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groups.yahoo.com/group/xys)◇◇ “我觉得什么都要重新做过” ——无法直面的鲁迅之一 陈璧生 历史的发展并非单向的前进和进化。譬如辉煌的沉寂,往往会换来一个历史阶段 的梦想的破灭,叫人们咀嚼辉煌过后留下的每一寸苦涩。而有的时候,人们苦苦 地追索,在无路之路中践荆踏棘,当开出一条血迹斑斑的道路,却同时发现,原 来又回到了先前的起点!历史的最大悲哀莫过于历史的悲剧性循环。对一个始终 保持着清醒的理智与知识分子特有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批判精神的人来说,最大 的痛苦莫过于把历史看得太清楚。鲁迅把辛亥革命看得透透彻彻,“革命”只不 过是揭掉屋檐的几块瓦片,以示“革命必须破坏”,脱下清朝的廷服,换上时髦 的服装——但在礼教文化中酱了千百年的心,如何能够转变过来?这个古老而又 自大的国度,依旧锈迹斑斑。九斤老太的孙女,已经踮着小脚在场上走来走去, 阿Q的进化,不外乎见了太爷,被喝住不要跪下——但他毕竟终于忍不住还是规 规矩矩地跪下了。翻了身的昨日的奴隶,今天宣布自己已经是“主人”,而且继 续物色新的奴隶,奴役新的奴隶。于是先生发出了这样沉重的感慨: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隶;革命之后不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 隶了。” “我觉得什么都要重新做过。” 英国著名政治寓言小说家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写的正是历史悲剧循环 的故事。老公猪麦哲把自由平等的梦想带给了庄园,在鲍斯诺、拿破仑两头公猪 的领导下,群畜合力把人类赶出庄园。于是,群畜翻身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 建立起自由、平等、民主的动物庄园。“四条腿好,两条腿坏”被视为庄园的原 则。人类作为一种奴役的力量一旦失去,“主-奴”的组织结构一下子失去了平 衡,于是拿破仑使用各种阴谋诡计驱逐了鲍斯诺,成为动物庄园的领袖,代替了 “人”的位置,建立起比人更加残暴的统治。最后,动物庄园“所有动物一律平 等”的诫条被加上“但有些动物比其它动物更加平等”,猪族全部学会了用两条 腿走路,真正成为动物庄园的“人”。对除了猪族的其它一切动物来说,起义之 前它们是人类的奴隶,起义之后它们变成猪类的奴隶——奴隶的地位依然没有改 变,改变的仅仅是奴役的力量的载体。 在动物庄园中,“两条腿”的“人”的存在实质上不是某一个具体庄园主的存在, 而是一种奴役的力量的存在——谁占有这种奴役的力量,谁就是“人”,是群畜 的主人。所以,要真正实现动物们所梦想的自由、平等,就在于从根本上打破这 股奴役的力量。这股力量之所以可以公然驽驾于一切其它力量之上,是因为群畜 没有去争取这种力量,使之成为每一个都可以平等行驶的公共权力。打破“主- 奴”的社会结构的根本,就在于分权,把“主”的权力还原为公共权力。唯有如 此,方能使这股权力合理行驶,成为维护每一个个体的利益的保障,而不是剥夺 一群人的利益去为一撮人服务的黑手。 “奴隶”是鲁迅言语体系中的关键词。鲁迅的一生,可以说是反抗做奴隶的一生 ——即使已经绝望,也要“反抗绝望”!“奴隶”的存在,首先来源于权力的不 合理分配,而“奴性”作为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却可以使人安于做奴隶,并且因为 怯懦与麻木而继续乐于做奴隶。正如卢梭在《社会契约论》里的一句话:“强力 造出了最初的奴隶,他们的怯懦则使他们永远当奴隶。”动物庄园里的群畜,正 是被新的独裁者拿破仑所欺骗、威胁才做奴隶,而动物们的后代,则是已经遗忘 了它们的先辈曾经有过的辉煌与梦想,心甘情愿的做奴隶并且以为那是天经地义。 启蒙就在于从思想上唤起人们冲破奴隶的牢笼的勇气,从政治上把集权还原为公 共权力。对“奴性”的极端敏感与警惕是鲁迅精神的光辉点之一。“什么都要重 新做过”,实质上就是发现并正视自己依然存在的奴隶地位,从而继续反抗这种 奴隶地位。鲁迅一生都在反抗,为自己反抗,为中国人民反抗,为自己争自由, 为中国争自由。但是,鲁迅一直在失败——1925年发出“重新做过”的声音之后, 30年代,“奴隶意识”再一次强烈爆发,他把“革命工头”、“奴隶总管”的称 号送给了当时最“革命”的左联头目周扬。——自称“革命”的文人,实质上一 有权力,就变成“主人”,奴役起别人来了。——历史仍在循环。 鲁迅苦闷于“我觉得什么都要重新做过”的七十五个年头之后,一个被学界公认 的最深刻的鲁迅研究者钱理群先生,在《鲁迅与二十世纪中国》中接着鲁迅的这 句话写道:“我们在世纪末终于有了‘重新做过’的觉悟,这是对奋斗失败的历 史的痛苦的正视,更是从对没有实现的目标的顽固确认中,获得新的动力。” 历史,常常让人读着读着,鼻子一酸,泪水就掉下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