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鲁迅与林语堂:结“怨”在南洋 赵牧 鲁迅与林语堂的关系,曾经作为一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热门话题,被不 少学者研究过了。林语堂在《鲁迅之死》一文中的表白:“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 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这应该已成为学界公认的公允之论:鲁迅 与林语堂都不愧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师级人物,他们曾有过的友谊是真诚的, 但因彼此地域文化、家庭背景、教育经历以及个人性情的差异,他们之间的隔膜 及误解也是不足为怪的。然而在极左话语占据主流的年代里,当鲁迅被奉为左翼 文学的旗手与战士而享有崇高地位的时候,是很少有人肯把林语堂这作为当事人 一方的表白当回事的。政治气候可以影响甚或决定人们尤其是不知情的普通人对 人对事的认识与评价,这种庸常之见,似乎已没有老调重弹的必要,但我在查找 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的华文文学资料时,不经意发现新加坡作家吐虹写于1950年代 的小说《“美是大”阿Q别传》(收录于吐虹小说集《第一次飞》:新加坡海燕 文化社1958年版),它所反映的鲁迅与林语堂在南洋华侨社会的接受差异,其实 与当时中国大陆的情形倒有过之而无不及。谁与谁是朋友还是敌人,在有些时候 并不是当事人说了算的,尽管林语堂早就说过他与鲁迅两次的“相得”和两度的 “疏离”,实在是平常而自然的事,但并不妨碍他们在左翼氛围浓厚的1950年代 的南洋结下“怨”缘,这却是十分地耐人寻味的。 因为研究新加坡与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缘故,我对鲁迅在南洋尤其在新马 华文文坛上的影响应该说是比较熟悉的,他自1930年代初以来,几乎是一直被那 里激进的左翼作家奉为精神导师,享有崇高而神圣的地位。也许在新马的文艺工 作者中,认真地阅读并研究鲁迅的创作及其思想的人并不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 定的,鲁迅其人及其少数名篇(如《阿Q正传》)对新马华文文艺者而言,绝不 陌生,甚至在整个华族社群中,亦是家喻户晓。有的新马文学史家,如方修与章 翰等,把鲁迅看作对马华文艺影响最大、最深、最广的中国现代文学家,真绝非 虚言,而即使说他是新马的新文学之父、青年的导师和新马文艺工作者的舵手, 这可能会使如今在那里强调新马华文文学独特性的新生代作家们感到不满,但那 的确是被他们的前行代所肯定的历史事实。鲁迅的作品自然也就成了新马华文文 艺者自觉学习和摹仿的模板。仅就《阿Q正传》而言,在新马的华文文学史上, 除了刚才提到的吐虹的《“美是大”阿Q别传》外,我所知道的,还有丁翼的 《阿O外传》与林万菁的《阿Q 后传》。丁翼与林万菁的作品借用了一些鲁迅的 写作手法和语言艺术来反映新加坡和马来亚的社会生活,表达他们对现实的关注 和对华族文化走向的思索,这与林语堂并无关系,然而吐虹的《“美是大”阿Q 别传》,作者却是明确表示,要借鲁迅的作品形式讽刺林语堂担任南洋大学校长 期间的美国做派的。 林语堂是1954年受邀出任刚刚成立于新加坡的南洋大学校长的。当时新加 坡尚是英国的殖民地,这所大学是新马华侨自愿集资创办的,几乎每个华侨都献 出了自己或多或少的积攒,据说连烟花女子也参加了捐款行列。林语堂之所以能 够受邀而出任校长,一方面是因为他享誉中外的学术成绩与声望,而另一方面则 是因为他一向的亲英美的自由主义做派也受到英殖民当局的青睐,毕竟要一位具 有赤化倾向的知识分子当校长,可能代表了华侨社会许多人的心声,但受如火如 荼地开展的左翼社会运动的惊吓,英殖民当局却是断然不会允许的。但如此妥协 的结果,也仅仅教林语堂作了六个半月的南洋大学校长,就被迫离开了。吐虹这 篇借“阿Q”之名而行讽刺林语堂之实的小说《“美是大”阿Q别传》,虽然用语 不免尖酸刻薄,但也可以看作新马华文文艺界对这件事的反映,而且我们也确实 可以从中了解到,林语堂在南洋大学校长的位置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部分原因, 其实与早已在1936年仙逝且从未踏足南洋的鲁迅,不无关系。 《“美是大”阿Q别传》的情节基本上围绕留美归来的主人公凌雨唐被聘为 南洋刚成立的北海大学的校长前后的言行举止展开,而主人公凌雨唐之所以在其 诨名阿Q 之前多了个音译自英语Mister的“美是大”称谓,很明显是对他美国至 上的思想的嘲讽。美是大阿Q凌雨唐在各种场合力倡洋化,颂赞美国的一切,诸 如美国的文明、女人、脱衣舞、摇摆舞等等,认为不只是生活,连思想、举动、 言语都必须洋化与美化,否则便是落伍。