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关于鲁迅的乱读与杂感 童志刚 一个具体的鲁迅,何曾冷漠?何曾虚无?      1,鲁迅先生对“老实人”是有些意见的,先生在教育部工作期间,部里的 总长、次长一大堆,十四年间先后换了62个(次),而这些人,大多非但于教育 一窍不通,即连一般普通常识也“似形缺乏”,……当时竟有一些迂夫子幻想和 他们漫谈什么“教育问题”,鲁迅对此气愤地说:“我有时真想将这些老实人一 把抓出来,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杂感: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样的只配“回家陪太太喝茶”的“迂夫子”何其多也, 他们非要跟那不准备讲道理的反鲁派们“讲道理”,不就属于该被“抓出来”、 被“勒令回家”的“迂夫子”吗?这些人往往下定决心把道理放在一边,永远先 入为主地认定鲁迅先生就是虚无,就是冷漠,就是“连中国文化是什么都不懂”, 还别说就是“汉奸”了。这样的时候,你还可以继续做“老实人”吗?我赞同鲁 迅给 “最大蔑视”下的定义,但更赞同先生无情揭露决不宽恕的行为。      2,“惟日本同学来访者颇不寡,此阿利安人亦殊懒与酬对,所聊慰情者, 廑我旧友之笔音耳。近数日间,深入彼学生社会间,略一相度,敢决言其思想行 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泼,则彼辈为长。以乐观的思之,黄帝之灵或 当不馁欤。”(鲁迅·1904·致蒋抑卮)      杂感:   刚好是在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对咱们这黄帝后裔是颇有信心的,这种信心是 先生深入其中有所比较之后的结论,应该不是夜郎之语。环顾百年之后,日人之 思想行为,不足为训处固在所多有,但是,如以整体衡量,国人“居下”之处是 否已经更多?是否有人敢决言“黄帝之灵”仍能昂然“不馁”乎?      3,“内既坚实,则外界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恶口,当亦如秋风一吹,青蝇 绝响。”(1910年,致许寿裳)      杂感:   这句话说得真是痛快。现在经常能看到很多人对先生的固执不以为然,其实 先生早就下定了决心:他认定了的真理,他要坚持,反对或谩骂,“秋风一吹, 青蝇绝响”,那是必然的事情。      4,“所物色之人,条件大难,何可便得,善于公牍已不凡,而况思路明晰 者哉?故无以报命。若欲得思路胡涂者,则此间触目都是,随时可以奉献也。” (鲁迅·1918·致许寿裳)      杂感:   鲁迅先生之臧否人物,向来刻薄,但先生的刻薄是蕴涵着丰富的幽默元素的。 读到这句话,不禁笑出声来。怀想自己身边,从来经历,也往刻薄的路子上走走, 实在是也很想说上这么一句:思路胡涂者,触目都是啊。在各种论坛呆上两日, 看看关于鲁迅的争论,这感受会愈加具体深刻的。      5“审现在所出之书,无不大害青年,其十恶不赦之思想,令人肉颤。” (同上)      杂感:   不是“心痛”,而是“肉颤”,挖靠,愤恨之情,又胜于言表。倒是,八九 十年过去,便先生重生,再审审如今这个大大发展了的“现在”,恐怕“肉颤” 的激烈程度要更有过之矣。想起前些时与友人有一交流,说到木子美和木子美的 书,至少有一个结论应该达成共识:如果她要写这样的书,她就不应该再当大学 教师。如果她既要当传道授业解惑者,又非得肉身上阵,惑人心智,则我们大家 只好一起“肉颤”了。      6,“总而言之,从三皇五帝的眼光来看,讲科学和发议论都是蛇,无非前 者是青梢蛇,后者是蝮蛇罢了;一朝有了棍子,就都要打死的。既然如此,自然 还是毒重的好。但蛇自己不肯被打,也自然不肖说得。”(鲁迅·1919·致傅斯 年)      杂感:   “还是毒重的好”一句,说明先生是看到了恶势力的不会妥协,所以,既然 要做,不妨做过一点。