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饱学之士”与脸皮厚薄 作者:何满子 <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5期 最近读到几篇议论脸皮厚薄的文章,议论似乎聚焦在脸皮厚薄与知识多广的 关系上。有一种说法,说知识分子最爱面子,“愈是饱学之士,学问愈大修养愈 深者,脸皮就愈薄些——是这些人太重脸皮之故。”这是1997年第5期《方法》杂 志上闵良臣所作《脸皮的厚薄》一文中引述的一位论者的见解。不知怎么的,这 见解不禁令我想起一家报纸上所登的一个记者访问一位三陪女郎的通讯,那三陪 女郎说,根据她亲身的经验,“上流人士最下流”。 “上流人士最下流”,当然疾愤之言,而且打击面也实在太大;可是上流人 士中确也有不要脸的现象,这是古已有之的。《诗经》里就有几千年前老百姓诅 咒这类不要脸的人物的诗歌,《庸阝风·相鼠》就怒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非但恨得要咒他们死,而且末句还加重语气,咒他“胡 不遄死”,即为什么不赶紧死掉。所谓“无仪”,据郑笺云:“视鼠有皮,虽处 高显之处,偷食苟得,不知廉耻,亦与人无威仪者同。”“相鼠有皮”两句,要 译成今语,大概只能是“瞧老鼠还有张皮,这些人却不要脸!”这也许是直接提 到脸皮之为物的中国最早的诗歌吧。 风诗是下层人民的声音,上层人士议论面子的盖亦同样久也矣。管子的立国 四维中有一维就是“耻”,耻自然和面子挂钩的,国家要顾全体制,不作非礼、 非义、非廉之事;国民顾全面子,识羞,不作丧德无行之事。还提到“仓廪足然 后知荣辱”,也就是近来有些文章里提到的所谓肚子吃不饱就谈不上顾面子的话 头。这话当然也只有相对的意义,古来就有不吃嗟来之食的硬汉,当今有些不要 脸的人倒是山珍海味填得肚子鼓鼓的,这类不大要脸的人物也常是最有头有脸的 人物。 孔子也起劲谈“耻”,在答哀公问政时举出三条“天下之达德”,“达德” 也者,据朱注是“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说到“达德”之一的“勇”,孔子说 “知耻近乎勇。”(《礼记·中庸》)国而不知耻,在挨打时就只会叩头求降, 割地赔款,如脓包之苟存,无勇之可言;今年香港回归,恰好证实了百余年来中 国人鼓勇奋斗的动力之为知耻和雪耻。人而不知耻,脸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肮脏 事做不出!是谓缺德,何来“天下之达德”? 孔子所说的“知耻”,其涵义当不仅是理解什么是可耻的,要辨明什么是耻 是很简单的,孟子所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也。干肮脏事的人也清楚地知 道所干的事肮脏无比,否则就不会有一面在做异性的色情按摩,一面电视荧屏上 正好是同一人在严斥“三陪”,发誓要严禁此类买卖的天下奇谈了。“知耻”的 “知”字有“守”义,也就是和主其事的“知府”、“知县”的“知”字同义。 若说这是玩弄字义,添义注经,则可用孔子在另一处的话作证,《论语·子路》 中孔子有和“知耻”同义的另一说法:“行己有耻”。光能辨别而不能躬行,怎 么能“近乎勇”,呢?不能“行己有耻”就不算“知耻”,跨前一步就是无耻, 即不要脸了。 不知是应叫做辩证法呢还是反义相训,不要脸又称脸皮厚。与之相应,怕羞 耻的人叫脸皮薄,自觉羞惭而脸红,而有赧色;无耻到家之徒则颜甲坚厚,激光 弹也打不进。无耻之尤者干了卑鄙的勾当却行若无事,哪怕举世皆知的缺德事, 干了也像没事人一样,照样招摇人间,活得很有趣,自我感觉绝对良好。这就应 了一句俗话,叫做“天下无难事,只怕老脸皮”。 