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Paper Drunk Date: Sun, 24 Aug 1997 03:34:49 -0500 儒林外史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 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 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风声;知县道:「我再不对, 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 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 地方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 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 。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 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 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 行文书檄了知县。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 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 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 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 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 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 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 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 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 ,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发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 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 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 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 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 ,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 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 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 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 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 」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 。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 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 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 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 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 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 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 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 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 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 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据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 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 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 。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 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三 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 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 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 ,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 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 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打发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 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 乐禀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 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 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 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 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 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 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 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 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 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 :「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 ,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 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 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 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今嫂令侄拗著 ,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 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 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 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 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斯去说;「奶奶这些 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 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斯 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 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 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 ,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 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 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 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 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 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 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 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 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 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 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 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 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 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 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 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 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 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 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 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 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 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 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 ,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 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 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 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 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 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 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 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 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 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 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 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 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 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 。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 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 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 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 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两人走 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 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 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 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 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 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 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 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 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 还有些首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 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 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 ;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 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 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 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 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 ,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 」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 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 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 ,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 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 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 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 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 ;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 。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 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 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 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 ,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 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 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著客。奶妈慌 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 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赵氏,灌 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 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 ,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 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 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 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 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 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 ;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 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 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 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不觉到了除 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 ,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 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 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 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 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 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 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 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 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 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 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 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 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 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 ,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 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 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 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 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 。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 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 ,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 ,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 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 。」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 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 ,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 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 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 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 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 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 ,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 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 ,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 ,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 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 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 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 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 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 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 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 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 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 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 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 ?」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 。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 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 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 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 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