先生颇多过激言论,如“中国古书,叶叶害人”云云,根 据大约如此,否则不能见效也。观诸后来,“讲科学”一节,从上到下,似已无 人反对;惟“发议论”的事,还大可商量,未能真正达诸自由境界。盖科学没有 阶级性,对不再依靠“皇权天授”之谎言糊弄百姓的统治者来说,科学吧,有益 无害;而议论者,仍可威胁权力,如果那议论既头头是道又与官方口径不符,就 近乎眼镜蛇了。      7,“《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来信 说好,大约是夜间飞禽都归巢睡觉,所以单见蝙蝠能干了。”(同上)      杂感:   书读得少的一大好处是,看见什么都新奇。比如我,比如这句“单见蝙蝠能 干了”。假如老太学富五车、破读万卷,一眼看出这样的比喻某前人于某书中曾 经用过,恐怕就没得这份惊喜了。不过俺还是这样想:先生真趣人也。      8,“今之论者,又惧俄国思潮传染中国,足以肇乱,此亦似是而非之谈, 乱则有之,传染思潮则未必。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植;将来之乱, 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也。而中国式之乱,能否较善于他式,则非浅 见之所能测矣。”(鲁迅·1920·致宋崇义)      杂感:   鲁迅先生对中国实在是看透了,虽然“透”得让人心寒,却不能不承认其结 论的深刻和准确。即便后来我们采取了“一边倒”的政策,对苏俄亦步亦趋,但 在根子上,中国的东西是从来没被动摇的。反右之乱,文革之乱,八九之乱,说 到底,真的是“中国式之乱”,其他国家的历史或现实中是找不到什么类似参照 的。后来柏杨先生总结出“酱缸理论”,说的也还是这个问题,管你是什么“他 国思潮”,要么你别来,来了就一定要变成“中国式”的,简直就不以人们的意 志为转移。悲耶喜耶?亦“非浅见之所能测矣”。      9,“小说已经拜读了……其实各人只有一篇,也很难于批评,可否多借我 几篇,草稿也可以,不必誊正的。我也极愿意介绍到《小说月报》去……”(鲁 迅·1921·致宫竹心)      杂感:   上面这段话,是极为平常的家常,我要抄录下来,是因为另外有些引申的感 想。前些时一位朋友转述了一个今人的观点(几位知名中年学者的对话),说是 如果交朋友,他们是宁愿交胡适而要舍弃鲁迅先生的。当然了,交朋友的标准因 人而异,不能强求一律,但要说因为鲁迅为人尖刻而胡适敦厚温柔来作选择,我 觉得那选择大可商榷。在我看来,鲁迅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尤其重要的是, 他与人交往,功利心极淡,而且从不吝啬提供帮助,哪怕在他已成大名之后,上 述引文即是一例。这样的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急急切切地去找他交朋友呢?朋 友许寿裳的妻儿来沪求医,鲁迅曾一再亲自陪同;陌生的青年要上大学,他也慨 赠学费;两个弟弟的文稿,鲁迅都逐字修改并推荐发表;不认识的读者,只要来 信要书要刊,鲁迅都赶紧买了寄去……这样的人,再重复一句:我们有什么理由 不急急切切地去找他交朋友呢?      10,“我已曾将定例声明,即一者不再新认识的人往还,二者不再与陌生人 认识。……此事并无他种坏主意,无非熟人一多,世务亦随之而加,于其在病院 也有关心之义务,而偶或相遇也又必当有恭敬鞠躬之行为,此种虽系小事,但亦 为‘天下从此多事’之一分子,故不如销声匿迹之为愈耳。”(鲁迅·1923·致 孙伏园)      杂感:   这就是鲁迅先生“虚无”的一个证明吧,而且是来自于他自己的“定例”, 证据是充分的。看来先生是吃了点什么亏的,开始对“未知”心存恐惧(“虚 无”?),以至于“新交”的友情决不允许加深,而新交之后可能的友情则干脆 就断了来路。我倒没觉得有什么虚无,理解为经验或教训之后的处世原则应该比 较准确。