脸皮的厚薄与知识的多寡并无因果关系,有时“饱学”适足以用为脸皮厚的 资本。照理说,饱学则多知,多知则明理,明理则识耻,饱学之士本该更知自律, 在行为更自知检束;可是在人生的重大关头上,学问和知识往往要靠边站,公理 和正义,道德和良心之类也敌不过患得患失。这时便要看其人的品行节操,或曰 要看其人的骨头了。换言之,凡作丧德败行之事大都有诱力和压力,骨头差劲就 抵不住。 历史上无数“饱学之士”受到考验的事例不说,单看当代,周作人总是饱学 之士了吧。如果郑孝胥、王克敏之辈也是饱学之士,还可推倭为清朝遗老或从旧 营垒混过来的角色,其投敌附逆有其历史渊源;则周作人是响当当的“五四”新 人物,学问文章都是一流的,是非顺逆了然于胸,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叛国投 敌,已属无耻之极。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竟恨也不恨,不但无向世人 告罪之心,还要狡辞辩饰,强调日寇的压力;更不可思议的是,晚年以苟活之身, 公然恬不知耻,侈作回忆鲁迅的书,想想鲁迅,他竟不羞愧欲死,不知怎么能厚 颜下笔?真只能以“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一语概括其人了。 时穷节乃见,到节骨眼上,知耻和无耻就一一亮相了。五十年代至“文革” 的历次现已定性为“极左”的运动中,知识分子中要脸和不要脸的人格表演极为 彻底。那些年人人自危,有诱力,有压力,要趁吉避凶,远害全身,是常情,可 以理解。那时奖劝打小报告,作窃听机器,更鼓励和组织违心的一致声讨。当此 时会,表示一下“积极”,说点过头话,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那种特殊 时代,知耻和脸皮问题自当用另一种标准来衡量,即从宽评估。只要不是特别有 创造性的表演,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计较,只有人格被扭曲的屈辱感和无可奈何 的怅惘,有些自尊的人迫于形势,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后来还深表歉憾, 引以为羞,著名的如巴金老人,在自咎中显示了道德和良心的光辉,理应得到人 们的崇敬。然而也有以制造轰动事件出名的角色的另一种令人震惊的表演,说什 么好呢,只能借用一部话本小说的书名,令人“拍案惊奇”。 这里指的是现已平反了的诸多冤案中较早的一起胡风案有关的“跳出来的反 面教员”(这是借用当年“四人帮”写作班子声讨李平心的一篇文章的题目), 此人也算是“饱学之士”或准饱学之士吧。事发几年前,他本人要脱身,要痛哭 流涕地悔过,要把以往的自己彻底否定,即所谓脱胎换骨,那是他自己的事(虽 然顷刻之间翻了一个180度的大跟斗也未免令人错愕),无可厚非;甚至为了洗刷 自己,牵攀一些旁人,以示孝顺之彻底,在一定限度内也还情有可原。事情竟做 到献出私信,并在私人信件上深文罗织(请查一下1955年5月13日的《人民日报》 的有名《材料》的文情并茂的前后说明,此后此文又以单行本数以百万计地传播, 当不难找到),陷人以极恶不赦之罪。这事可是轰动全中国,震惊海内外的。当 时虽然“立大功受奖”,但就其后来的结果,这罪案分明是诬陷。毛主席教导我 们,要从效果看动机。那么告密的动机就只能归为卖友求荣丧尽天良的无耻之行, 即不要脸了。此举为兴大狱、株连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提供了导火线,受害者所遭 受的厄运罄竹难尽;当然,事件并非告密者所能左右,或许也不是告密者所能逆 料(但就《材料》所作的说明之分明想置人于死地,这个“或许”也有疑问), 但告密者对这冤案应承担责任,这是智者也不能为之辩的。 