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鲁迅与我七十年(选载二) 周海婴 溧阳路藏书处   以前有一些文章讲到,父亲在大陆新村附近租了个房间存放书籍,称为“秘 密读书室”。我尚可根据自己的印象,补述一些情况。   1932年,上海“一·二八”战争之后,父亲即打算从北川公寓迁居。因此早 在1932年10月5日,他的日记里就有和母亲“同往大陆新村看屋”的记载。后因 父亲有北平之行,就拖了下来。直到1932年3月21日,才“决定居于大陆新村”。 6天之后,即3月27日,便“移书至狄思威路”。   父亲的习惯是,平时只将日常要用的、或新近买的书存放在家里。二楼卧室 里有个书柜,总是塞得满满的,连顶上也堆着一包包的书。狄思威路才是他主要 的藏书处。   狄思威路今称溧阳路,我曾随父亲去过几回。是二楼一间普通的房间,面积 约有几十平方米,沿壁四周,都是木制书箱。箱子本色无漆,有活门,内分两格, 装满各种书籍,可以加锁。一只只书箱从下而上,几乎叠到屋顶。这种书箱由父 亲设计,木板制成,体积并不过大,迁移搬运,书籍连箱运走,不致混乱散失。 有如当今的小“集装箱”。   记得头一次去是某天的下午。我们来到这幢楼下,从大门进去,一转弯走上 木制楼梯,来到二楼,父亲用钥匙开门以后,我也随之而入。刚一进门,虽是白 天,室内光线很不够,几乎看不清楚里边的东西。父亲随手开灯,我环顾四周, 粗粗一瞥,只见电灯吊在屋子中央,普通白色的灯泡,顶多25瓦,有个圆伞形灯 罩。室内没有可供长时间阅读的桌椅,没有烟缸、茶具和热水瓶之类的用品,灯 罩也未见裹上纸筒。由于久关不住人吧,只感到房间里有点潮湿阴冷,且因久不 开窗,还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待不多久,便感到有点寒气袭人,冷飕飕的。父亲 以极快的动作,从几个书箱中分别取出几册书籍,用随身带来的布包袱包好,锁 上房门,即带我来到了街上。   多年前,上海发行了一本《鲁迅的故事》,在《秘密读书室》一节中有这样 的文字:“多少个漆黑的夜晚,鲁迅来到这里,用张纸罩着电灯,聚精会神地读 着读着。”为了肯定“故事”的情节,书中还选用了一幅油画作为插图。画的正 面,书架上除了林立的书刊以外,还有闹钟一座,时针指向深夜一点半左右,电 灯用纸张裹着,地下摆着茶几,上有烟缸之类用具,主人翁正在手持香烟,作彻 夜攻读状……当时,看了这段“故事”和插图,直感地觉得和自己的印象不太符 合。   1980年11月中旬的一天,我去看望叔父。这一天,他兴致很高,谈到这间藏 书室,他说,他曾在鲁迅博物馆讲过一次,内容是,当时为了安全起见,鲁迅托 内山先生租了一间房子作为藏书之用。因为这屋里存书较多,光线较暗,长时间 看书是不可能的,他到那里去,主要是拿要看的书,或者存放已经看过的书,因 此还是称为藏书室比较合适。我问起那块“镰田诚一”木牌的来历,他说,鲁迅 住在景云里的时候,柔石、雪峰常来交谈。后来柔石被捕,国民党进一步搜捕, 风声很紧,鲁迅就携带全家人到花园庄避难。中间似乎还在内山先生家里住过一 夜。等到稍稍平静一点,鲁迅回家,看到门口钉了一块木牌,上写“镰田诚一”, 大概是内山先生出于好意,利用这种方法,借以掩人耳目的。鲁迅立即拆下,收 藏起来。叔叔谈到这块木牌的时候,恰好婶婶也在一旁,追忆起来,也有这个印 象。我问叔叔,溧阳路藏书室外边,是否也钉过写着“镰田诚一”的木牌,他说: “我没注意到有这么一块木牌。”   后来,叔叔又一次回忆起藏书屋,把我叫去,说因上次的谈话而引起进一步 的回忆。他说,鲁迅正在和创造社的成仿吾笔战时,曾跟去过一次溧阳路藏书室。 是用钥匙开进去的。那时代租房子,只要按时付房租,至于住什么人、姓什么、 房东一概不问不管。