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今人自比鲁迅时应遵守的一条比较伦理原则   陆兴华   〖1〗关于王朔和葛红兵之类的把鲁迅看透与看扁,我们根本不用多加理睬。   我们只要这么掂量他们一下,就见出分晓:莫非是王和葛们自认为比鲁迅写 得好?   而且,现在的王和葛与过去的鲁迅比,这种比较之基准和伦理,是照了谁的 选择?活人说要怎么比,就可以怎么比?怎么比是后一代最终说了算?   〖2〗我们倒可以反过来先问一问,为什么每一时代里,实际上每隔一、两 年,就会有人对鲁迅不满,好象要先拉倒他,才能证明自己的出息,才能创新似 的?鲁迅的话语怎么犯着今人的河水了?他的写作为什么象锁链一样加在我们身 上?为什么我们一想自己痛快地来说,就发现很难跳出他的掌心?社会学家布迪 厄晚年写过一本《巴斯卡式沉思》,将他一生的社会思考到巴斯卡的那些随想录 式的短句,他悲怆地发现自己说过的那些聪明话,巴斯卡好象都说过,而且说得 更简洁。为什么我们总发现自己认为很得意的话原来鲁迅们早已说过了?为什么 我们一自己感到很学术很哲学很思想,想做悟空时,就有伟大作者们伸出如来佛 掌来收服我们?   近人有福柯指出,一个时代的全部话语群组成的场中,总会有某一些主导话 语,某些伟大作者到最后称了霸,别的话语最后都会自动依附、归顺到那些主导 话语上。〖《说和写》,Gallimard, 1994:I,810-46〗我们今天接触到的鲁 迅的话语,实际上已是粘合了当时很多种次要话语的合金和化石(比如我读到, 连艾思奇这样用马哲来恶心每一个上过大学的中国人的作者,也是言必称鲁迅的; 我们今天就必须与这种艾思奇式的阅读版本作斗争地来读鲁迅),是来自那一时 代的一股泥石流。这些合金和化石继续在后来的时代辐射着来影响后人的话语生 产和再生产,耗散到我们今天的话语配方里。鲁迅之后的几代人都不得不被牵制 被折服于这种伟大话语的引力,甚至成为这种主导话语的传声筒。我们作为鲁迅 的后代既依附于这种话语的力量和合法性许诺,又不时想反抗它象秤砣一样压着 我们的重力。我们必须与它搏斗着来做我们自己的个人写作。那些不肯与这种伟 大话语搏斗着来说出自己的说的人,由于懒惰或懦弱,就要来怪“鲁迅”这个话 语力量的专制,来泼污水,不去抵抗这种叫做“鲁迅”的品牌的话语,反而去捏 造着地攻击那个叫做鲁迅的人的私生活。这真叫做不着边际。   所以,假设“鲁迅”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现代性中的最重要的那种话语的生 产者、专利所有人的登记名或品牌, 出现下面这两种反抗的极端是好理解的: 一是那些学者和以鲁迅“思想”为鼓舞的人,总结出鲁迅的几条“思想”和“精 神”,就到处去拍砖砸人;一是那些觉得被“鲁迅”话语窒息,想抗议它的主导 和霸权,想尽办法要说他不好的人--想说他的写作或话语不好,证明起来会很 麻烦,就只能污蔑他的私生活或私德不好、败坏或变态。   〖3〗后来时代对以前时代里的伟大话语的观察眼光是在不断变化(似乎不 可说是进步)的,在不断移换或切换的,每一变化或切换之后,都会对以前时代 的“主要作家”产生新看法,甚至将其看透看扁。这是正常的。   但其实,我们时代对鲁迅的正或负的新看法,对“鲁迅”这种话语品牌的反 抗或拒绝,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对我们之前的时代对鲁迅的文本和话语和对他的 “思想”和“精神”的各种假托的反抗;是几个不同的解释版本之间的斗争和政 治。“伟大作者”就是这样被我们当作寻找我们的新未来的路标用的。