尤其甚者,这一轰动的无耻事件,还为以后知识分子创造性的告密、肆意诬 陷、挟嫌害人、踩着人头往上挤等等恶劣世风开了一个“光辉的”先例,对数 十年士风的堕败起了关键性的示范和倡导作用,并为后来滚向“文革”的机车发 动机拧紧了一次螺丝钉,其恶劣作用和影响可真是大大的。 事情做到这样绝,可说是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没料到人脸的厚度,或曰 不要脸的程度竟是无止境的。事过四十余年,“反面教员”公然“跳出来”又表 演一番,在1997年的《新文学史料》上又“抛出”(这类辞语我都是学舌)一局 长达九万字的洋洋大文,曲自辩解。“饱学之士”是会做文章的,可惜这回不很 可能蛊惑太多的人,关心世道和历史的读者不妨找出1955年那篇《材料》来对读, 定然能发觉新文不如旧文那样慷慨勇决、血泪陈辞、义形于色、激切动人了。但 新文也肯定有其轰动效应,一是它是一桩曾经轰动的历史公案的续篇;二是它是 一个轰动性的告密者的心路历程,虽然这心路历程是自我开脱的狡辩,但多少有 点像侦破小说中肇案人的有趣的自供,有其戏剧性。 从这篇自白书中可以看出,往昔的告密英雄原来是一位学术志士,真理义勇 军,曾有志于“发展马克思主义”;这英雄解放前经历了许多世变,阅世甚深, 到了五十年代初忽然变成了一个乳臭未干,丝毫不知人情世故,对政治风波毫无 见识的幼稚天真的“圣婴”,单纯得可爱;更妙的是,他当年的告密之举竟是受 了被告密者所指使的;而“饱学之士”平生所治的学问,《墨子》书也好,斯大 林的理论也好,都是支持他非干告密这一行不可的,等等。这一切天下奇谈都说 得天花乱坠,就是不提他所告密而引发的那起冤案及其后果,更绝口不提本来无 法推诿的道德责任问题——因为那才是致命的。 诚所谓“风格即人”,连素材都袭用老东西,四十年后为自己曲辩的大文依 然引录了四十年前当作告密用而献出的信简。同一些信简,一忽儿可作告密用, 一忽儿可作洗雪用,那运用之妙,也真堪作文范。为了撇清责任,还引录对旁人 的谈话纪录辩饰对这些信简成为告密材料的因由,但这些自己说的经过(别的当 事者另有说法)都不能解决这些“珍藏”的信简如何会从自己手里抛出去的问题 ——当时似乎没有听到有人到藏信者那里去搜查的消息。这就难免要使人想起鲁 迅所说的“墨写的谎言”的话头。据说,这是要“回归五四”;可是,更要紧的 是要回归1955年。 如果“饱学之士”不是善忘之士,那他总不该忘记自己最低限度是投入了的 那起冤案的后果,不会忘记那些在此案中自杀、庾死和播迁折腾中受难的无辜者, 不会忘记曾是他密友的路翎被摧残成什么模样……我们人只能用人的常情忖度, 真难以想像“饱学之士”在奋笔力书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其实,告密者也是牺牲品,是被时代和环境扭曲了灵魂的可怜虫,不是悲天 悯人,在其不能抗住诱力和压力,丧失了人格的最后防线的挣扎中,也不无可悯 的理由。但这点可悯,其前提应是其人能承担责任,老实告罪于天下,使人觉得 其天良尚未彻底泯灭。周作人如果能聪明到(他是够聪明的了)在事后敢于痛陈 罪过,乃至能真心诚意地写一本《仟悔录》,世人对他可能就会另眼看待,起码 不是痛恨而是痛惜。历史自己写出在那里,悠悠古今,能先狡辩洗雪掉污垢的实 无此例。 拈出这两个虽然性质不同的“饱学之士”的例子,就可以破“饱学之士”识 羞而脸薄之说,反倒能说明“饱学”能作为脸厚的资本,因“饱学”而脸厚无止 境。不过也有好处,比如说,倘不是这样的表演,不提供题材,那么写《拍案惊 奇》之类的小说家就没有生路了。 1997年7月10日 录入:天津 Sunny Yen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