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Paper Drunk Date: Sun, 24 Aug 1997 03:36:18 -0500 儒林外史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 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 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 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 」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 守著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 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 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 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 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 布、秤肉,乱窜。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 给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认识和尚揽头,请大寺 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 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 。□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 ;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见,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 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 今日不在这里?」□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 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 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 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 宾。大长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见 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 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 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 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 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 屠户吃过面回去。 僧官接了银子,正待走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 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 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 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 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 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 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 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 。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 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什么?」 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 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 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挺著个肚子,走 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 上摆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著, 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太太说道:「范家 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 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 发,那时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著个蒲窝子,歪腿烂 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 你说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高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 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 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齐说道:「好快活,和 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 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 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和尚同妇人拴在一 起;弄个贡子,穿心抬著,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 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等候知县出堂报状。 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 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 去;一班流氓带著,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 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 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 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 两边十殿□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 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两席。才吃著 ,长班报客到。 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原来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 ,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拥到灵前去了。内中 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 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 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流 氓,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 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给他;『使心用心,反害了 自身!』后来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著脸拿帖子 去说,惹得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 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 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著许给方 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 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错了三个字 。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那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给 个甚么人?」说著,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 了。 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 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 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 斋来问候,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 著丧服,头戴麻巾,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 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 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 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 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 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 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 三百多银子。」 正算著,捧出茶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 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 。现今高发之后,尚不曾到贵老师处问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 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约而行?一路上车舟 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 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 ;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 。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者,先太夫人墓志,也 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 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 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 到里面客内坐著,摆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 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 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 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 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附近。去岁宗师案 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都 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 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严家家人收拾了一个食盒来,又 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鸡、鸭、糟鱼 、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 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 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 」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 ,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 杯放下。 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 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 人生万世都是个缘份,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 处全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门 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 。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 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恺悌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 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睛只看著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 ,同小弟并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 悄问我:『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 。』他就疑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 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 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 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搁下工作,叫 请小弟去了;换了两遍茶,就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一般。 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 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 ,小弟为人率真,在镇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 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虽不大喜欢会客,却也凡 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 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著实关切!」范举 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识令郎,一定是英才。 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 出名县分;一年之中,钱粮、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 下万金。」又用手在桌上画著,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 ,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候,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 ,还用著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著,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 来望著门外。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著他道:「老爷,家里 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斯道:「早上关的 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 钱来。」小斯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 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斯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 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 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 来说道:「回衙了。」两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贡 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 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 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 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二人进来, 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 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 :「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 」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拥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 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 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 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 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 的竹子的来,方才罢了。 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会备办。 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 因说道:「真是得罪的很。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的,只这 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 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 衙门里也都没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著。 一个贴身的小斯,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 向二位道:「外面有个书办要回话,弟去一去就来。」去了一时 ,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 ,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与你商量 ,就是断牛肉的事。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 一位老师父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 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给我。却是受得受 不得?」 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 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 知县道:「那一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 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 :「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 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 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 恼了,说道:『你以为天下事都靠著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 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杀了。这个如何了得!」 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 :「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 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父拿进,打他 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 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 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 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 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 是好?」因取过朱笔,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 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 。才出得县衙,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出一泡稀屎来,从头 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两边看的人都笑。 第二起,教将老师父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才」重 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 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 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众回子心里不服,一时聚 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 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我们 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只因这 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来到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直 游京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