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声援何满子先生 □陈冲 最近,我一向景仰的学者何满子先生,对金庸、琼瑶进行了认真的批评。批评得 好,好得很,好极了!今年原是“五四”运动80周年,读了何先生的文章,觉得真是 有了纪念80周年的意思了。欣然命笔,以为声援。 前不久。王朔也曾对《还珠格格》进行过批评。他对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的编造者 琼瑶,和演绎者小燕子,所作的批评只有两个字:傻冒。这个两个字的批评一针见 血,一语中的,可谓痛快淋漓。不过,在学理上,这只是对大众文化的通俗批评。这 种批评当然也需要,但更需要的则是何满子先生那种批评--或许可以称之为人文批 评。 在第17届金鹰奖的评选中,《还珠格格》获得最佳长篇电视剧奖。它的得奖资格无 可怀疑。观众投票评出的奖,它得票最多。说规则或操作有什么问题,最多只是一种 说法,改变不了它得票最多的事实。我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事实,对于我们民族来 说,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它是我们整体国民素质得到提高的标志呢,还是亟待 提高的标志?评委只管按得票数颁奖,那些经常以“知识分子立场”为标榜、以“人 文关怀”为己任的先生们女士们,是不是可以从中得出一些另外的,但也是非常必要 的结论? 不管怎样,在国人的心目中,琼瑶只是个通俗小说作家,而金庸却已经被奉为大 师。不是通俗或武侠小说大师,是文学大师,并且排在第四位。当然,我们都已注意 到,一些学者为了能把这顶桂冠戴在金庸头上,就不得不在学理上作手脚:不是主张 文学本无雅俗之分,就是干脆说小说本来就是一种俗文学形式。学者们虽然能把任何 道理都说得头头是道,但毕竟经不住实践的检验。如果抛开金庸这个“个例”,把上 述说法当作一种普遍适用的标准,用来检视任何一个时间段的文学史,立刻就会引起 一场大混乱。当然,如何从学理上精确地划分雅与俗的区别,可以讨论。让我说,这 区别原不难划分,而且每个干这一行的,心中都有一个相差并不太多的意念,之所以 成了问题,无非是有人--当然是“学者”--在中间地带搅浑水。其实,任何两个相邻 而又不同的事物,都有一个中间的过渡地带,搅浑水的办法,就是把这种“过渡”描 述为“联接”。本来是由一个事物向另一个不同事物的过渡,这么一搅,就把两个不 同事物“联成一片”,变为同一事物。最常见的,就是举出一个中间的实例,甚至抽 掉具体的历史背景,比如说《水浒》,然后问:你说它是俗还是雅?我常常纳闷,既 是学者,真的会连这样的学理常识都不懂?举出几个中间态的实例,就能证明它“两 边”的不同事物的本质区别不存在了吗?世界上有这样的逻辑,或这样的归纳法? 其实,从本质上说,雅与俗的分野,不在形式在内涵。形式的俗,只是内涵俗的派 生物。《水浒》的俗,不在它的由话本演化而来的形式,或具有多少文人加工的成 分,而在于它的官逼民反--杀富济贫--等待招安(反贪官不反朝廷)的思想模式。所 以,它的中间状态是近俗而远雅的,当然更绝对谈不上“大俗大雅”。 至于它的价 值,是要放在具体的历史背景中进行评价的。起码不能一被列为“古典名著”,便不 分精华糟粕一股脑儿鸡犬升天。决不是所有的通俗小说都内涵着精神鸦片,但其中的 相当一部分确实有,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这是它作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这一性质 所决定的,是难以完全避免的。从这一点讲,混淆雅俗之分,就是混淆精神营养与精 神鸦片之分,就是对“五四”精神的反动,因为如果这种为精神鸦片开绿灯的学理成 立,“五四”运动的思想先驱者们,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金庸确实有他独特的价值,但那是完全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这里指出一点就够 了;金庸写武侠小说有他具体而实际的原因和目的,他自己对此十分清楚,对这些小 说与他思想中的现代意识的矛盾也非常清楚,所以他最终写出了《鹿鼎记》,对武功 盖世包打天下的大侠作了一次温和的解构,然后从此“金盆洗手”。而我们的一些学 者,却将他自己都持保留态度的东西奉为珍宝,是真糊涂,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15年前,评论家李庆西曾经准确地指出:《新星》是一部通俗小说。15年后,我们 有了一批类似的出版物,虽然没有像金庸那样有幸被奉为大师,却也类似地被奉为某 种文学创作的典范,其中不仅有“清官文学(影视)”,还发展出了“明君文学(影 视)”。今天的中国老百姓有福了。他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各种各样的人物身上,大 侠呀,清官呀,圣主明君呀。然后呢?还有“气功大师”和神医,以及亲自现身说法 的李洪志和胡万林。对于无权无势却又需要作一点“扬眉吐气”梦的老百姓,这些东 西的意义是完全一样的。 那么,中国老百姓还需要自己做点儿什么吗?不,不用了,再做就多余了。只要看 看那个叫雍正的皇帝就行了,他老人家废寝忘食,春风化雨,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老 百姓。他发句话,比咱们忙活一年管用得多。咱们放心看琼瑶找乐子就全齐了。看看 人家小燕子,出身贫贱,也没啥本事,却是既不用吃苦流汗出大力,还不用低三下四 巴结谁,连皇上都不憷,由着性想怎样便怎样,最后美满姻缘有了,荣华富贵也有 了。好人自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皇恩浩荡。 老百姓活得不易,需要一点安慰,需要有点乐子。我决不主张取消大众文化:恰恰 相反,我主张好好地发展大众文化,给老百姓一些安慰和乐子。上面使用“精神鸦 片”这个词,既是为了醒目,也是一种从俗,它毕竟跟生活中的毒品不是一回事。再 说得坦率点,我认为用不着老是念念不忘“寓教于乐”,能寓则寓,寓不了也不必勉 强,有乐就好。我甚至认为,大众文化有它自己的规律,不去迎合,至少也得符合大 众的接受能力。硬往里寓什么教,往往寓进去的未必是好“教”。不过,不是好教也 不要紧,要紧的是万万不可放弃对大众文化的人文批评,多多提倡何满子先生这样的 批评。社会正在多元化,完全可以两股道上跑车,并行不悖。也可以说,正常的社会 生活中,没有大众文化是不可想象的,而没有了对大众文化的人文批评,则是危险 的。对于一段时间内的中国,最现实的问题还是后者。例如,即使在“史无前例”当 中,好歹还有几个样板戏和准样板戏,它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众文化,而对它们的人 文批评,不仅在当时是绝对禁止的,就是现在,仍然是有困难的。包括对现在一些貌 似“严肃文学”,实为大众文化的东西,情形还是相差不多。但此事又性急不得,且 以任重道远相期许吧。何满子先生的功绩,也正在这里。 (《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6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