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人间鲁迅》修订版后记   林贤治   书稿校改完毕,翻开当日的《南方周末》,恰好见到黄宗英回忆毛泽东与罗 稷南对话的文章。   1957年7月。“反右”运动风云初起。   7日晚上,毛泽东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接见上海文教工商界代表人士,并举 行座谈。席间,翻译家罗稷南向毛泽东发问:“主席,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 会怎么样?”“鲁迅么—”毛泽东略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要么被关在 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文中所载,最早见于周海婴的《我与鲁迅七十年》一书,文字略有出入,对 话内容是一致的,但不久,这段故实即为学者所否认,以为证据不足。而今, “现场” 中人站出来说话了,何如?然而事实又开出了另外的难题:果真如此, 应当如何解释毛泽东关于鲁迅的前后论述的矛盾性?如何确定鲁迅在中国政治革 命中的基本立场?   对于鲁迅,毛泽东从来是既有赞扬,也有批评的。抽象的赞扬如著名的《新 民主主义论》中的“文化英雄”和“三个家”的论断,鲁迅逝世周年在延安做的 新“圣人”的演讲;具体的有论鲁迅的晚期杂文、《阿Q正传》、《自嘲》诗等。 毛泽东横空出世,雄视古今,从未如此高度评价一个人,因此很自然地被一些大 学者和小丈夫当作“神化”鲁迅的滥觞。对鲁迅的批评则相当婉曲,如宣告“鲁 迅的杂文时代”已经过去的讲话,通过对鲁迅杂文所作的时间性规限,实质上否 定批判的普遍意义;也有明白批评的,在给周扬的信中,就指鲁迅对中国农民革 命缺乏认识。由于批评性意见不多,流布范围较小,所以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 只记得鲁迅称说的那类“阳面大文”的赞誉之辞。其实,在毛泽东那里,鲁迅的 精神遗产以其固有的价值,已然被转化为一种文化资本。这样的资本,同样可以 垄断,可以流通,可以随机使用。所谓“团结,利用,改造”,毛泽东对鲁迅的 态度,与他对待广大的知识分子的态度是一脉相承的。至于“毛罗对话”中的意 见,相对而言应当算得是“私见”,令人震惊的是,这私见却被毛泽东本人公开 了。   毛泽东何以在这时公开他的私见?是否出于一种文化策略的考虑,即所谓 “阳谋”?对此可以存而不论。重要的是,毛泽东这个适时公开的私见,是早已 形成的成熟的看法呢,抑或率尔作出的错误的判断?这里涉及一个如何理解鲁迅 的政治哲学的问题。   我认为,毛泽东的判断是准确的。他的判断包含了这样几层意思:一,无论 是新政权还是旧政权,对于权力,鲁迅始终怀有个人主义的反抗;二,鲁迅对强 制性的政治思想运动是反对的;三,鲁迅的反抗方式只能是写作,一旦停止写作 便一无所有;四,鲁迅是不妥协的,自然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也是不妥协的。早 在二十年代,鲁迅便做过一个题为《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演讲,从政治文化学 的角度,揭示政治家与文艺家的冲突的必然性;四十年代,在延安一度“挂帅” 的王实味也写过题作《政治家·文艺家》的杂文,明显地搬用鲁迅的观点。凡这 些,毛泽东是清楚的。他的关于知识分子“两重性”的论述,就不仅来源于马列 主义的经典,而且来源于中国的历史教训,以及他个人的人生阅历和斗争经验。 他深知,像鲁迅一样的知识分子,本身含有反利用的成分。对于知识、观念形态 的东西,他不抱信任的态度,对它们的工具性一直保持警惕;他认为,那是可以 超越阶级和时代的界限,既能为革命所利用,也能为反革命所利用的。   在鲁迅的思想人格的深层结构中,我们观察到,真理、权力、自我三者形成 怎样一种互动的关系。而权力,确实是居间最活跃的因素。对于权力,鲁迅同福 柯的看法有相似之处,即认为它无所不在,具有很强的渗透性。权力可以通过话 语进入真理,使真理异化或失效,思想的意识形态化就是明显的例证。对鲁迅来 说,真理不可能是超验的实在;它是一团活火,通过对权力—首先是话语权—的 对抗,同时通过自我关怀、自我证实与自我反思,进入道德主体并有助于自身的 完善。人类的真理说到底是个人的真理,与人类主体性息息相关,所谓“根柢在 人”,是认知与伦理的叠合。可注意的是,鲁迅自青年时代说过“悲真理之匿耀” 的话以后,不复提及“真理”,甚至公然嘲笑“公理”、“大义”之类。他是坚 持真理性而反对真理话语的。   