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和清流   李敖   一九七九年九月十日   筋斗云一九九七年八月输入   我在《独白下的传统》里,发表过一篇《人能感动蝙蝠论》 ,写中国人的动物哲学,写中国人的“动物泛灵信仰”( zoological animism)的流变,写中国人的“人 能感动动物论”,一直写到中国人相信人可以感动蝙蝠。我写 这些纯中国的思想,发前人今人所未发,自是复兴中华文化第 一功臣,自然不在话下。   由于中华文化的底子太浓太厚,许多主题,实在一次无法 只做一道菜,实在可以“黄鱼两吃”“黄鱼三吃”,以蝙蝠为 例,还可毫不重复,别立主题,再谈它一次。   蝙蝠长得像老鼠,老祖宗们闹不清楚它,叫它“老鼠”、 “地鼠”、“天鼠”、“飞鼠”。传说蝙蝠是老鼠吃了巴豆 以后变的,所以名字难免鼠来鼠去。因为蝙蝠夜里飞,又叫 它“夜燕”。蝙蝠停飞时候,翅膀伏下来,所以又叫“伏翼 ”或“服翼”。   蝙蝠的造形,不讨人喜欢。虽然除了“吸血蝙蝠”( Vampire)外,蝙蝠吃害虫,对人未尝没好处,但中国人 外国人都不喜欢它。中国人除了用做“五福(蝠)临门”的 图案外,总是把它抓来当药吃,用这种东西治一种怪病-- “小儿惊痫”。方法是把蝙蝠煮了,做出“小儿慢惊返魂丹 ”,《医学集成》里说“小儿惊痫,用入蜇蝙蝠”和药,《 圣惠方》里说“小儿慢惊返魂丹,治小儿慢惊及天吊(引右 一竖到中间)夜啼,用蝙蝠”和药。妙用就在此。   这种治小孩子夜里哭闹的妙用,老祖宗意犹未足,老祖 宗看到蝙蝠夜里飞来飞去,通行无阻,深信这种小东西一定 眼力奇佳,若把蝙蝠化为药材,一定可以有益于人的眼力, 这种“以眼还眼”的思想模型,是中国“物之生克哲学”的 重要基础。“物之生克哲学”的特色是:甲物的特性,可以 代换到有对应关系的乙物身上。比如说:杀狗的,狗就追他 (“屠狗者,狗逐之”);杀牛的,牛就顶他(“屠牛者, 牛触之”),为什么?因为“物类相感”。“物类相感”的 极致,就被打“大可用药”的主意。于是,看到啄木鸟的“ 牙”那么行,中国人就相信吃啄木鸟可以治牙病;看到牛鹿 之类的生殖器那么行,就相信吃它们的“鞭”可以壮阳。同 理类推,看到蝙蝠夜里飞得又快又不撞墙,就相信蝙蝠的屎 大有营养。于是蝙蝠的大便,便变成中药的“夜明砂”,给 眼睛不好的人大服特服,希望能从别人的排泄里,大开眼界 ,愈我光明。   中国人的眼力真可怜!中国人把那么多的希望寄托在蝙 蝠身上,竟不知蝙蝠的视觉,本是一塌糊涂的。蝙蝠可以蒙 住眼睛,仍旧照飞不误,蝙蝠是靠雷达式的耳朵和皮肤感觉 飞行的。这种情形,洋鬼子看得仔细得多。十七世纪的英文 里,形容人的眼力不行,就说“像中午的蝙蝠一样瞎”(as blind a bat at noon);后来发现不止中午才瞎,就改 为“像蝙蝠一样瞎”(blind as a bat)。在洋鬼子眼中, 他们也错把蝙蝠当成老鼠一类而叫做“飞鼠”(flittermouse) ,但他们绝不发生“物之生克哲学”而将蝙蝠屎当眼药。他 们观察入微,所以可以少吃大便。   在蝙蝠身上,中国文化表现观察力的粗疏,还可以进一 步讨论。我举一篇古文做例子。七步成诗,说“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的曹植,曾写过一篇《蝙蝠赋》。曹植不喜 欢蝙蝠,他在这篇赋里,把蝙蝠丑八怪骂了又骂,他一开始 就感叹:“吁!何奸气生兹蝙蝠!”(翻成新诗人的表达法 ,就是:“天啊!什么样的奸邪之气,才生出你这种坏东西 来啊!”)曹植接著表示,蝙蝠虽然能飞,可是长得不像鸟 ,所以“不容毛群,斥逐羽族”,被爱惜羽毛的鸟类给赶出 来。《蝙蝠赋》写到这里,观察得都别有天地,但到最后, 说蝙蝠“巢不哺毂(车为一鸟,我猜通繁体谷字?),空不 乳子”,却观察得大错特错。曹植不知道:蝙蝠不是别的, 正是大名鼎鼎的哺乳动物啊!   蝙蝠是唯一能飞的哺乳动物,它在动物学上属于“哺乳 纲”的翼手类,但它能飞的特性又酷似“鸟纲”中的飞禽, 这种“两头都像”的模样,使蝙蝠进了西方的寓言。《伊索 寓言》里有一则《蝙蝠和黄鼠狼》,记一只蝙蝠掉到地上, 被黄鼠狼逮到,蝙蝠大叫饶命,黄鼠狼说本狐仙可饶你,但 是本狐仙恨鸟,你是鸟,故不饶。蝙蝠力辩自己不是鸟,而 是老鼠,最后被放掉了;不久它又掉到地上,被另一只恨老 鼠的黄鼠狼逮到,历史又重演,不过它这次力辩自己是鸟, 不是老鼠,最后又被放掉了。另一则寓言是《鸟兽和蝙蝠》 ,记鸟兽双方大战,互有胜负,蝙蝠依违其间,老是投靠在 胜利者的一方,向鸟说它是鸟,向兽说它是兽。