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Paper Drunk Date: Sun, 24 Aug 1997 03:37:40 -0500 儒林外史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 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 :「两位少老爷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面是善,一 时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 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 「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著坟山,著实兴旺,门口 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 到东村,那房子让给小的叔叔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 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姊姊 ,嫁在新市镇;姊夫没了,姊姊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 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 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事那个敢?府县老爷们从那里 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一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 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姊姊家住著,不 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情,不能见面。」三公 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 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 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著路,一迳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 扇蓠芭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 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著□杖出来,望见 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杖,便 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 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去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给两公 子吃著。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 坟上扫墓,算计著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 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见到 。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健康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 郎都娶了媳妇,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 著,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父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 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说,准备饭茶,留二位少老爷 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 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 柱香,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 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 ?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 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尚且感激不尽,怎说这话?」邹吉 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 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 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 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 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 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 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 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 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 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 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 ,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著酒,说道:「不瞒少老爷 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 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著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 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 」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 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 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 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著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 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 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 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 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 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 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廉看书,所以 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 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 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 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 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 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 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 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著老官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 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 凌虐,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 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 ,替他把这几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 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著从 前已往,不知救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 ,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 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 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 匆匆回船。邹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 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 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著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 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 ,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 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 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 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著「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 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 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 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 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 ,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 、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 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 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 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请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 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 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 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 晋爵应诺去了。 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 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 保老爷府里发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 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 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著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 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 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 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 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 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 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 ,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疑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 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名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 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著。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 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 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 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 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 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 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 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 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 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 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 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 ;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 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 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要睡下, 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著。四公 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处一只大船,明晃晃点著两对大高灯 ;一对灯上字『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几个 如狼似虎的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 低叫「三哥!你过来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这仆人 却不是我家的嘛。」说著,那大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 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干么 ?」船上那些人道:「狗养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 ,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著『相府』我知道你是 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 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 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养的, 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 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 ,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两公子听著暗笑。 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 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著那边的灯光,照得雪亮。三公 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 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 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 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 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 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 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 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 里遇著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 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 吹熄,将船泊到河边上歇息去了。 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 实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 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要打通了!好 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小 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 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 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著门,敲门问了一问, 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 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著一个挑柴的 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 著:「远望著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 」。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 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 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 。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著。见人走到,那狗便吠 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 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 」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 :「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 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逆:「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 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 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 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 得仍旧过桥,依著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 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 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 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 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 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 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 」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 踢了几脚。 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 上才回家。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 镇上,仍旧步到门道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 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只管来找做什么?」两 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 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 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 」说著,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 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 应了,只得再回船来。船摇著行了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一 个小孩子摇著,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里说道:「买 菱哪!买菱哪!」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舱 内伏著窗,问那小孩子道:「你在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 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 他么?」那小孩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 人;前日乘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 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 底下。」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 ,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著去了。 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著一首七言绝句诗道: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 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 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 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 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了上来;船头上一 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靠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 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 也在此。」只因遇著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 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