政治权力无疑是多元权力的核心。当鲁迅以真理—“人”—的尺度审视国家 的政治制度和权力机构时,他不能不一再陷入绝望之中。虽然他呼唤先觉战士的 产生,自己却是后知后觉,所以不断有着蒙受“革命”的威吓和欺骗的记录,但 也因此得以确认自己的“奴隶”身份。事实可以校正真理。现代奴隶的存在就是 一个真理。鲁迅以权力划界,将社会分出权力者和无权者两部分,又以自由划界, 将无权者分成奴隶与奴才。对于权力者,他是对立的,挑战反抗的。他的反抗立 足于自我,是个人性的,即使介入斗争的集体,也常常与组织—形成新的权力中 心—相冲突。在他那里,权力总是呈强势的,控制的,压迫性的,尤其是国家的 权力。为此,他决不希图通过国家代理的方式,利用权势者实现自己的理念;他 的理念,其实也是属于社会而非国家的。这正是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与胡适等智 囊知识分子不同的地方。   在中国,发端于十九世纪末而盛行于二十世纪初的无政府主义思潮有两个思 想成果:其一是宣扬个人自由与个体自治;其二,提出并实行以个人为起点的社 会革命和文化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接纳了这两个成果,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 说运动是这一激进思潮的产物。后来运动转向了,队伍分化了,或者高升,或者 退隐,或者作新的聚合,这些都可以视作权力关系的变化;但是,权力的性质并 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鲁迅这个堂吉诃德,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以个人的方式推 进思想革命。在思想文化层面上进行的社会革命,是对政治权力的根本性消解, 但是,由于目标过于远大,又是独立进行,故而看起来简直近于无效。学者指责 鲁迅只有破坏而无建设,倘从国家权力中心的观点—“国家的理性”—看问题, 自然是不无理由的。   知识分子的实际地位如何?无权者而已。从大清帝国到国民党的“党国”, 从随随便便杀人到书报审查制度,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极其有限,惟靠个人的自 由的抗争。对此,鲁迅是清醒的,准备充分的,所以称作“绝望的抗战”。他不 但反对专制统治,而且反对“奉旨革命”,临到最后,还夺“元帅”的 “鞭 子”,拒绝进入“统一”的“天罗地网”。一般而言,个人自由与社会责任是冲 突的,鲁迅却很特别,社会责任直接体现在自由选择上面。在黑暗王国里,反抗 即责任,何况为社会而反抗。   毛泽东在回答罗稷南的问题时,异常尖锐地指出鲁迅身上的突出的存在:个 人主义与自由意志。其实在此,他已经有力地触及了个人行为背后的隐形结构。 然而,鲁迅的自由—权力哲学长期成为禁区,即使有人论及,也都十分薄弱。而 今,毛泽东以猜想的形式打破了这个禁区。我们发现,在科学研究中,猜想可能 比实证准确。   1984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刚过,即着手写作这部鲁迅传记,完成已是 1989年。整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鲁迅世界— 中间,感受是深切的。传记的框架,也就是鲁迅的人间性,可以说就在真理、权 力、自我三者的互动关系上展开,自由与权力构成基本的内在张力。九十年代的 空气很祥和,鲁迅的话题似乎颇吵闹;至今翻检旧作,仍然觉得没有什么特别需 要增添的,除了根据新发现的材料订正一处史实以外,也没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删 汰。而这,正好是自己多年不见长进的根据,很教人汗颜的。   传记从写成到一版再版,深获李士非、岑桑、尚钧鹏诸先生的关怀与帮助; 出版之后,又获不少专家与杂家的谬奖,尤其是辗转传来的一些无名青年的书信 和电话,使我长怀感激而且不安。今年六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唐元明先生诚邀再 版,除了认真修订,言辞的答谢实属多余。   是鲁迅把我和众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们联系到了一起。由是,我再次被告知: 一个人的力量有如许伟大!   2002年12月21日,旦祥村 (XYS20040205)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