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重复与鲁迅   梁卫星      在鲁迅名文《记念刘和珍君》中有以下两组句子(这样类型的句子在鲁迅笔 下何其多也!):   A组:   1.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 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2.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 —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3.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4.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5.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B组:   1.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   2.我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   3.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4.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这两组句子放在一起,会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总该说些什么吧?说 什么呢?怎么说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说吗?怎么可以不说呢?的确有太多 的话要说啊。在说与不说之间,鲁迅陷入了深刻的苦痛之中。正所谓“当我沉默 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为什么惨事总是一而再再而 三地发生?为什么一切总是不出于恶意的猜测之外?为什么所有的呐喊总是如一 箭之入大海寂然无声?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能不说?为什么这个人的内心总是被如 此黯淡的记忆占有?为什么痛彻骨髓的空虚总是如期而至?为什么?可是这一切 又有什么可以奇怪呢?不用问为什么。可能不充实吗?年轻的生命,淋漓的鲜血, 冷漠的闲聊,恶意的攻击……所有这一切都填塞于胸,这是一种怎样黑暗的充实 啊!这样的充实良知不能忍受!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能有多大?可以永久而沉默 地承受如此深重的苦难,肆无忌惮的虐杀,麻木无知的漠然,冷血恶毒的污辱…… 可是,开口又能怎样呢?对于死者来说,纪念已毫无意义;对于生者来说,死者 之生与死又竟然是那样不可思议的可有可无。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即 便是于己而言,说与不说也已没有了任何区别。因为只要你开口,你的言说就走 向了其本意的反面,只不过给黑暗的充实再添一点浓墨而已。   就这样,在说与不说之间,希望逐渐丧失了其存在指向性,绝望则开始潜滋 暗长。然而,当绝望逐渐丰满时,它忽然发现自己也丧失了现实依据。如果没有 了希望以身作饲,绝望还能言说自己吗?虚妄因此而茁壮起来,当其弥满黑暗的 天宇时,生存的真相不可避免地被虚空的亮光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一种何等怵目惊心的生存真相?在所有时空聚于一点的虚妄的王国里, 一个民族几千年的生存图景竟然只是如电视转播里一个可疑的慢镜头一样反复重 放,而从这个反复重放的慢镜头里流溢出的,则是一个民族无穷无尽的麻木与死 寂,以及一个枯瘦的老人厚天广地的悲痛与绝望。   鲁迅在虚妄之中目击了这个民族的生存真相与心灵及情感真实,他发现这个 民族五千年来竟从来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人,更为可怕的是,这个民族五千年 来似乎也只是在做一件事:让人不成其为人。当他目击了真相,这真相就成为了 他的宿命,他无从逃避,他只能去承担这还真相以真相的重负。实际上,他的一 生或许有过彷徨或动摇,但却从来与逃避无缘。他在浓墨的暗夜里思索,该是还 丑恶以丑恶,还荒谬以荒谬,让所有的真相裸裎的时候了。那么,用什么可以做 到最大程度的还原呢?既然五千年的历史只不过反复上演着一个慢镜头,那么, 就利用反复吧。有什么办法比反复更适合呢?无论什么东西出现频率太高,都会 变成示众,而在示众之中,一切都将无所遁形。   于是,正像以上两组由反复构成的句子所做到的,反复成为了鲁迅手中最为 犀利的手术刀,正是这把刀的反复切割,终于捅开了这个民族用五千年的谎言暴 力与威权暴力编织成的五彩夺目、缤纷堂皇的面具,让历史血淋淋的单一图景原 形毕露:   民国,清末,明季,元代……不管上溯到什么时候,可有丝毫改变吗?没有! 统治者,从来只是凶残的屠伯;文人,一向就是无耻的帮凶;民氓,无时不是沉 默的牛马;没有思想,没有主义,一切言论从来只是威权与暴力、欺骗与利用的 工具;没有革命,没有改良,只有发泄私愤的杀戮,引爆兽性的破坏;找不到异 端,看不见神圣,多的只是下贱的“为王前驱”;没有前进,没有方向,历史在 开始的时候就已结束—无时无刻不是末日图景:欺骗,愚弄,作贱,剥夺,虐杀。 无时无刻不是末世嘴脸:谄媚,出卖,落井下石,编织罗网。无时无刻不是末代 惨状:战争,饥饿,瘟疫,麻木,冷漠,暗哑……   这就是鲁迅的历史记忆,一份在他之前与之后,惟一真实的关于中国的历史 记忆。没有人可以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公,对于鲁迅而言,如果是被这样深重 的记忆给压垮,如果他选择遗忘甚而篡改这份历史记忆以至于美化历史,也许没 有人会说什么,实际上,我想,可能他还会为自己赢得更大的声誉,就像所有他 的同时代的所谓大师们一样,比如胡适,比如周作人等等。