最后鸟兽双 方议和,真相穿帮了,不但“不容毛群,斥逐羽族”,而且 “不容兽群,斥逐哺乳类之族”了,从此不敢在光天化日之 下活动,只好昼伏夜出了。   上面这两则寓言,主题都是写蝙蝠的骑墙性格,跟《蝙 蝠赋》比起来,那位西方被压迫的奴隶--伊索,的确比我 们东方这位被迫害的文豪--曹植,观察得高竿,观察得深 刻。伊索把蝙蝠拟人化,使我们古往今来,能借用这种观点 ,去认识另一种变相能飞的哺乳类--人类,而对此道人物 ,有所卑视与警觉。   《新约》里说:“没有仆人能侍奉两个主人:不是恨这 个,就是爱那个;不是重这个,就得轻那个。你不能同时侍 奉上帝,又侍奉财神。”为什么?劳根.史密斯(Logan Pearsall Smith)解释得妙,他说:“同时侍奉上帝和 财神的,很快就会发现上帝没了。”Those who set out to serve God and Mammon soon discover that there is no God。”这就是说,想左右逢源的,你 必然在两者悬殊中跌落,尽管你向高的一边高攀,可是没用 ,由于你的滑头,你的上帝,最后还是不见了!   这几天报上有一种怪说,说在政治情况两极化的情况下 ,自应由“中间势力”出马,“做为二者之间牵制与平衡的 机能”。“所谓‘中间势力’与一般所谓的‘情流’近似。 ”而目前可持“清议”的“清流人物”,有无党籍的政坛元 老,有有党籍的党国耆旧,他们还举出名单来。对这种“中 间势力清流论”,我觉得完全不能成立,因为他们完全没弄 清“清流”的“清议”是什么。   是什么?顾炎武《日知录》里有“清议”一条,顾炎武 的说明不算好,但他给我们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清议” 本身,的确是一种强烈的意见,“清议”是极端的、爽快的 、是非分明的、恨这个爱那个的、重这个轻那个的,“清议 ”一点也不骑墙,骑墙就不是“清议”。中国历史上,以“ 清议”光照千古的,是明朝的东林。黄宗羲《明儒学案》里 说:“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这才是 “清议”的真精神。由“清议”而来的“清流人物”,他们 是第一线上的战士,绝非摆下酒席的和事佬。他们立身方正 ,绝不打圆场;他们出污泥而不染,绝不和稀泥;他们绝不 是无党籍的忠党分子,或者有党籍的社会贤达;他们可能站 错了边,但是绝不站中间,站在中间,不是“中间势力”, 而是“中间势利”,哪有“清流”是中间窜的?如果这是“ 清流”,鸟兽大战中飞来飞去的,又是什么?   匈牙利政治家葛苏士,曾表示站在中间的,是一种软弱 的证明。真正主持正义的人,他必然也必须立场明确,立场 是鸟就不是兽,是兽就不是鸟,而不是似鸟非鸟,似兽非兽 。对这种软弱的四不象,我们应该有所厌恶。孔夫子讨厌紫 颜色,因为紫的颜色,对正宗的红色是一种搅局、一种似是 而非。邱吉尔说他不喜欢萎靡的棕褐色,他“不能假装对颜 色不偏不倚”(I cannot pretend to feel impartial about colors 。)。真正第一流的强者,他一定不管 造次与颠沛、荣枯与浮沉,永远保持他的本色,以本色示人 ,以本色战斗。   昨天报载,蝙蝠洞的蝙蝠飞走了,要到明年四月才回来 。我不希望纯种的蝙蝠刚飞走,又冒出一些变种的来“物之 生克”,我警告。 附记:   纪元九零五年,朱温“聚裴桓等名士数十人于白马驿, 一夕尽杀之。初,李振、、、、言于温曰:‘此辈尝自谓诸 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温笑从之。”(《资治通监 》卷二六五)写完这篇文章,我忽然想到浊水溪! ------------------------------------ 筋斗云有感:   在四川,蝙蝠据说是老鼠吃盐变的,四川人又称蝙蝠为 “盐老鼠”,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吃盐可以长翅膀。   文中黄鼠狼自称狐仙,不知是否有古文根据,我的记忆 里,狐仙称为“狐大仙”,黄鼠狼称为“黄大仙”,二者是 有一定区别的。   另外,文中讲西方没有“物之生克哲学”,我觉得未必 。我记得曾看过一部讲另类疗法的录像带,西方从很早以来 就有类似的观念,记得举例就是柳树生河边,不怕水,西方 有人拿柳树根治风湿,(而且是名人,现在不记得是谁了) ,所以或者不是西方的主流哲学,但也是某一派的哲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