类似的经验或教训很多人都会有,最能见出真性情的,恰恰是鲁迅他把 事情说破,无力承担,故不揽责;不想承担,也不伪饰,这多好。世间确有许多 不明不白的所谓友情让人烦心,一番书信,可以夸为世交,一次见面,能够称兄 道弟,问题是并非两相情愿,所以难免一方受伤。虽然我们都做不成鲁迅,但先 生的“定例”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11,关于“骂人”,鲁迅先生并不否认什么,甚至还有许多这方面的说法。 在1925年致吕蕴儒的信中,先生写道:“我想,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可惜大 家只知道骂而没有知道何以该骂,谁该骂,所以不行。现在我们须得指出其可骂 之道,而又继之以骂,于是就可以由骂而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的罢。”      杂感:   在另外一段杂感里面我说过当年骂鲁迅的人也很多,使用的词语比之鲁迅 “骂”施蛰存“骂”梁实秋都要厉害得多,事实上,除了“封建余孽”、“法西 斯谛”之外,还有什么“堕落文人”、“绍兴师爷”,更有“断子绝孙”的诅咒 和《中国小说史略》为“剽窃”的污蔑。不是说有人骂你,你就可以回骂过去, 而是说当时的文人之争,言辞的标准就是这样的,以今天的个人的洁癖来评价历 史,是不能得出正确而合理的结论的。      研究一下鲁迅先生的“骂人理论”,我们应该看到,先生并非对“骂人”这 件事本身有什么特殊爱好——这跟现在的一些“流氓”不同,他们是只要骂出口 了,就通体舒坦,骂人本身差不多就是目的了——他要求的是要搞清楚“何以该 骂”、“谁该骂”并“指出其可骂之道”,把这样的要求放在“骂”中,即便有 些接受方面的冲突,“骂以上的事情”终究会成为言论的主体的。一些人只看到 先生的“骂”,而不研究他为什么骂和骂得对不对,其言行,实在是只符合了两 个成语的本义:舍本逐末,以偏概全。      12,鲁迅在“致李秉中”(1925年)的信中写道:“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 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 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 肯来访问我,使我很喜欢。但我说一句真话罢,这大约你未曾觉得的,就是这人 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 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我便知道他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杂感:   一位朋友在他的“杂念与断想”中说:“我不奇怪鲁迅的刻薄,我奇怪的是 鲁迅为什么要这么刻薄。……(他)这种民族虚无主义思想的目的是什么呢?…… 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多半不是来自对文化本身的思考,我觉得这些极端想法一 定和他多少有点阴暗、畸形的性格有关。”      这些年听了很多类似的话了,关于鲁迅的虚无以及阴暗甚至畸形。所以我不 认为这位朋友的观点是什么创见,王朔说过,葛红兵说过,甚至当年鲁迅的论敌 们也说过,著名的“酷评家”韩石山更是厥词大放:“鲁迅性格中所具有的阴暗 与狠毒,与这些先天条件(指‘家道中落、寡母哺孤、个头矮小’)不无关系。” ——这个韩石山一直说要老童请他喝酒,如果他是这样看待鲁迅,从而成为一个 善于栽赃并且不吝于栽任何人的任何赃的家伙,俺是绝对不会与他同桌而饮的! 即以同样“先天条件”的丰子恺为例,丰先生又如何“阴暗与狠毒”了呢?      