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能写与不能写的 钱理群   面对这一大堆选出来的文字,也可以说是自我生命的结晶吧,不 能不给自己提出这样一系列的问题:你写了什么?你写的这些东西有 什么意思?又可能存在什么“陷阱”?你在能写什么的同时,又不能 写什么?这“不能”显示了你的自我的一种什么样的“界限”(或者 “局限”)?你还能写下去吗?你准备怎样继续写下去?……如此等 等。作为五、六十年代接受中学与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我是在“批 判封、资、修”的人文环境中长大的,这就决定了我的知识结构存在 着某些先天性的缺陷,由此造成的思维与视野等等方面的种种局限。 但我也有自己的优势,这就是一生目睹与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套用年 轻时最喜欢引用的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扉页里的那句名言, 可以说是在“血水里浴(过)”,“碱水里煮(过)”,是与自己的 民族、人民共同煎熬过的,因此,对中国的国情、民性、人心,有着 较为深切的观察,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也有着同样丰富的生命的 体验。正是这些“丰富的痛苦”帮助我逐渐接近与认识了以鲁迅为代 表的五四新文化,并且化作了自己的血肉。尽管不断有人说什么“对 鲁迅讲得太多,太过头”,宣布要将鲁迅“送进博物馆”,使其成为 与现实无关的“古董”,甚至批判与否定鲁迅;我仍然固执地认为, 我们至今对鲁迅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意义,对未来中国发展的潜在价值, 还是认识得不够,现在不是“讲得太多”,而是要求“讲得更深入”, 更不能将鲁迅“送进博物馆”,而要进一步在知识分子与全民族中发 扬鲁迅精神传统。我也正是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与学术、写作的 基本立足点,可以这样说,20年来我所做的工作,集中到一点,就是 “讲鲁迅”,并且试图“接着往下说”,以便把民族、家庭与个人的 “世纪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具体地说,我的关注,思考与研究主 要是四大块:一是对历史与现实的“国民性弱点”的反省与批判,二 是对知识分子(首先是对自我)的弱点的反省与批判,三是对本世纪 思想文化发展的历史经验教训的反省与总结,最近几年又涉及鲁迅对 “现代性”问题的思考与“现代性”目标的确立等为现实生活所激发 的新问题;四是对鲁迅式的“精神界战士”的寻踪,精神谱系的续接。   对我自身的讲说,特别是这些讲说在学生与读者中产生了一定影 响,我是一则以喜——有了回响,说明自己的工作于己于人都有点意 义,自然是高兴的;但又不能不继之以忧——会不会因为我讲得不准 确,或者不清楚,而造成某种误解,以至曲解呢?对我自己的讲说, 是否也应该“附加几句话”呢?大概是有必要的吧。比如说,批判历 史与现实的“国民性的弱点”,不能因此而导致对民众的蔑视、恐惧 与排斥;同样,对知识分子弱点的批判,也绝不能引向对知识分子与 知识的贬抑与否定。——以上两种倾向在本世纪都曾出现过,但是被 鲁迅所明确拒绝与批判的;在鲁迅看来,“觉悟的智识者”是既“不 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的 (《门外文谈》)。而今天似乎也还有这样两种立场或倾向,却也都 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在检讨本世纪历史中的许多 弊端时,不能忘记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无论是普通国民,还是知识 分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处于被奴役、压迫的境地,尽管他们自身 的弱点,特别是根深柢固的奴性,成为了强权统治的社会基础,但 “奴隶”与“主子”、“奴才”的区别却是不可混淆的(至于“奴” 与“主”之间的转化是另一个问题);因此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是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目的是要启发民众自己觉悟,反抗压迫与 压迫者。鲁迅是把自己的批判锋芒最终引向奴役者与奴役制度本身的, 并因此对任何有可能(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帮助压迫者逃脱罪责的言 行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尖锐地指出:“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 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 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是杀人的帮凶而已” (《论秦理斋夫人事》)。鲁迅还向人们发出过这样的警告:以为 “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卸责于清流或舆论”,这是“古已有 之”的老调子(《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书》),这个传统我们今天 是万万不能继承的。