门开进去,一房间都是马列主义方面书籍,也有苏联的文艺 理论之类和国内外左翼杂志,总之,满屋子都是这一类书籍。叔叔还讲:在回家 的路上,你父亲问我家里是不是有马列主义书籍?我说有。他说怎么能放在家里! 我说:书店里不是公开放在柜台上卖的吗?他说:“唉!书店里卖和家里有,是 完全两回事,你怎么可以随便放在家里呢!”由此可见,鲁迅在笔战时,还要随 时警惕敌人到家里搜查。我从他在1933年10月21日写给曹靖华的信中也读到这样 的话:“此地变化多端,我是连书籍也不放在家里的。”因此,他让“镰田诚一 ”的名牌挂在那间屋子门口,其用意很可理解了。   同年,我去上海鲁迅纪念馆,特别留心地看了这块木牌,见它本色无漆,呈 长方形,墨书“镰田诚一”四字,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历时虽久,但风雨之迹不 甚明显,大概正如叔叔所说,只在室外钉了个把多月,时间并不太长之故吧。    “积铁成象”玩具   瞿秋白和杨之华两位革命前辈,曾几次来我家避难小住。那时,我因只有三 岁多一点儿,许多事情记忆不深。只记得我对他们两位,一称何先生,一称何家 姆妈。尽管他们当时处在颠沛流离之中,但在来往中间,还不时地对我家有所馈 赠。如赠送母亲面镜等等。就连我这个年幼的孩子,也特意赠送过东西。1932年 10月9日,父亲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下午维宁及其夫人赠海婴积铁成象玩具一 合。”玩具有积木,似乎众所周知,这里说赠的是“积铁成象”,好像不易理解。 其实就是铁材制成的可搭成各种形象的玩具。父亲对它这样命名,是非常贴切的。   这一盒珍贵玩具,我在幼小时很少玩。等我稍稍长大以后,母亲才从衣柜中 郑重地取出,说这是何先生送的,过去因你太小,一直由我替你保管,现在才可 以玩了。但是立有一条规矩,就是每次玩过以后,要把拆开的零件,按原来的位 置,有条不紊地重新装进纸盒。还翻开盒盖,告诉我说,这上面有全部零件的清 单,可以按件核对,以防丢失。我仔细一看,匣盖面呈黄色,里面为白色,何先 生还亲自以清晰秀丽的笔迹,按顺序写明零件的名称,如各有多少种,多少件, 连有多少颗螺丝、螺母都写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现在回想,这字里行间,凝 集着一位革命家对待事物非常缜密细心、一丝不苟的精神,真令我感动。   这种“积铁”玩具,在40多年前非常稀罕,只有舶来品。盒分大中小3种, 零件多少繁简不一。何先生送给我的是一个中盒。记得其中大小轮子各有4个, 长方形底座一个,长方形铁片两块,梯形铁片一块,还有许多不同形态的条、轴 若干,摇把一只,还附有螺丝和卡子一小盒。零件全都漆以红绿两色,满布均匀 的圆孔,以备搭积时穿固螺丝之用。所有零件都做得非常精致。匣内还附有厚厚 的说明书一册,载有搭成的各种器物图像若干幅,从简至繁、一一备载。简者如 天平、椅子,跷跷板;繁者如火车、飞机、起重机等等。我最喜爱搭的是起重机, 搭成以后,还挂上一件物品,然后用摇把慢慢摇起,逐渐升高,十分有趣。这种 玩具,不仅益智,而且因为它用铁材制成,经久耐用,所以我对它一直保持着浓 厚的兴趣。   这种玩具,后来国内已有类似产品出售。规模与此大同小异。名称有的叫做 “建筑模型”,价格4元至10元不等。但何先生送我的一套,据说售价之贵令人 咋舌。他们两位革命前辈,自己生活极其艰苦,却用昂贵的价格买下这套玩具送 我,用心可谓深矣!据母亲介绍说,当时何先生预料,将来革命成功,必有一番 大规模的建设,而这些建设工作,没有人才是不行的,因此他认为对下一代必须 及早给以科学技术教育,以备将来深造之用。言谈之间,何先生还隐约透露,像 他们那一代的革命家,难免有不测之虞,“留个纪念,让孩子大起来也知道有个 何先生”,这就是他们仅有的一点愿望。