章明先生在一篇题为《再一次运交华盖的鲁迅》的文章中指出,许多人否定 鲁迅,“第一是把鲁迅和极左画上等号”,“第二是从为人之道否定鲁迅,说他 如何如何性格古怪、气量狭窄、思想偏激、不够宽容、喜欢骂人等等,这是一种 类似在法律上宣布某人为‘精神病患者’从而剥夺其话语权的方法”。这个总结 是准确的。      我真不明白这是哪里来的结论。无论做人还是做文,鲁迅何曾虚无过?而且 还民族虚无?鲁迅是有过“少读”“甚至不读”中国古书的主张,但当时有当时 的语言环境,因为他要跟守旧派斗争,不能不从根本上予以打击。他要是真虚无, 怎么会写《中国小说史略》?具体说到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鲁迅对于中国古籍 的发掘、整理、保存、翻印的贡献是巨大的,可以说是近百年历史上数得着的几 个了。      鲁迅的性格不是没有弱点,但我们要明白的是:谁没有性格弱点?而要将其 论证为阴暗、畸形,那就得有一个前提,就是,没有什么人是不阴暗不畸形的。 上面摘录的鲁迅先生的一段话,是很真实的表白,先生并没有“自闭症”,他只 是不喜欢与陌生人来往而已,他实在是不想“装”,而“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 难道不是最为正常的心理状态吗?只喜欢寂寞的,或许是一种病态;而只憎恶寂 寞的,那就是疯狂的交际花了。其实先生是怀着悲悯来对待世界的,他没有名人 的自大,更不愿意青年人处处以他“为是”;他觉得,能够换一种与他不同的生 活方式或状态的,是“更有希望”的,无论如何,言语中更蕴涵着一种巨大的善 意,因为他知道,如他那样的与邪恶战斗,实在是太过辛苦的。先生的预见性是 令人敬佩的,看看他如今遭受的恶毒谩骂,“怕”追随者“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 的担心,不是正在应验吗?      13,“玄同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恭维’就此为止。所以如此‘恭 维’者,倒也并非因为想谩骂,乃是想有所图也。‘所图’维何?且夫窃闻你是 和《孔德学校周刊》大有关系的,于这《周刊》有多余么?而我则缺少五六七期 者也,你如有余,请送我耳,除此以外,则不要矣,倘并此而无之,则并此而不 要者也。”(鲁迅·1925·致钱玄同)      杂感:   鲁迅先生的性格能有什么问题?看先生这样的言辞,你不觉得他在悲悯人生 之外,还具有游戏人生的能力吗?他之不能如乐天派那样处处游戏、时时游戏, 不是性格问题,也不是游戏的能力问题,乃是他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问题,也是 恶劣的环境教育的结果,他不过是知道何者为重何者为轻罢了。       14,1926年前后,22岁的李霁野(后来翻译了《简·爱》、《被侮辱与被 损害的》等书)在读书的学费上出现了一些困难,鲁迅表示要给予资助。在给韦 素园(1926)的信中鲁迅写道:“霁野学费的事,就这样办吧。这是我先说的, 何必客气。我并非‘从井救人’的仁人,决不会吃了苦来帮他,正不必不安于 心。”      杂感:   我感兴趣的是鲁迅对自己助人背景的解释,他并非是“掏出自己仅有的”一 百大洋,而是明说了“不会吃了苦来帮他”;本来很有机会把自己打扮成圣人的, 却没有。如今有人说不愿意跟鲁迅交朋友,也有人说鲁迅的性格阴暗、畸形,他 们为什么看不到鲁迅的率直和坦白、热情和善意?看不到这种性格的魅力和美丽? 很多反鲁者喜欢引用鲁迅的“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这句话来批 评鲁迅,但是我们都不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批评一个人,不能仅仅从他的宣言, 更要看他的行动,如果鲁迅真的时时处处都是“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的, 那他就应该怀疑李霁野先生会恩将仇报而省下那一百大洋的吧。