因为鲁迅的天资与学 养远远超过了这些人。但鲁迅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是惟一一个没有被这份真实 的历史记忆给压垮的人,即便人的想像力没有限度,我们也无法想像那是一种怎 样的苦痛与重负,又是一种怎样的坚韧与顽强。然而,这还只是一个痛苦的起点, 因为你一旦保留了这样真实的历史记忆,你就没有办法不目击令人眼花缭乱五彩 缤纷之现实的真正面目,于是,在真实的历史记忆之外,鲁迅又可怕地拥有了一 份真实的现实档案。这是怎样的历史记忆与现实把握啊!历史就是现实,现实还 是历史,一切只是重复,重复邪恶,重复无耻,重复凶残,重复欺骗,重复压迫, 重复苦难,重复麻木,重复无知……所有这一切的重复于是构成了鲁迅的深层心 理经验,当这一切重复的深层心理经验在良知与智慧、痛苦与愤怒的锻造下出炉 的时候,中国历史上最真诚最深刻最具原创性的思想与最尖锐最厚实最富本质穿 透力的文体诞生了。   听一听吧,这是一种怎样深刻而鲜活的,永不可被磨灭的思想:中国五千年 的历史,不过就是两个时代的交替循环,即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与想做奴隶而 不得的时代的交替循环。鲁迅就是这样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浩天厚土的苦痛,从 人的存在角度而不是其他什么玄虚高蹈的角度揭示了中国历史真实而可恶的面目; 在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何曾有过什么主义,一切的言论不过就是威权与圣武精 神的意识形态保护色而已,中国人信奉的不过就是刀与火,势与利而已。从人的 历史到文化的历史,到信仰的历史,三者彼此勾连互为狼狈从而造就了密不透风 坚不可摧的铁屋子。鲁迅说,醒来,你们这些想做人的非人。在孤独的荒原上,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荷戟横站,谁能想像那其间的满腔悲情!   他一个人终其一生都是以这样一种姿势走完的,从无任何改变。可怕的重复! 他用自己的文字重复着真实的历史,重复着真实的现实,他用自己的文字重复着 别人的文字,也用自己的文字重复着自己的仇雠与愤怒,哀怜与怒斥,绝望与悲 凉,无可言说与不得不说,在重复之中他打造出了这个民族有史以来最独异且不 可被遮蔽不可被漠视与删刈的文体:重复性文体。这种文体总是在重复之中,使 丑恶、阴暗、麻木、无耻、虚伪、暴虐、凶残、苦难……无所遁形。可是又有谁 能想像这对他个人的伤害有多大呢?重复是一把双刃刀,使历史与现实曝光的同 时,也让他自己成为了千夫所指。因为面对这样的历史与现实,他重复着自己的 战斗时,让多少人寝食难安啊。不是吗?面对如此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重复,暴 虐的没人相信他们的仁慈,虚伪的没人相信他们的真诚,无耻的没人相信他们的 忏悔,邪恶的没人相信他们的善良,卑怯的没人相信他们的勇毅,反反复复的没 人相信他们的执著不移……他们又怎能容忍他的存在。于是,他将自己推上了民 族的审判台。这个民族是不会放过他的,因为他破坏了该民族下贱的生态平衡。 更何况啊,在重复之中,他不能不给他们以光明正大的借口。你一个都不饶恕吗? 那么你就是心胸狭隘的疯子;你追打落水狗吗?那么,你就是不解宽容的前现代; 你反对小品文吗?那么,你就是抹杀人性;你总是批判吗?那么,你就没有建设 性;你激烈吗?那么,你摧毁了传统;你绝望吗?你不能给人以希望,你没有指 出民族的方向;你自我解剖吗?你的心理多么阴暗;你喜欢怀疑吗?那么,你神 经有问题,你可能是变态;你同情弱者,为当时还代表了新生力量的某党说了一 些话做了一些事吗?那么,你不深刻,没有前瞻性,你只是某党的工具;你扶植 年轻人吗?那么,你搞宗派主义,你有领袖欲;你被送上神坛成为大棒吗?那么, 你的思想中潜藏着法西斯因子……你罪恶累累,你是民族的罪人!   重复对这个人的伤害是多么深!面对那无人国里反复上演的既无人又无声的 悲剧,面对仍然在上演杀戮且以杀戮来招徕看客的现场直播,这个人的愤怒与反 抗直冲霄汉。在这样重复性的反抗行为中,他把自己变成了演员,反复地向这个 麻木无知的民族示范着反抗。当示范失效的时候,他无情地将整个民族都变成了 冷血嗜血病态麻木的看客。然后,他又返身改变身份,使自己变成了一双冷峻的 眼睛,在这一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这个民族的历史就永远停留在了这样可怕的双 向互看之中。于是,历史停止了,他就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了一次 未完成事件,不仅使历史阴险的魔爪鞭长莫及,而且也令现实咬牙切齿但又无可 奈何。这样,他既在而不属于历史,又在而不属于现实,历史与现实对他的利用 与攻击都无可避免地因之而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甚而指向了自身。最后,只是变 成了丑陋、卑劣、冷酷、无知……的自我展览。   于是,我们看到,鲁迅通过重复,将历史、现实、自己全部置于舞台之上, 在将自己变成牲醴,以自己的血肉去饲历史与现实凶残之吻的同时,无情地还原 了历史与现实的真实面目;使得舞台变成了审判台,这个民族在审判他的同时也 在被他审判,而终有一日,末日审判会来临。那时,谁才是真正的原告呢?谁才 是真正的审判者呢?   总有一个声音会响彻我们、你们、他们的心宇:“你们这在我的右边和左边 的两个强盗,你们和我一起钉在这十字架上,你们听好了,你们不是看见这殿宇 吗?我实在告诉你们,将来在这里,没有一块石头留在石头上不被拆毁了。你们 会看到的,因为我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 (XYS2004101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