是的,何先生的身影,虽然想不起来了, 但是面对着他留下来的这一盒礼物,却成了我缅怀革命前辈的最好依凭。我上学 以后,开始爱好理工专业,后来又投身于科技工作,细想起来,也许和他们两位 当初对我的启迪不无关系吧?只因自己不够努力,一生毫无建树,对国家没有什 么贡献,实在有负于前辈的厚望,内心悔愧不已。    怀炉   父亲致命于肺病,但在生前经常折磨他的却是胃病。但这胃病并不是因与章 士钊打笔仗才发作的。听叔叔周建人讲,父亲年轻时本来很健壮,难得见他生病。 他得胃病最早的起因是少年时代赶乡考。考场距家颇远,有钱人家的考生雇了乌 篷船去,而父亲家贫,只能靠步行。入场时间又在半夜,要在家里吃了晚饭赶去, 随身还得带考篮,上面放着笔墨砚台和食物、小板凳之类。而同伴中大都二十多 岁,有的已是他的叔叔辈,他们腿长跑得快,加之出发前有个同伴定要先洗了脚 才走,等洗完脚又听说考场门快要关了,因此大家只能大步奔跑。这可苦了父亲, 他年少跑不快,只能一路硬拼着。但他刚刚吃饱了饭,哪里经得住这种剧烈的运 动?由此落下了病根。   到他18岁那年,带着祖母筹措的八块盘缠,辞别故乡,来到南京,考入江南 水师学堂。每逢严冬,衣服单薄,只能买点辣椒下饭,借以取暖,使胃部不断受 到刺激,加以中年以后,牙齿又全部拔去,装以义齿,咀嚼能力衰退,这就更加 重了胃的负担。因此胃病常犯,困苦不堪。每当这个时候,胃部强烈痉挛,从外 面抚摸,好像一块硬团,坚硬如石,疼痛异常,良久不得稍缓。那时我已稍稍懂 事,每见他疼痛时用转椅扶手顶住上腹部,长久不动,以求减轻痛楚。母亲看得 着急,有时便用手掌替他轻轻按摩。   即使胃病发作,父亲也不停止工作。以1933年12月10日至16日为例,从这一 周的《日记》来看,差不多每天都有“胃痛”的记载。但是,在此期间,他照常 接待客人,购置图书,撰写稿件,答复来信,修订旧书,参观美术展览,以至 “得西谛所寄《北平笺谱》尾页一百枚,至夜署名讫,即寄还”。真是事务纷繁, 忙得不可开交。在这种情况下,胃病一旦发作,如果只是一般地服药和按摩,已 不能奏效。所以在十二日有“用怀炉温之”,次日又有“仍用怀炉温之”的记载。 这怀炉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让我稍作介绍。   上海的冬天,室内往往比较寒冷。用暖水袋,维持不了多久,顶多一小时就 会变凉。经常灌装热水,又比较麻烦。当时虹口一带的日本药店,除销售药品而 外,往往有这种怀炉出售。我在家里见过两种:一种有眼镜盒那么大小,但稍许 厚实一点,用镀锌铁皮压成,外贴黑色绒布。所用燃料,是把优质炭末紧压成圆 棒形,直径约为二公厘,外裹薄纸。打开匣盖,中有容纳炭棒的圆槽,并有小齿 条可卡紧,以免移动。据说,每根炭棒可燃三小时。可是母亲用火柴点燃以后, 不消多时便即熄灭。屡点屡灭,只好弃置不用。我也偷偷试点过几次,结果一样, 也不成功,所以未见父亲用过。这大概是由于产品没有“过关”的缘故。   另外一种,炉体呈扁平长方形。厚仅1.5公分,电镀克罗米(镍)。匣盖竖 开,下半段可以灌注酒精。有一根石棉制的炉芯,用火柴点燃后,芯子就发出萤 萤绿光,盖上匣盖,让其在内部徐徐燃烧。匣盖刻有图案洞孔,借以流通空气, 散发热量。这时炉体逐渐灼热,外边套上黑色天鹅绒的紧套,放进怀中,可以维 持数小时之久。现在市场上有时也有这种怀炉出售,只是体呈圆形,与我幼时所 见,不过大同小异而已。见到这种东西,使我不禁产生联想:每到晚上九十点钟, 我已是早入梦乡时,父亲却在这漫漫长夜、寒气袭人的环境当中,带着疾病,仅 用怀炉带给他些许微温,满腔热情地为理想世界的到来贡献着自己的一切。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