还有一个关键处, 是被这些玩惯了文字的——比如很喜欢咬文嚼字的韩石山——批评家有意忽略了 的:鲁迅的原话是“向来不惮于”,它的意思是“从来不害怕”如何如何,绝对 不可以解释为“从来就是”这样,他不怕把中国人往坏里想,并不表示一定而且 时时处处把中国人往坏里想。这个区别是必须看到的。由此可见,一旦下定决心 要恶意推测别人,某些先生大人是很有点自我放任的。      15,   也是1926年前后,鲁迅与高长虹发生了冲突,很有一番争执。后来分析,其 中有些是误会,有些是性格矛盾,也有些是“话赶话”的升级。因为复杂,不多 说了。当时高写了首诗,题目叫做《给——》,有些影射之类。鲁迅在上一封信 (致韦素园)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真属于末一说,则太可恶,使我愤 怒。……只要我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都不行的。”      杂感:   我的印象,鲁迅是非常谦虚的,人家提名他诺贝尔,他立即声明自己不够格; 作文虽然言辞尖锐,却也就事论事,决不抬高自己。但这句“只要我敢于”却说 得十分“猖狂”。虽然感觉“猖狂”,却并非不是事实,更并非没有那能力;而 且从这句话,可以见出,鲁迅实在是个敢爱敢恨敢捣乱的性情中人呢。      16,鲁迅当年对厦门大学的印象堪称“极坏”,他说:“总之这是一个不死 不活的学校,大部分是许多坏人,在骗取陈嘉庚之钱而分之,学课如何,全所不 顾。且盛行妾妇之道,‘学者’屈膝于银子面前之丑态,真是好看,然而难受。” (致韦素园 ·1927)在另一封信里也说:“此地很无聊,独自不饿而头痛。…… 学校是一个秘密世界,外面谁也不明白内情。据我所觉得的,中枢是‘钱’,绕 着这东西的是争夺,骗取,斗宠,献媚,叩头。没有希望的。”(致翟永坤· 1927)      杂感:   鲁迅说到底就一知识分子,一个很想做点学问、写点文章、说点心里话的文 人,也是一个很想拒绝被腐化、希望“做自己”的性情中人。在“致章廷谦”的 信(1927)中他就表示:“我想不做‘名人 ’了,玩玩。一变‘名人’,‘自 己’就没有了。”他之离开厦大,虽然可能也有性格不合彼处风气的原因,但根 本上是他觉得那里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知识分子能呆下去的地方,他看着那些“丑 态”,“头痛”而且“难受”。   17,“玉堂无一来信;春台亦谓久不得其兄信,我则日前收到一封,系五十 日以前所发,不但已经检查,而且曾用水浸过而又晒干。”(鲁迅·1927·致章 廷谦)      杂感:   那个时代非但没有互联网,连电话也是凤毛麟角,人们的联络主要只有靠鸿 雁往来——邮局通信。世间事情,有一利则有一弊,反之亦然。比如现在,电话 是家家都有,处处都有,联系沟通是方便了,却也至少带来两个令人遗憾的结果, 一是必将造就一代又一代不会写信的人,二是因此就难以再有什么“两地书”、 “酬唱集”之类留下。现在能看到的多是“公开信”了,虽然还是“某兄”“握 手”的格式,内容却只是在做文章,信件原本应有的“私下交流”性质已经一毫 不剩了。 “鲁迅书信集”之类的书的可看之处,恰恰在它其中多有本不准备公 开的内容,针砭世事,臧否人物,自谦或自大,等等都真实原本,留下的是一个 时代里一个人物的心灵实录,这就是价值了。      我要说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些。政治这个东西,尤其是在中国,实在是容不下 反对派的。有时候我们会感慨鲁迅时代的“宽容”,他的作品的发表以及能够活 到寿终正寝,总与宣传中的“白色恐怖”有所抵牾。这确是值得研究的现象。但 要以为“蒋公治下”真的如何自由,甚至由此生出如今大陆“普遍存在”“怀恋 中华民国和恋蒋情结”的臆想,也不过是“历史理想主义”的幻觉。与鲁迅往来 的信件被拆开“检查”,而且采取“用水浸过而又晒干”的方式,实在够明目张 胆的了。