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业余水平   作者:邓程   自从王朔发明“大粪”一词,我便对这个词发生了偏爱。现在我迫不及待地 把它用在对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评价上。或者更准确的描述,那就是九十年代的 中国文学实实在在只不过是一种业余水平的文学。   九十年代的文学的一个总体特征就是粗俗。粗者,是文笔幼稚、粗糙,是一 种未经磨练的业余水平的文笔,词不达意,拖沓,重复,力不从心而又偏偏强作 解人。俗者,指内容的低俗、下流,情感粗糙。崇尚功利,标榜欲望,俗不可耐。   九十年代文学是印刷品的灾难。要想把它们一一列举分析是不可能的。我们 举一两个最典型的例子,窥一斑以观全豹。   (一)   莫名其妙的《白鹿原》成了莫名其妙的经典,是九十年代的一个奇迹。   像《白鹿原》这种书,集黄色小说和革命小说和神话志怪于一体,倒也是一 种新的尝试,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写过小说。   比方,革命小说也描写恋爱,但都发乎情止乎礼义,而《白鹿原》大写一通 性以后大写革命,到了写革命却又羞羞答答,真不知这个革命是怎么回事。黄色 小说中国明清所在多是,写得好也能成为经典,如《金瓶梅》。但《金瓶梅》的 作者根本不知道“革命”二字怎么写。中国古代小说的神话志怪自成体系,好象 也既不写革命也不写性。外国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把魔幻与现实结合起来,陈忠 实东施效颦,学学倒也无妨,只是革命与魔幻实在是两回事。中学课本说得好, 普遍原理要与具体国情相结合,显然《白鹿原》在这方面没有及格。一句话,非 驴非马,生拉硬凑,大杂烩,这就是成为新时期经典的《白鹿原》。   (二)   王小波更是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奇迹。在我的印象中,好象是九五年,在书 店就漫山遍野有印着王小波独特头像的书在卖。完全不可理解,因为我站着翻了 一会儿,从来不能耐心地看完一行字。我不再像当初认为张艺谋会很快销声匿迹 那样认为王小波也会很快像一阵风来,一阵风走,因为我对九十年代已经很没有 自信。看着漫山遍野的王小波的书,我感到这对我是一个不祥之兆。我觉得我和 九十年代是相克的。我明明知道王小波的书是一堆垃圾,但我不知道这堆垃圾什 么时候才会走出我的视线。   果然,到后来王小波愈炒愈热。被逼无奈,在书店找他的书看。小说,还是 不能耐心地看完一行字。据说王小波很会写性,这倒很有吸引力。问题是,那些 写性的段落像珍珠一样洒落在泥地里,要找起来也很困难,因此就只看了他的杂 文集《我的精神家园》。   在北京复兴门一带有一个傻子,我经常看到他衣衫褴褛地在垃圾桶捡报纸看。 他用双手举着报纸,大声地冲着报纸哇哇地发出一些单调的声音,这种样子,往 往使我羞愧。因为我觉得他在模仿我们这些读书人的样子,简直是对我们读书人 的讽刺。不知为什么,我看王小波的睿智的议论,也有同样的感受。   下面我抄一段文字,《我的师承》:   “我终于有勇气来谈谈我在文学上的师承。小时侯,有一次哥哥给我念查良 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我爱你庄严、匀整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   “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作好。”   这真是发昏章第十一。   “到了近四十岁,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 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原是诗人,后来作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 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之极。请听听《情人》开头的那一段: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 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轻, 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 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写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的译笔也好,无限沧 桑尽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对我的帮助的总 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 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   这就是王小波的肉麻及趣味。   “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 律,就不会有文学。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汉语语 言,剩下的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   “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 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学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   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王小波的智商了吧?   王小波还说了“格调”。他说,真正有份量的色情文学都是出在“格调最高” 的时代。这恐怕又不对。中国最有份量的色情文学出在明清,那正是格调最不高 的时代。至于唐代,有《游仙窟》,份量也不够。六朝宫体诗的份量更低。比方, 九十年代就出了王小波的色情小说,九十年代的格调便不高。   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们还可以谈一谈新写实小说及其支流各种黄色小说的泛滥,还可以谈一谈 女性主义小说的无聊和无耻,还可以谈一谈恶俗的二余及其散文的大行其时,还 可以谈诗歌中的病句诗与薛蟠体(1) ,莫言、余华、阿来、张炜、王安忆、苏 童在九十年代写的垃圾小说……当然,还有金庸事件。但是,一方面,文学界对 此关注比较多,已经有各种各样的评论在,如王朔对金庸的犀利评价,朱大可对 余秋雨的准确概括。另一方面,要说一部作品好,是一件愉快的事,可要你去分 析那些垃圾,实在是件苦差。首先,它降低你的身份,使你自觉低贱,其次,它 恶心你,让你的写字过程成为一种折磨。因此对九十年代文学的详细分析,就此 免了吧。   (三)   中国文学就像一个轮回,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风水轮流转。   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早期,也就是所谓的十七年文学,理性化的倾向也很 严重,很多作品是理论甚至政策的图解,但十七年文学总体上来说沿着现代文学 的道路,又有所发展。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孙犁的《铁 木前传》,堪称中国新文学的经典作品。当然它们也有时代的烙印,阶级斗争、 阶级分析的方法不同程度地破坏了小说的艺术品位味,但总的说来,这三部作品 又续上了中国古代田园诗的传统,是新时代的田园诗。   五六十年代的作家都是从现代过来的,他们区别于以后作家的最明显的特征 就是功底扎实,知识全面。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一点恐怕最为关键,那就是五 六十年代的名作家的文笔是千锤百炼的。不管柳青、赵树理、周立波,还是杨朔、 孙犁,都对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精雕细刻。他们的作品有一种共同的专业风范: 简洁、准确、生动、传神。仅就他们的文笔而言,比之王小波推崇的查良铮和王 道乾的译笔,不说强之万倍,说强之百倍大概也没有什么语病吧?   “一声惊雷动地起,病树前头万木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开 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新纪元,也培养了一批九十年代的主力军。   文革对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是培养了整整一代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中学 生。这就是朱学勤先生念念在心的市重点与区重点中学的区别的由来。朱学勤先 生说,哪怕你是北大现外毕业,你一开口,他就知道你是区重点中学毕业,而他 是市重点。我对此一点都不怀疑,这个道理很简单,文革一代人一辈子都走不出 中学生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行为方式,这是他们的宿命。正是文革改天换地的 革命声中,正是文革的广阔天地,练就了王小波、王朔等一大批九十年代的中国 的栋梁。这批人,也认得三、五个大字,也上过当,受过骗,整过人也被整过, 骗过人也被骗过,乱也看了,治也见了,知道一切都是狗屁,什么理想、信念、 道德,那都是骗人的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目的是什么:钱、名声、地位这 在他们是根深蒂固,永不会变的,只要机会一到,就会发作。   不巧的是,八十年代,拨乱反正,拨的是文革的乱,反的是五十年代的正。 八十年代与五十年代相比,总体上有一种继承性,但也有多方面的区别。八十年 代政治性减弱了,思想专制远逊于五十年代,而勤奋学习的风气则远过于五十年 代。所以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在知识的储备,思维的活跃方面是建国以来最为突出 的一代。关键是,八十年代继承了五十年代的时代风尚,因而成为中国文学的又 一个黄金时期。这一时期,阿城、史铁生、张承志、张贤亮的小说确实达到了一 个新的高度。应当承认,他们的文笔都是相当出色的。就最能看出文字功底的散 文而言,史铁生的《合欢树》,张洁的《拣麦穗》,其对语言的高度控制力,令 人惊叹。   八十年代一过,便进入九十年代。这时,控制八十年代主流社会的一批人, 在九十年代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八十年代。文革那一批人的主流是被压制的。到九十年代,文革那一批中 学生的主流终于全面走上了历史的舞台,全面控制了中国的各个方面。同时,文 革一代人的后代也长大成人,走入了中国的高等学府。八十年代人则夹在中间, 无所作为,五十年代人已经退休,于是九十年代的中国完全成了文革一代人的舞 台。他们不仅带来了不学无术的浅薄,还带来了粗俗的审美趣味。他们还带来了 拜金主义,欲望至上,开启了一个新的厌学时代。他们肆无忌惮,穿着没有拉上 拉链的裤子,在各个咖啡馆和酒吧间大声喧哗,凶猛地碰杯,在一阵响声过后, 每个人手里只拿着一个杯把。他们还崇拜杜拉斯这个莫名其妙的浅薄女人。他们 每个人的背上都贴着浅薄二字作为标签,他们以此为荣,毫不掩饰。   (四)   而九十年代的文学正是文革那一套的翻版。这是一个最奇怪的现象。   文革中的“三突出”、“题材决定论”、“主题先行”是早被批烂批臭了。 没有一个九十年代的作家说信奉“三突出”的。文革的美学风格是“假、大、 空”,九十年代是“真、小、实”,这又不一样。   说九十年代与文革有一种同构关系,是因为二者的文学都是从理论出发,文 学的理性化都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九十年代的文学都是为评论而写,作家与评 论家达到了一种空前的共谋关系。作家写作不再是有感而发,不是有什么了不得 的创作冲动,而是拾评论家的牙慧,从评论家那儿偷点时髦的理论,然后闭门造 车,文学在九十年代再一次成了理论的图解。评论家说什么好,作家便一拥而上。 于是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的博尔赫斯,中国的昆德拉,中国的……女性主 义文学便是西方文艺理论孵化出来的一只中国洋鸡。从女性主义的理论出发,林 白、陈染等人塑造了一个个刁钻古怪、善于而且勇于探索自己身体的新女性,这 些新女性形象,从理论上来说,代表着女性前进的方向。但我们仔细想一想,她 们一点也不比江水英、铁梅这样的文革新女性有更多的价值。   九十年代写城市题材的,绘声绘色描述小市民的饮食男女,把小市民的饮食 男女写得跟阶级斗争一样激烈。他们的架势似乎想通过饮食男女去解放全球2/3 受苦的劳动人民。   九十年代写农村题材的,绘声绘色描述原始部落的饮食男女,把原始部落的 饮食男女写得跟阶级斗争一样激烈。他们的架势似乎想通过饮食男女去解放全球 2/3受苦的劳动人民。   他们都没有放弃拯救全人类的理想,通过描写小人物的饮食男女,把它们提 高到一个神的高度。至于文学,至于审美,见你的鬼去吧。每一个作家都不屑于 打磨自己的文笔,另一方面,也是他们识字不多,不知好歹。   九十年代的主流作家已脱离了文革,也对文革深恶痛绝,也是文革的受害者, 反思文革甚至成了他们一生的工作。可惜,就像一个森林里的迷路者,转了几十 天,发现又回到了原处。当他们反文革之道而行之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他们走的 正是文革的老路。   在这个可怕的时代,产生了这么多可怕的垃圾。我衷心地希望,这个噩梦般 的时代快点过去,希望它有一个尽头。   注释:(1)见邓程《病句诗与薛蟠体——九十年代新诗的两种表现》《衡 阳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4期。 (XYS20040905)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