这里,也还有一个在进行国民性弱点与知识分子 劣根性的批判时,将自身置于什么位置的问题,这涉及我们对所说的 “鲁迅式的精神界战士”的理解与认识。鲁迅指出:“他只是大众中 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门外文谈》)。这就 是说,这种批判,不是高居于众人之外、之上的“审判”,而是把自 己也摆进去的,因此鲁迅说,我无情地批判别人,更是无情地批判自 己的。当然,由于思想的超前,或者如鲁迅说的比别人更敏感,看得 更透,精神界战士身居于大众之中,也会有一种孤独感,寂寞感与绝 望感。但首先这是一种建立在对国家、民族、大众、他人,以至人类、 世界、宇宙的“大关怀,大悲悯”基础上的“大孤独,大寂寞,大绝 望”,而绝不是对“一己的悲欢”的感伤的“咀嚼”,那只能显示自 我精神之“小”。于是,在感受着孤独、寂寞与绝望的同时,又怀疑 于这样的孤独、寂寞与绝望,并努力地“反抗绝望(孤独与寂寞)”, 在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对“同道者”的寻求,病态的“孤芳自赏”正是 鲁迅和一切真正的精神界战士所深恶痛绝的。因此,如许广平所说, 他们虽则“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予一种 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 为为可为,向前的走去”(《两地书·五》),终日愁眉苦脸、呼天 抢地的,是鲁迅批评的“零余者”,而绝非精神界的战士。真正的精 神界战士确实在尖锐地批判着、反省着国民性与知识分子的弱点,但 人们可以从中感受着一种对人的爱与宽厚之心,他们绝不以道德与真 理的“化身”自居,作苛刻的道德与政治的判决,在这方面,精神界 战士可以说是历史与现实中的“道学家”的天敌。以上所说,都是在 划清界限。这不仅会有助于识别真、假精神界战士,而且对我们自身 也是一个警戒:任何追求都有一条“线”,过了“线”就会走向反面。   再往下就要讲“我不能说什么”了。我一直以鲁迅的一段话提醒 自己:“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 者的”,“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 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名人被崇敬所诱惑,也忘记了自 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 于是乎就悖起来了”(《名人与名言》)。这些年写了点文章,知之 者多了起来,就经常接到电话或收到来信要求就专业之外的问题发表 意见或写文章,每回我都感到十分惶惑与紧张。我知道自己吃了几碗 “干饭”,在专业范围内——鲁迅,周作人,以及现代文学,大概是 可以发表点意见的,说起话来大体上是有把握的,除此之外,就说不 上什么了——老伴经常说我的“平均智商”在中下等水平是有道理的。 当然,对专业之外的有些问题我也有兴趣,不免也会发表些意见,但 大都是在朋友之间私下胡说乱侃,上不了“台盘”,有时也会写成文 章,那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谈谈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发言—— 本书中有不少文章就是这么写成的。我也会不断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 以增加发言权,但那也是要在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之后。前面已经 坦白交代,我能做的事是“讲鲁迅(或者再加上现代文学)”与“接 着往下说”,这构成了作为教师与学者的钱理群的一种存在价值,同 时也就划定了一条线。随着时代的发展,到了世纪之交,中国与世界 所面临的问题,无论是社会问题,还是思想文化学术的问题,都越来 越复杂,提出了许多前沿性的课题,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 了。面对先驱者们未曾遇到的许多新的问题,只是“接着往下说”已 经不够了,这是需要新的突破与新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我的“力不 从心”就在于此。我这些年,一直把希望寄托于更年轻的一代的新的 开创,就是出于对自己(或许还有我们这一代的学者)的某种难于突 破的局限的一种估计。这种估计,对我来说,不会因此引出悲观与无 所作为的结论:我还有许多要做、可以做、而且别人(包括年轻一代) 未必能做的事,这些事对中国未来的发展,也许并非那么重要,那么 迫切,却也还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在13年前,开始独立的研究, 发出自己的声音时,曾在《心灵的探寻》的“前言”里,对自我研究 的追求做过这样描述:“它既自尊,清楚自己的价值,又自重,绝不 以否定或攀援别一种研究道路来换取对自己的肯定。那种‘肯定’实 际是对自己的辱没。它更公开宣布自己的不足,因此也就为自己取得 了一种开放的态势。人们不但可以从这样的研究中得到启示,而且可 以从其不足之处开始,进行新的更富有创造性的开拓。其研究的生命 力恰恰也在于此”。现在,在我回顾这些年风风雨雨中所走过的道路, 并走上人生与学术的最后历程之时,仍然坚持着这样的追求,要说的 也还是这些话。   (本文是作者为汕头大学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拒绝遗忘:钱理群 文选》写的自序,有删节。)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