政治,以“颠覆”、“破坏”、“蛊惑”等等罪名而践踏法律、侵犯人 权,由来已久,且迄未断绝。      18,“我常叹新官僚不比旧官僚好,旧者如破落户,新者如爆发户,倘若我 们去当听差,一定是破落户子弟容易侍侯,若遇爆发户子弟,则贱相未脱而遽大 摆其架子,其蠢臭何可向迩哉。”(鲁迅·1927·致章廷谦)      杂感:   诚哉斯言。破落户者,虽然家道中落,心态难免失衡,但毕竟有传统礼仪做 根基,还真一时坏不到哪里去,哪怕仅仅是为了面子,也得强行“有所不为”。 爆发户就不一样,突然发迹的现实同样造成心态失衡,却又不免以为自己要么运 气好过他人,要么智力超群本就天才,以往的不幸,责任在天,在他人,反正不 在自己,所以,抖一抖,耍一耍,闹一闹,那是天经地义的。如阿Q者,一旦因 “革命”而“爆发”,当即“贱相未脱而遽大摆其架子”了。老话说“名利害 人”,一层意思是说人为了名利而受害,再一层意思是——我想——忽然得了大 名大利,如果处理不当,也会害人害己的——自曝“蠢臭”当然就是“害己”了。      19,《鲁迅·致台静农·1927年9月25日》:“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 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 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 到。……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我觉得中国 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 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以与别国大作家 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杂感:   诺贝尔文学奖一直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块心病,高行建拿了一回,却已经是法 籍人士,让咱们觉得怪怪的。当年鲁迅与这个奖之间,认真说来,距离恐怕也很 远,当有人想要提名他的时候,就被他认真地拒绝了。关于鲁迅的这段言说,近 年颇听到一些议论,一是其实连提名都还没有,差不多可以说根本没那么回事; 二是他自己不想也罢了,却要说什么“梁启超自然不配”以及“中国实在还没有 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这样的话,很不厚道。看看现在,自己炒作或委托他人炒 作“被提名”的事儿是年年都有,据说几个有点希望的人还为此闹得脸红脖子粗 的,留下不少令后世解颐的文坛笑话。在某些人看来,鲁迅应该这样说话:那个 奖,俺是不配得的,但梁启超君应该有那资格,或许咱们中国还有不少人是有资 格的,只是我了解不多罢了。——这就显得雍容大度了,今天也不会为人诟病了。      但我是佩服鲁迅先生的率直的,他确实认为没人“配”,所以也就不口是心 非地说有人配,无论如何这是值得表扬的。鲁迅之后,中国文学不能说没有成绩, 但也真的没有出现“可以与别国大作家比肩”的人物,无论大陆还是港台。如果 硬要拔几个出来,老太愚见,或许有三个名字有些接近,他们是:金庸、北岛、 韩少功。当然,即使高行建得了,或者还有什么人接下去又得了,也一定要记住 先生的话,别“以为真可以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才好。   20,“听说《语丝》在北京被禁止了,北新被封门。正人君子们在此却都很 得意,他们除开了新月书店外,还开了一个衣服店,叫‘云裳’,‘云想衣裳花 想容’,自然是专供给小姐太太们的。张竞生开了一所‘美的书店’,有两个 ‘美的’女店员站在里面,其门如市也。”(鲁迅·致翟永坤·1927)      杂感:   有趣。