武术里有 站桩一说,鲁迅就是这样的一个让我们站的桩,因为否则我们就会不知身在何处 在何境。这些伟大作者不光是在文学生产或再生产行业内被看重,他们在哲学、 学术和一般的社会、人文科学,甚至在自然科学中也会很被看重。比如德国的歌 德、纳瓦利斯,法国的波德莱尔和福楼拜。   我老是想将鲁迅比作法国的福楼拜。这福楼拜在法国就是这样象起居间里的 佛像那样,被后代根据每一个时代的不同的精神重心,被不断地摆布着的。最近 几十年里就有萨特到福柯到布迪厄对他的几次很激烈的重置或移置。   我认为鲁迅或这种叫做“鲁迅”的话语品牌,也处在这样的被我们后人不断 deplaced, displaced的命运中。而我们这样处置他,与鲁迅本身的个人生活和 话语品质好不好,往往就不大相关了--哪怕鲁迅真的曾有过一个没有被发现的 天才与他同世,此人本可以写作出比鲁迅更好的东西,但只要进入交换和再生产, 主导了一个时代和后来几个时代的是鲁迅的话语,“鲁迅”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一 种主导话语,一种真实的历史-政治力量的所指。   〖4〗说鲁迅好或不好时,我们还应注意如下的比较伦理:在历史观察中, 我们必须承认,每一时代的每一刻都是另一时代里的任何一刻一样充满,一样丰 满的。福柯在《“应该保卫社会为先”》〖Seuil, 1997:208〗中指出,这种全 整的“丰满或充满的时刻”(ce moment plein),是我们作历史定位或历史性 比较时不可忘记的总框架,是一种历史地比较时的伦理原则。   他认为,法国大革命的那一刻,国王、国民议会与贵族之间的历史张力,这 种张力的张度值,是与比如说1949年那会儿共产党、民主党派、人民大众和各当 时各“反动阶级”之间的张力之张度值相等的。你没法比出当时的各种力量中的 哪一种比今天的哪一种力量更进步。哪一种“更进步”,是夺权成功的那一方, 那一阶级自封的,是文化主导阶级如知识分子说了算,歪曲着历史里的这种当下 “丰满”性地来说了算的。   趁这个机会,让我离着说一下一件旁事。社会中只有知识分子这一阶层是自 认为天然就是进步的,他们的进步是高于别的阶级的进步的。你看看今天的中国 知识分子比如当代中国大学的文科知识分子好了,我们至今仍在认为中国现在不 能搞民主,一搞就动乱,因为民众的觉悟,尤其是教育程度不够,需要更多启蒙, 而启蒙必须让我们这些文科知识分子来搞。好象我们文科知识分子知道怎么去启 蒙民众,怎么来搞民主似的。但实际上,你可以做个实验:你到中国大学文科知 识分子中间去搞搞民主去试试,你可以比一比他们之间搞出的民主水平高,还是 我们村里的不大识字的乡亲们搞出的民主水平高!葛兰西早跟我们说过:知识分 子天然地坚持认为民主必须照他们代表的阶级和文化或趣味来搞,而一个社会中 的民主,对于全体民众一样公正的民主,却正必须与知识分子所代表的主导文化 和阶级眼光中的民主观不断斗争着地来搞,给民众原始的一票,目的正是为了不 让总是有机去代表社会中最得势的那一阶级的利益、道德观和趣味的知识分子最 终来说了算。这百姓手里的原始一票正是用来阉割或否定知识分子代表的主导阶 级的文化、价值、趣味和话语用的。德里达认为,我们在未来民主中必须无条件 地来行施这种民主的自我架空、自我否定力量。〖《流氓国家》,Galilée, 2003:223-5〗   〖5〗葛们想与鲁迅比时,也必须遵守以上这条比较伦理。   鲁迅时代与我们时代是一样丰满和充满的,那时代的某一刻是与我们今天说 话的那一刻一样充满和丰满的。两个时代的观察点不同,自我参照不同,我们因 此不好说我们时代整体上比他那时代看得透,更进步了,我们说的“进步”一般 只能限在物质和技术上。