主流正是“南宗”画,《蚕尾集》同卷《跋元人杂画》里不就说么: “宋、元人画专取气韵,此如宋儒传义,废注疏而专言义理是也。”王士祯用的 是画评的习惯名词“南宋”、“北宋”,讲的是画家、文人的籍贯南方、北方, 并不是他们的风格。所以他特标杜甫是河南人;所以蜀人李白在“北宗”里无可 位置,而另一河南人韩愈必须一身二任。李梦阳(“空同”)寄籍扶沟,何景明 (“大复”)本籍信阳,又是两个河南人。三个非河南人——马、班、柳——是 拉来凑热闹的,仿佛被迫暂时成为河南的“荣誉公民”。揭穿了这些张致和花样, 无非说河南商丘籍的宋荦是货真价实的“北宗”。发了一段议论,请出历代名人, 无非旁敲侧击、转弯抹角地恭维那个“牧仲中丞”是大诗人,因此更要注明杜甫 和他有同乡之谊,彼此沾光。貌似文艺评论,实质是借文艺为题目的社交辞令。 在古代文评研究中,正象在社会生活里,我们得学会“知言”,把古人的一时兴 到语和他的成熟考虑的意见区别开来,尤其把他的严肃认真的品评和他的官样文 章、应酬套语区别开来。 ①今本《历代名画记》里没有“王维画物”一节;雪蕉事在宋代流传极广,象惠 洪《冷斋夜话》、朱翌《猗觉寮杂记》、马永卿《懒真子》等笔记里都讲到,惠 洪《与客论东坡》七律、陈与义《题清白堂》七绝之三、楼钥《慧林画寒林七贤》 五古、杨万里《寄题张商弼葵堂》七绝之一等诗篇里都用作典故。 ②参看普来明格(A.Preminger)主编《诗学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5页。 ③详见《管锥编·楚辞》卷论《九歌·湘君》。 ④详见《管锥编·太平广记》卷论卷213《张萱》。 ⑤ 比尼 (Walter Binni) 编《对意大利古典作家历代评论提要》(I Classici italiani nella Storia della Critica)第2册629页。 ⑥韩愈《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 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即李氏所指。 六 诗、画传统里标准的分歧,有一个很好的例证。上文曾引苏轼《王维吴道子 画》,这首诗还有一段话,就是董其昌论南宗画时引为权威性的结论的:“吾观 画品中,莫如二子尊。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 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就是说,以画品论,吴道子没 有王维高。但是,比较起画风和诗风来,评论家只把“画工”吴道子和“诗王” 杜甫齐称。换句话说,画品居次的吴道子的画风相当于最高的诗风。而诗品居首 的杜甫的诗风只相当于次高的画风。苏轼自己在《书吴道子画后》里就以杜甫诗、 韩愈文、颜真卿书和吴道子画并推为四绝。杨慎《升庵全集》卷六四又《外集》 卷九四《画品》:“吴道玄则杜甫”;方薰《山静居画论》卷上:“读老杜入峡 诸诗,苍凉幽回,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 昔人谓摩诘‘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方之杜陵,未免一丘一壑。”苏轼对杜诗 的推重,并不一心一意。他在《书吴道子画后》、《王定国诗叙》、《书唐氏六 家书后》反复称杜甫为“古今诗人之首”,那是平稳的正统见解。但在《书黄子 思诗集后》里,他流露出异端情绪:“予尝论书,以谓锺、王之迹,萧散简远, 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而锺、王之法益 微。至于诗亦然。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然魏、晋以来, 高风绝尘,亦少衰矣。司空图诗文高雅,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 恨当时不识其妙。”他论诗到头来也倾向神韵派,和他论画倾向南宗,标准渐渐 一致了。“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高风绝尘”,和他称王维画“得之于 象外”,宗旨相同。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六《春凫集序》注意到苏轼 对李、杜的不满,接着说:“自唐以还,昌黎、东野、玉川、浪仙、昌谷以暨宋 之东坡、山谷、诚斋、东夫、放翁,其造诣深浅、成家大小不一,要皆李、杜之 别子也。”——可见在旧诗传统里,王维是没有多少势力的。对一个和自己风格 绝不相同乃至相反的作家,欣赏而不非难,企羡而不排斥,象苏轼向往于司空图, 文学史上不乏这类异常的事。例如陆游之于梅尧臣,或歌德之于斯宾诺沙①,波 德莱亚之于雨果、巴尔扎克②。歌德和柯尔立治都注意到这个现象③,美学家还 特地为它制定一条规律,叫做“嗜好矛盾律”(The Law of the Antinomy of Taste)④。不过,那只是给了一个新鲜名称,并未予以真正解释。在莫里哀的有 名笑剧里,有人请教为什么鸦片使人睡觉,医生回答说:“因为它具有一种催眠 促睡力”(une vertu dormitive)。说苏轼爱好司空图或陆游爱好梅尧臣是由于 “嗜好矛盾律”,就仿佛说鸦片使人睡觉是由于“催眠促睡力”,都只是装模作 样,没有作出任何解释。 总结地说,据中国文艺批评史看来,用杜甫的诗风来作画,只能达到品位低 于王维的吴道子,而用吴道子的画风来作诗,就能达到品位高于王维的杜甫。中 国旧诗和旧画有标准上的分歧。这个分歧是批评史里的事实,首先需要承认,其 次还等待着解释——真正的、不是装模作样的解释。 ①许德利希(F.Strich)《艺术与生活》(Kunst und Leben)90又93页,参看238页 论华尔夫林(H.Woellflin) ②比工(G.Picon)《阅读的效用》(L'Usage de la Lecture)188-9页。 ③辛尼奥(G.F.Senior)与卜克(C.V.Bock)编注《批评家歌德》(Goethe the Critic)8页;阿许(T.Ashe)编柯尔立治《语录及其它》(Table-Talk and Omniana)236页。 ④凯恩茨(F.Kainz)《美学这门科学》(Aesthetis the Science),许惠勒 (H.M,Schueller)英译本203-4页。 ——————————————————————————————————— 【录入:罗雪莲 校对:老猫】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