鲁迅于文字方面绝对天才,运用的熟练和准确是不必说的,特别是他 经常有神来之笔,这种“神来”与“名词动用”之类的文字游戏无关,而是能于 字逢儿里无中生有地看出趣味,在他的小说、杂文里都多有表现。读鲁迅书信, 同样是一种体验文字趣味的享受。在另一封信中鲁迅写道:“禹是虫,故无其人; 据我最近之研究:迅盖禽也,亦无其人,鼻当可聊以自慰欤。案迅即卂,卂实即 隼之简笔,与禹与禺,也与它无异,如此解释,则‘凖’字迎刃而解,即从水, 隼声,不必附会从‘淮’之类矣。我与文字亦颇有发明,惜无人与我通信,否则 亦可集以成‘今史辨’也。”(致章廷谦·1927)虽然游戏,却可见出鲁迅对自 己的文字能力是很有信心的。      21,“《思想,山水,人物》中的Sketch Book一字,完全系我看错译错, 最近出版的《一般》里有一篇(题目似系《论翻译之难》)指摘得很对的。但那 结论以翻译为冒险,我却以为不然。翻译似乎不能因为有人粗心或浅学,有了误 译,便成冒险事业,于是反过来给误译的人辩护。”(鲁迅·1928·致钱君匋)      杂感:   有人指责鲁迅,说他不仅刻薄,而且决不认错。这指责是只看到表面,只看 到局部,还不能成为对一个历史人物中肯而公正的评价。读鲁迅书信,你会时时 领教先生的温情,他帮助起人来是非常大方大度不计得失的;而对自己的弱点或 错误,也并非热中于为自己护短,承认错误和自我批评的言论是很多的,而且不 以“看错”为借口,直接把“译错”的责任担在肩上。你比较一下当今写字作文 的红人秋雨先生,那是无论大错小错,一概要死抗到底的,著文辩解,越描越黑, 其境界之高下可谓一目了然。      22,“语丝派的人,先前确曾和黑暗战斗,但他们一有地位,本身又便变成 黑暗了,一声不响,专用小玩意,来抖抖的把守饭碗。”(鲁迅·1930·致章廷 谦)      杂感:   以我对现代文学以及鲁迅的一知半解,很难把这里的“他们”直接转化为具 体的人物,我的印象是“他们”都还算不上什么“有地位”嘛。于是向鲁迅专家 道兄请教,道兄答曰:在鲁迅看来,原来语丝派的同人是很有战斗精神的,后来 却不能与时代潮流共进了,成为“京派文人”(“北平式的小玩意”)的同类; 包括孙伏圆、林语堂、周作人等等在内的文人,也包括李小峰这样的出版人,得 了一点地位,便风花雪月,便金钱至上,呐喊是没有了的,无论“勇猛或是悲 哀”、“可憎或是可笑”,总之是“消沉下去”,“对于社会现象的批评几乎绝 无”了,一概做不到鲁迅那样的“不暇顾及”。此一纠葛,先生在《我和〈语丝〉 的始终》一文中有所交代,文章显示,鲁迅对刊物的广告操作也是很有意见的: “连医生的诊例也出现了,袜厂的广告也出现了,甚至于立愈遗精药品的广告也 出现了。固然,谁也不能保证《语丝》的读者决不遗精,况且遗精也并非恶 行……”      这句话让我感兴趣的,倒还不是其中包含的文人纠葛,而是先生对人性的总 结:“一有地位,本身又便变成黑暗了。”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一 旦那双光着的脚穿上了鞋,情形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地位不同了,看问题的角 度也不同了,原来坚持的自然也不一定要继续坚持了,甚至还可能掉过头来大加 反对了,因为要“把守饭碗”呢,因为还渴望把现在的饭碗换成更大一号的呢。 人生的现实就是如此,先生已经明察。   23,“我自寓沪以来,久为一班无聊文人造谣之资料,忽而开书店,忽而月 收版税万余元,忽而得中央党部文学奖金,忽而收苏俄卢布,忽而往墨斯科,忽 而被捕,而我自己,却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其实这只是有些人希望我如此的 幻想,据他们的小说作法,去年收了一年卢布,则今年当然应该被捕了,接着是 枪毙。于是他们的文学便无敌了。”(鲁迅·1931·致荆有麟)      杂感:   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也真是“可怜”,生前被人造谣,死后还在继续被人 造谣,而且还不仅仅是“收卢布”那么简单了,如今的名目更加惊天动地,叫做 “鲁迅是中国第一汉奸”,叫做“鲁迅在战场上干什么?