他那一时代的每一时刻都与我们时代的每一刻一样地充 满和丰满。鲁迅作为那一时代的最好的作家,至少是与今天最好的作家一样地 “充满”和“丰满”的;“鲁迅”这个名下的所有文学行动、文本-作品和进入 社会-政治后形成的话语,是与今天这个时代的最主导的话语、文本-作品和我 们自己感到最“先锋”的那些文学行动,是一样“充满”和“丰满”的。实际上 是连“一样”这一说法,也是不好的--我这种比较也是不地道的--,但我们 在这里说,只是要来摆出和例证这条比较的伦理原则,并不真的要来说出那时的 鲁迅厉害还是当今时代的“鲁迅”厉害。这种比较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6〗表面上看,我们有了他那一时代所没有的东西,尤其是新进来了那么 多的西方理论和“科学”或学科,那都是鲁迅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但,反过来, 我们后代又没有了鲁迅那一代人必然具备、我们今天怎么学都要出洋相的国学资 质。这样一说,好象这两个时代话语生产者的资质的某些项目之间的分差值,是 大到无法互比的地步的。   但是,我仍可以回到这个每时代的每一刻都丰满和充满的这一定例上来看这 种比较。   我们可以直接假定,鲁迅是处于他那时代的某一丰满和充满的时刻的。我们 可以假定,鲁迅的话语是处于他那一时代的由N种话语构成的整体的频谱里的; 他当时所受的各种理论和思潮的影响,来自他那一时代的N种共时地存在的传统 或外来的理论或思潮的整体频谱的;鲁迅这个作家是在当时时代的作者所能担当 的各种角色的整体的频谱里来选择了几种,来扮其角色的。   从这种眼光看过去,葛红兵就不能以他的道听途说了一点的西方文学理论, 来说鲁迅这方面的没见识,也不能以他的研究文学的教授角色,来比出鲁迅之文 学行业职称的不专业--很简单的道理,现在流行的各种西式文学理论,那时还 没有,强加到葛红兵身上的那种狭窄的大学学科社会分工,鲁迅那时有幸不用去 身钻,等等。   反过来倒可以这样说,如果每一时代在每一刻都是充满或丰满的,在鲁迅所 处的那时代的话语或角色频谱里,他兼着很多当时并不为人重视、而在今天的大 学学科劳动分工里突然显赫起来的角色或位置;我们今天在大学里搞文学或搞研 究的人,先天不具备某些鲁迅那时代的人天然能够担当或占有的位置。鲁迅兼得 多,我们却能专得深和窄一点,怎么比?我们的深和专,比鲁迅的兼得多和广厉 害?   〖7〗实际上,我们可以将这种比较的伦理再放到更大的范围里来说。   今人常责怪或看不起鲁迅或鲁迅那时代的社会科学还几乎没有开始,没有人 搞,搞了也并不意识到是在搞。如果坚持上面所说的这种比较伦理,我们就必须 承认,鲁迅那时代里,不论水平高低,也是存在着一套社会科学的,其频谱也是 完整的,与我们不同的只是频谱内的configuration。这种社会科学内的劳动分 工当时没有今天细,专业得没有今天深和窄,但各种功能和角色仍是齐全,仍是 被间接执行着的。学人今天靠专得深和细来自豪,那时靠的可能是专得深和广, 这怎么个比法?   今天我们将写文学的作品的人与用理论和方法来评文学的文本和行为的人的 角色分开,在大学中有了搬着西方“文学理论”来评中国的“文学”的这种岗位。 葛红兵们就以落实到自己身上的这种更细化的大学学科劳动分工,来比来责备鲁 迅那时代人的劳动分工不够细化了。问题最后实际上成了这种细化好不好了,是 细化好还是不细化好,与鲁迅的专业分工水平高还是葛的专业分工水平高无关, 与到底是谁的资质和表现好无关了。   〖8〗今天的学者认为我们有了那么多洋为中用的哲学、社会理论、艺术理 论,鲁迅从未象我们那样读过马克思弗洛伊德之类,所以鲁迅在哲学、社会理论 和艺术理论上的眼光和水平,一定是不如我们的了。