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Paper Drunk Date: Sun, 24 Aug 1997 03:33:16 -0500 儒林外史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 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 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 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 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 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 诸位见礼,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向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 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 ,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 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 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 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 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烧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 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 」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 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 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 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 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 ,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 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 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 ,捶著说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新年大节, 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 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 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 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 ?」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 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 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 」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说,他从年里头,就出差去了 ;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 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窄,所以把席 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 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 ,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领班、二班、西班、 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几 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 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 分子派,这事情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著姓荀的 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分子来;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 。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 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首席,斟上茶来。申 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 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 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 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 :「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 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十多岁,前任老爷 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 ,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 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 ,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 ,都拦著街递酒。后来将周先生请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 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 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后来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 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 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 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 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 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 ,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 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 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 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 「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 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 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 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 ,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 友」;比如童生进了学,那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 进学,就到八十岁,也称为「小友」。就如女儿嫁人:嫁时称为 「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 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算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 休提。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 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 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 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 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 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 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 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 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 :「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 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 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 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 人都停了筷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 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 :「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 「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 」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罚一 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 不该罚?但这个笑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 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 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 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 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 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 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扛子火烧。众 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 茶来吃点心。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 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 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红起来了, 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 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 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 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 他也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 」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 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 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 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 ,压在我的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 。那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 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 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 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 散了,周进上位教书。 晚间,学生回去。把各家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 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 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起包了,交与 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 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的不得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 著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 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红红 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周进见 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 越下越大,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 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 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 。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 ,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 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 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 。」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 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 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 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 ,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 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 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道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 差是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认识的?」王 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须臾, 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读过的 ;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 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 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 ,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 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 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 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 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廉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 公请起!』那时俺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 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 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 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 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 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 。」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 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 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样。周进 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 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 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 。开蒙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 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 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 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 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 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 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 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 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 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 。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 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 ,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随 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 安置后,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 ,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 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 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 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 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 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 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 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 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 又送了几回馒头、叉烧包,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欢喜。 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 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 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 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 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 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 ,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 夥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 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 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 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 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夥客人,都 也同了去看;又请求行主人领著。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 导:「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 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 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 ,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 『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 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