关于此,小说的描写是极为传神的,例 如凌雨唐在一次公开的演讲中曾这样说:“美国的一切走在世界各国的前头。不 止文化,思想,科学,就是妇女的‘解放’,也没有一个国家比得上她。美国的 女孩子多数在结婚以前便有了孩子,这里有没有?美国的娘儿们袒胸露臂,下身 半裸,上身几乎全部暴露,敢公然在街市上跑,这里谁有胆量?她们敢公然和不 相识的男人调情,这里谁敢这样做?”除了这种美国至上,提倡洋化外,美是大 阿Q凌雨唐又在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不但反复申说外国人对中国人不入眼,而 且自己就以为说中国话本身便低人一等,在他的眼里,“最不值钱的文字是方块 字”而“世界上只有豆芽字顶吃香”;为此他不惜篡改身世,称自己是“恶马劣 根”(American,美国人的译音),竟至在他刚从美国留学归来而其父邀结亲朋 好友饮酒赏月以示庆祝时,大谈“这儿没有一样比得上美国,就说人吧,你们支 那人每个都是要死要死的,我们‘恶马劣根’跑路挺起胸膛,眼睛看天,多么威 风!哦,美国的月亮又大又圆……”,他父亲听后,实在难以忍受,狠狠地掴了 他两耳光,并且气极成病,不久就撒手归西了,实在比起《围城》里的方鸿渐有 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小说对于美是大阿Q凌雨唐上的讽刺除了上述粗线条的勾勒外,更尖刻 的讽刺则是在他受邀出任南洋刚成立的“北海大学”校长之后所表现的任人唯亲 和自私虚伪上。小说是这样写的:美是大阿Q因《卖国与卖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的谑译)而在美国一夜成名,进而得了博士的头衔,“因为博士 头衔不同凡响,又是什么著名大学追封的,更不可一世”。适逢南洋要成立北海 大学,于是有人吁请美是大阿Q当第一任校长。既然他早已名声在外,所以校方 亦无异议,并出动大员三顾茅庐。美是大阿Q瞅准了这是一次良机,先是要校方 “立纸为据”:校长由他担任,聘请教职员的责任也由他包办;再者呢,要有一 座第一流的美国式洋房,一辆第一流的美国式汽车,数个懂得烹调美国菜的第一 流厨子……。校方因急于请美是大阿Q移驾南洋,主持校务,故而悉数应承了他 的条件。于是:“美是大阿Q带了家眷东飞,开始坐长校务。他聘请的教授都是 国际知名之士,而且都是他的熟人。他的哲学是对的,要是用错了人,不是更糟 吗?所以他尽量选用他的亲属——他的女婿天亮博士(博士的头衔是美是大阿Q 加封的)肯屈就当行政秘书,每月拿区区数千元的薪俸是我们的造化。他的女儿 叫什么名字倒忘了,大抵也是博士之流,都是有才而博学,博学而有才的,也当 起校长秘书来……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托美是大阿Q的福!”除了为自己的家 属和朋友打尽算盘之外,美是大阿Q还有其虚伪的一面:当他得知北海大学的多 数基金是靠劳苦大众的血汗换来的,特别是其中还有靠三轮车夫义踏而得来的钱, 不禁愤愤然,以为劳动者血汗的腥味亵渎了他的英名。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和家人 继续享用北海大学提供的第一流的住宅,开第一流的小车,拿第一流的薪金,而 且在辞职之前,他也不忘发一笔“北大”财:向校方索得三十余万的遣散费。他 并没有因为这些钱上有劳工的血腥汗臭而推却半文。 更为有意思的是作者还给美是大阿Q凌雨唐安插了一个反共产党的罪名。当 然小说中并没有直接出现共产党这一提法,而是以x x x代替了:尽管捞了一大 笔钱财才坐飞机离开南洋,美是大阿Q仍是心有不甘。他根本就没想着去检讨自 己在北海大学筹办之初的所作所为,也不承认自己是逐利而来,而实际并无办学 的才干。相反,在回美国的途中,他发表演说,将其被迫辞职归咎为x x x势力 的阻挠,说什么孤岛x x x 势力很强,如果美国不加紧给予援助设立宣传机关, 很容易沦为x x x ;还说孤岛上的每一个人民都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生命朝不 夕保云云。 凡此种种夸张的描写当然不能往林语堂身上对号入座,但要说这篇小说是 近乎点名讽刺林语堂及其在南洋大学担任校长这段经历的,却也毫无疑义。作者 在小说第一部分也仿造鲁迅先生《阿Q正传》的体例写了一段为美是大阿Q立传的 缘起:“我替美是大阿Q立传,并非胆敢东施效颦,希图博得些什么。我的本意 乃是告诉大家:在我们这儿,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美是大阿Q所干 的事业,在他自己眼里当然是显赫而伟大,伟大而显赫的。在下这儿所描述的, 也许莫及他所干的万一,但希望多多少少可以在大家的脑海里留下些印象——即 使是淡漠的也无妨——不致让美是大阿Q默默无闻地死去。”这种针对具体人事 而极尽夸张、扭曲以及变形之能事的立意,很显然是与鲁迅的《阿Q正传》大不 相同的。