在说中国人是劣等种 族”,叫做“骂中国人都是阿Q”。被人造谣固然可怜,更可怜的是先生一暝之 后已经无从辩解,真是呜呼哀哉。当然可怜的也不仅仅是鲁迅先生,那些希望为 先生一辩的人也足够可怜,因为没有人会听你解释鲁迅并没有“骂中国人都是阿 Q”、更没有“说中国人是劣等种族”那些事实,因为只要你一开口,你就是 “已经被某党洗脑了”!套用先生的一句话:只要这些讲究事实的解释不再出现, 于是他们的造谣便无敌了。      24,“我住在闸北的时候,打来的都是中国炮弹,近的相距不过一丈余,瞄 准是不能说不高明的,但不爆裂的居多,听说后来换了厉害的炮火,但那时我已 经逃到英租界了。”(鲁迅·1932·致台静农)      杂感:   “揍做贼”在《鲁迅是中国第一汉奸》中写道:“鲁迅是中国最媚日一个文 人,……他是最大的民族敌人、最典型的汉奸无疑。每次国家有难,他首先想到 的是往租界日本人家里躲,这都是有据可查的。”按照这位作者的意思,日本人 打进来了,任何一个中国人,甭管你扛不扛得动枪,甚至不要管你手里有没有枪, 你都得二话不说,直奔前线,只要你找地方避难,也就离“汉奸”不远了。鲁迅 在1932年4月致李霁野的信中写道:“此次战事,我恰在火线之下,但当剧烈时, 已避开,屋中四炮……”按老揍的观点,他是一定不可以躲的,要么拎把菜刀上 前线,要么硬挺在屋里等炮轰,否则,非“胆小”即“不义”也。而况这一回, 鲁迅去的并非“租界日本人家里”而是“英租界”,按老揍的意思,鲁迅这回应 该是“媚英”,当然还是汉奸,只不过是投靠的英帝国主义罢了。      某些反鲁人士喜欢用道听途说做根据来下判断,这也“都是有据可查的”。 除了上面的情理之辩,还有诸多事实可辩。如果这些人士了解历史,他们就应该 知道,在当时面对日本人的侵略,大批文化人以及普通群众都向外国租界寻求避 难,最后,连十九路军的部分官兵都是这样选择的。在当年的上海日租界,茅盾、 郭沫若等著名文化人都曾在那里住过,甚至“左联”也在其中有房子,按老揍的 观点,他们都该是“媚日”的汉奸了。      25,1932年11月间,鲁迅从上海回北平看望母亲,前后半个多月,与母亲相 处甚欢。在致许广平的一系列信件中有许多叙述:“看母亲情形,并无妨碍,大 约因年老力衰,而食欲不振……明日当延医再诊,并问养生之法,倘肯听从,必 可痊愈矣。”“明日仍当诊察……但这位老泰安体颇发脾气,因其学说为:‘医 不好,则立刻死掉,医得好,即立刻好起’,故殊为焦躁也。”“母亲也好得多 了……她和我谈的,大抵是二三十年前的和邻居的事情……他和我们的感情很好, 海婴的照片放在床头,逢人即献出……”“母亲尚未起床,但是好的……所以她 也很高兴了。”      杂感:   我引了这么多寻常文字,实在是因为看了芦笛的《可怜的鲁迅》的缘故,因 为该文在鲁迅的母子关系上颇有一些无聊暗示,让人很不舒服,例如:“怪的是, 鲁迅的散文竟然几乎没有提到自己的母亲。我遍索记忆,除了一个站在桥头等候 孩子看戏回来的身影,便什么也想不起来。更奇怪的是,据我模糊记忆,他母亲 似乎一直是跟周作人住在一起。这几乎就是无法理解的:在湿润温暖的江南水乡 长大的人,竟然不按传统中国家庭的习惯,到上海和长子居住,却宁愿留在乾燥 寒冷的北京,和一个语言不通、风俗不同的异国儿媳打交道!因此似乎可以说, 鲁迅的童年是没有享受过多少亲情特别是母爱的不正常的童年……”      《鲁迅书信集》收录了许多致母亲的信件,其中盎然而且正常的亲情,如果 不是瞎子都应该能看得见。其实,母亲没有来南方跟鲁迅同住,一个根本原因, 是她不能丢开自己选择的儿媳妇——朱安。不是“宁愿”不“宁愿”的问题,一 个传统老人,她是非如此不可的。对此,为什么会“无法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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