但这一说法仍需要进一步推 定。   我们这样与鲁迅比着,是想说,我们在这些分类项目上比鲁迅钻得深;葛听 说了一点当代西方的某种文学理论的说法,而鲁迅当时还不知道,所以在这一点 上鲁迅被葛们看不起了。实际上,照上面的比较伦理原则,我们应该这样来比较 是鲁迅把文学研究得好还是葛们把文学研究得好:用鲁迅怎样研究和评述比如说 厨川白村的文学理论,来比葛们如何研究比如说萨特的文学理论,这么象田径项 目分项赛那么地一比,可以高下立判。   其实,我们可以说得极端一点,就算鲁迅在这种单项比较上全败给了今天的 中国大学哲学家、社会科学大师和文学研究大腕,但这时,我们仍可以说,与今 天的学者相比,鲁迅的劳动分工中兼带着哲学、社会理论和艺术理论,他的某个 专业方向上不如今天的某一方向上的学者,但身上占的谱系扇面比我们大,广得 比我们好。中国那时没有什么哲学或社会科学,鲁迅这样的主导话语作者实际上 于是也就兼带了一点哲学和社会科学;而今天的象鲁迅一样的伟大作者,就不用 去做这些,因为我们大学里已有了分工很细的专门人手来那里做了。与以前时代 比时,我们必须考虑这种不同话语场中的不同的分工谱系。   这实际上又回到了上面的说法:某一时代里总只是那么几种类型的话语,构 成谱系,就象音乐总发生在这么几个音阶上。我们今天的学术和写作上的劳动分 工,是细了,但并不能用这种细这种专和深,来看不起鲁迅那时代的不专不细和 不深。   否则就等于是在不同的框格上来比较鲁迅和葛们了。   〖9〗所以,我认为,要比就与鲁迅在写作的动作或其“文学”行动及其难 度系数上比,不要用我们今天的跳水去比他那时代的1,500米长跑。   鲁迅、鲁迅的作品、鲁迅这种品牌的话语的好与不好,必须在它们自己所处 的时代的完整构成频谱里去比出,必须象福柯所说的那样,用那种genealogique histographie考古着复原当时的话语地形,放到其中去比。这种比也并不是要说 出鲁迅比林语堂或比今天的XX好在哪里,而只是要向后人报导鲁迅和林语堂和今 天的XX的话语之间的可能的topologie。对鲁迅的好与不好的绝对量值,对其与 今天的写作和话语群相关系数的测量,仍必须回到他自己时代的话语场,他的话 语的历史影响域里去进行。   这是一桩很棘手的事,我们必须步步遵守上面所说的那种比较伦理。   〖10〗所以,我认为,如果王朔和葛红兵要与鲁迅较量,就必须在写作这一 行动上动手。在写作上较量的意思是,看谁更有效力更有后果地扯动了汉语整体, 更引人注目地在汉语里塑造出了作品或装置,更深入地影响了自己的时代里或后 人的集体的文化和生活形式,其对历史对未来的期待视野。   反过来说是:看谁更深地在自己时代的汉语上打下个人的烙印,谁更深入地 通过自己的写作行动将汉语写成具有自己的个人特色的作品。谁更有能力通过影 响汉语来影响一起使用着汉语的同时代的人,来影响自己的民族及其传统。   〖11〗鲁迅在这方面的明显的胜出,就在于他幸运地同时成了当时的汉语和 我们今天的人眼中的现代汉语的缔造者和解构者,不知是他的天才还是由于他幸 运地碰上了当时汉语的处在未定型期,鲁迅的写作看上去真的好象是“笔笔都 新”,要令我们今天妒嫉得不行的。   他是现代汉语里的grand dictateur(最大专制者),将我们人人的母语写 成了他自己的作品。几乎可以说,现代汉语是属于他的:他越过众人,篡夺了汉 语的最大占有权,虽然它也是我们人人可“有”的母语。但他似乎比我们更“有” 它。 (XYS2004112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