鲁迅是抱着启蒙的理想,希望借着对阿Q的刻画,暴露国民的弱点,从 而画出沉默国民的魂灵来,所以他的《阿Q正传》在风格上颇为冷峻,可以用他 形容果戈里的“含泪的微笑”来予以定位,而吐虹的《“美是大”阿Q别传》对 林语堂的影射却是肤浅歪曲甚而近乎漫骂的。 但是,这并不是我所说的重点,我的重点在于:小说虽然不能当作正史来 解读,但它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特定社会的特定时期里的社会心态,尤其 是那些回应社会热点问题的作品,而吐虹的《“美是大”阿Q别传》就属于这种 情形:它所反映的尽管不是林语堂的真实历史,但它的确反映了当时南洋的华侨 文艺工作者对林语堂在南洋大学校长任上来去匆匆这段经历的看法,即他们认为 林语堂的做派不但崇洋媚美而反对中国传统文化,并且自私虚伪而剥削劳苦大众; 而关于他站在为殖民当局服务的立场上反对共产党的种种想象,则更是他们所深 恶痛绝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看法与想象并视这种想象为大敌呢?或者,他们 对林语堂在南洋大学的具体行为以及对他办校上可能的良苦用心根本缺乏了解, 甚至有意视而不见并存心歪曲,那么其背后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动机?这在我 看来,一方面反映了当时南洋华侨的文化民族主义信仰,正痛感着中国传统文化 日渐流失的遭遇;另方面,他们受当时正风靡全世界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影响,自 然地对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怀着反抗;而更为主要地,他们自1930年代初 以来深受来自中国国内的左翼社会运动的影响,对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活动及其 社会主义建设普遍地怀着热忱的向往:当时也的确是马来亚共产党活动的高潮时 期,南洋华侨可以说正组成了其中的骨干力量。 也正是这样的社会情势,决定了鲁迅作为左翼文艺工作者的代表,受到南 洋的华侨知识分子群体广泛的接受与推崇,而且,正如他在国内被推举为反帝反 封建的文化战线上的伟大旗手与战士一样,他在南洋也逐渐地被神话为新马华文 文学的精神领袖。林语堂呢,尽管就他个人认为,他和鲁迅的两次相得及两次疏 离“皆出自然”,其“情”其“怨”皆可界说,但南洋的文艺工作者想来对他从 1934年起就与鲁迅歧见日深并被后者斥为具有“现代洋场上的西崽相”的情况, 是深有了解的,而和195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的文艺运动逻辑惊人一致的是:凡与 鲁迅交恶的文化人,要么挨过鲁迅骂,要么骂过鲁迅,除却郭沫若等少数的例外, 都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作买办资产阶级的走狗或代言人而大受鄙夷,这也差不多是 新马华文文坛上的定律。如此,鲁迅在新马华文文坛上的幸运也就同时决定了林 语堂的不幸,而林语堂对这种种情况的不甚了解,更加上他确实具有的脚踏中西 文化的自得,就无怪乎他的六个半月的南洋之行,要使他背负上“美是大阿Q” 的可笑形象而大受奚落了。这种因为《阿Q正传》而使鲁迅与林语堂重在南洋结 “怨”或者说结“缘”,恐怕是他们二人都不曾料到的。 吐虹的小说《“美是大”阿Q别传》所反映的鲁迅与林语堂在新马华文文坛 上幸与不幸的接受情况,近年来也和我们中国大陆相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 论新加坡还是马来西亚,它们都处于全球化浪潮的前沿地带,资本神话以其强劲 的态势早把当年残存的激进社会思潮冲击得七零八落,即使左翼文艺传统在马来 西亚退化为对现实主义写作原则的坚持,也不免被视为保守力量而大受挞伐;就 是在这样的社会情势下,鲁迅正不但被消解掉了其在新马华文文坛上的崇高地位, 而且更进一步地遭遇那里的新生代作家们的批判与厌弃,而林语堂当年所受的种 种指责,相反倒成了绝大多数新马华人全力奉行的准则,据说他曾经以英文创作 小说的经验,也正为许多新马华人的英语文学创作提供了示范。这种河东河西的 变动不居的社会人心,或者正是林语堂与从未涉迹南洋的鲁迅在南洋结下怨缘的 基础吧,而且谁能说当前这种评价的调换不是他们之间新的怨缘的表征呢?当然 这与他们的双双不在场并无关系的,还是那句话,谁和谁是朋友还是敌人,不是 他们自己说了算的,这无论在 1950年代的南洋还是同时期的大陆,或者现如今 的大陆与南洋,都应验了的,所以要说社会人心的变化,真是万变不离其宗啊, 这个宗,说的雅一些,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而要说的难听一些,不就 是借尸还魂吗? 2003年8月18日于广州暨南园 (XYS2004020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